一路往余文儀家去,毛團兒一路上還在囉囉嗦嗦與顒琰說着“閒話”。
“阿哥爺瞧着,皇上爲何叫阿哥爺去看余文儀?依老奴看,這派皇子前去看望大臣的差事啊,誰去都行。阿哥爺正陪着皇上看奏摺呢,這事兒纔要緊,何必非要暫時停了,轉去看餘尚書啊?”
毛團兒這麼說話,顒琰心內也是好笑,卻也不說破,反倒故意逗着毛團兒道,“我忖着呀,是因爲余文儀有些地方兒跟我相像。”
這話倒把毛團兒都給聽愣了,上一眼下一眼看着自家的小主子。
余文儀都九十多了,自家十五阿哥才十七……
余文儀五十歲才中的進士,宦海折騰四十年,今年纔到尚書的位子上;可自家主子卻是早早兒就被皇上成爲“元子”的了呀……
這二位,哪跟哪兒的相像呢?
顒琰見毛團兒諳達都被他給說迷糊了,便也淘氣地笑,“余文儀啊,跟我一樣兒,都有一位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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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婉兮薨逝之後,十五阿哥顧着老父、幼弟,故此極少在人前主動提起對額涅的思念來。
他的所有情感都封閉在自己的心底,實在熬不住了的時候也只是付諸筆端,寫詩來紀念。
今日難得十五阿哥說起了皇貴妃主子去……毛團兒的心也是跟着一酸。
毛團兒忙深吸口氣,撐着笑容問,“阿哥爺這話兒是怎講說的?”
顒琰靜靜垂眸道,“余文儀的母親王恭人是山陰人,祖父王士驥,乃順治丙戌進士,歷任江南道監察御史。嫁入餘家後,爲丈夫餘懋杞生子三人。余文儀爲最小的兒子。”
“彼時餘懋杞身爲內閣中書,難以顧家,王恭人在家中,上敬公婆,下撫養三個兒子。不久餘懋杞忽然患病而逝,王恭人如晴天霹靂,痛哭不止。三個孩子跟母親嗚咽,更增加幾分淒涼。公公和婆婆經受不住老年喪子巨大打擊病倒在牀。王恭人含悲率領諸孤晝夜奔馳,痛不顧身,喪得咽食茹蔬,無不盡誠;訓誨諸孤,不遺餘力延師督課甚嚴。”
“丈夫溘逝,王恭人要獨力奉養公婆,還要照顧三個兒子,生活艱難。她將自己的嫁妝全都變賣,雖辛苦卻不求人。”
毛團兒聽罷也是點頭。果然是良母。
“幸得三個兒子繼承父訓,刻苦自勵。長子餘銓以雍正壬子考中舉人,進而揀選爲知縣;最小的兒子余文儀乾隆丁已成進士……倒叫王恭人一生的辛苦獲得報答。”
毛團兒仰頭定定凝視顒琰,“哎喲,奴才從前都不知道余文儀這個人,聽着名兒都覺着陌生呢。卻沒想到,阿哥爺不但知道他,而且將他母親的故事都知道得如此詳細。”
顒琰垂首淡淡一笑,“說來真是機緣巧合。我本也不知道余文儀這個人,更遑論他母親王恭人的故事。我只是恰巧小時候看過於敏中不少的文章,巧合看見於敏中一篇文章中寫過這位王恭人。”
“于敏中寫道:‘惟德是樹,惟福斯田,富而不驕,貧而能安,匪躬享之,瓜瓞其綿。’彼時我亦好奇,曾經問過額涅……”
當年顒琰年歲還小,婉兮便早早叫顒琰去看于敏中的文章。
于敏中是張廷玉的學生,乾隆二年的一甲一名進士(狀元),入翰林院爲編修,乃是大才子。婉兮叫小十五從小就看于敏中的文章,自也是情理之中。
實則婉兮叫小十五去看于敏中的文章,也有外人所不知道的緣由——當年婉兮所窺破的那張“歲朝圖”,上頭有“嘉慶”之說,以及喻太子降生的詩句,最後那些君臣聯句的詩句,就正是被于敏中奉旨親筆謄抄在一起。
就連小十五得了皇上賞給的玉碗爲生辰賀禮,次年皇上又令翰林和大學士們以“玉盂”爲題所寫的聯句,那玉碗上刻着的,依舊還是于敏中的字。
故此在小十五年紀還小的時候兒,婉兮不便給兒子說破皇上的心意,也不想叫兒子因此而生了驕矜之心去;卻又想隱約暗示給兒子一些,不至於叫兒子半點自覺都沒有,故此婉兮纔想到要叫兒子去看于敏中的文章。
只要兒子看得深,看得透,便一定會看見那幅歲朝圖,一定會看見玉盂上的題詩。那皇上的心意,相信兒子終究會委婉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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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余文儀一樣,小十五也自不負母親所望,看過了于敏中的文章,也從於敏中的文章裡曾經見過於敏中對余文儀母親的讚頌之詞。
于敏中之所以會爲余文儀的母親王恭人寫這一篇詞,是因爲于敏中和余文儀都是江蘇人,且余文儀是乾隆二年中的進士,而於敏中本人更是乾隆二年的狀元。
同省舉子,同科得中,于敏中自與余文儀私交莫逆。
此時于敏中官至文華殿大學士、軍機首揆、四庫全書正總裁。乃乾隆朝爲漢臣之中執首揆之位最久之人,此時乃爲當朝第一權臣。
于敏中的一舉一動,自受人關注。
顒琰雖說不動聲色,卻也知道,于敏中對去年剛入軍機處的和珅,極度反感。
顒琰的師傅朱圭曾向他隱隱透露過,說于敏中曾說道和珅“此人奸險古來稀,吾欲除之而後快。惟其善測上意,寵冠諸臣,難以除之。”
至此,當顒琰出宮赴余文儀住處之時,他心中已經畫滿了一個圓環:當中有餘文儀——于敏中,亦有英廉——和珅。
還有不爲外人所知的是,小十五從小由慶貴妃語琴撫養長大,小十五也曾數次親眼看見過慶貴妃額娘對那英廉的態度。
英廉幾次三番,想要利用祿貴人攀附慶貴妃額娘,卻每一次都叫慶貴妃額娘將送進來的東西給丟了出去,甚至爲此而叱責祿貴人數次。
母親們的言傳身教,是已經根植進了顒琰心底深處的標準。
甚至不用細問緣由,只看額涅與慶貴妃額娘兩人的態度,他就知道自己該怎麼看、怎麼做了。
顒琰心底堅定,擡眸向青天碧陽淺淺一笑。
“額涅,您在兒子年幼之時的苦心,今時今日,兒子明白了。請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