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衝動暴躁的年輕公子乃是江蘇布政使左凡琛的兒子左晉煥,由於是三代單傳,因此祖母自幼視若珍寶,讀書雖然還算有成,性子卻極爲嬌縱。與普通士子交接往往是一言不合便出口傷人,甚至還有動手的,所幸有父親護持着,在自家地頭上無人敢惹。今天平白吃了這麼多諷刺,少爺的脾氣立時又犯了,他也顧不得身旁幾個狐朋狗友的勸阻,操起一張椅子便要動手。
魏文龍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聽得一聲重重的冷哼,衆人頓感耳畔一震,左晉煥更是如遭雷擊,手中椅子隨即掉落地上,發出一陣巨響。然而,其他人彷彿沒有注意到那碰撞的響聲,目光全都被靠窗的雅座那邊吸引了。只見冥絕已然立起,身上那股寒氣比起初更甚,臉上彷彿能凝出霜來。
“結帳!”他乾脆利落地丟出兩個字,倒讓一衆本以爲他會出手的酒客大失所望。不過幾個彈唱的歌女卻不約而同地齊齊投去了愛慕的眼神,她們都知道這個男人的身份,雖然也害怕他的脾氣,但一想到若是能嫁給此人,便能脫去這身風塵,心中卻仍是意動不已。奈何冥絕乃是天生的冷人兒,對幾個歌女的刻意奉承向來是不予理睬。
李僑連忙趨上前去,隨口報了個數字,被左晉煥的大腳壓在地上的小楊不禁翻起了白眼。冥絕一共喝掉了六壺極品碧江寒,即便是成本也遠遠超過二十兩銀子,掌櫃居然就報了個五兩,實在是巴結得狠了。想到自己現在倒黴的處境,他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邪火,大聲叫道:“掌櫃,剛纔我打碎的那壺酒您還沒算呢!”
李僑暗罵這小子的不識趣,剛想答話,便聽冥絕冷冷說了一句:“連同那壺酒一併算在賬上好了!”他原是無意招惹麻煩,誰料左晉煥本就不是什麼善人,聽得冥絕認帳,不由又把火氣發在了他的身上,再加上剛纔愣着的那會,他已經認清了使自己失態的冷哼聲正是那個男子所爲,立即又暴跳了起來。
“喂,既然那壺酒是你的,那就該你賠我袍子!”左晉煥大聲吆喝道,卻沒注意四周人的眼神充滿了憐憫,彷彿是看一件死物。
也沒見冥絕怎麼動作,僅僅一瞬間,諸人就發現左晉煥跟前多了一個冷峻的人影。“是你說要我賠袍子麼?”儘管聲音和之前沒什麼兩樣,但旁人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上次在酒樓有人醉酒鬧事,原本和這位大侍衛沒甚關係,但那幾個呆瓜竟然不識好歹地去招惹了他,結果一個個全都被扔下了樓,聽說足足養了幾個月才恢復,從此見到水玉生煙的招牌便繞着走。
左晉煥卻沒有這種自覺,雖然感到身上涼颼颼的,但公子哥的天性還是佔了上風。“不錯,怎麼,你想賴帳麼?”他強自鎮定心神,硬邦邦地頂道。
冥絕的臉上竟出現了一縷奇特的笑意,在旁人看來,這種反常的舉動無疑預示着一場風波的到來,就連魏文龍也心懷忐忑。此人的功夫他是見識過的,若是真的鬧騰起來,損失怕是不小。他正想出言勸阻,冥絕卻突然發出一陣大笑,“很好,我身上沒有一千兩銀子,如果你真的想要,不妨就跟我回去一趟。”
左晉煥這才發現了周圍幾人的奇怪神色,心中不禁有些懷疑。但是,他是好面子的人,聽見冥絕已經答應給錢,也就認爲人家怕了他,立即挺起胸脯應承道:“好,小爺就跟你去!若是你敢耍花招,嘿嘿!”他故意笑了兩聲,希望能掩飾那種深深的不安。
冥絕也不答話,隨手扔給李僑一錠銀子,當先走下樓去。左晉煥立刻跟了上去,倒是他的幾個狐朋狗友發現情勢不對,徑直坐了下來,顯然不想去趟那渾水。
小楊剛從地上爬起來,就發覺掌櫃和東主兩個人臉色鐵青地看着他,立即醒覺自己一言不慎鑄成了大錯。“小楊,你剛纔不小心砸了酒壺本就是一件大錯,我好心爲你圓場,你居然還把事情賴在客人身上,實在是不知好歹!”李僑鄙夷地斥道。
“李掌櫃,將他開革了。”魏文龍厲聲喝道,“若是傳揚出去,豈不是壞了這裡的名聲!各位賓客也請做個見證,我魏文龍的規矩就是,賓至如歸纔是正道,絕沒有隨意誣賴賓客的道理。”他這話再配合着自己的財勢,頓時有不少人附和起來。
那小楊一臉羞慚地掩面而去,這邊廂的賓客便紛紛議論起來。誰都知道魏文龍對手下的人並不吝嗇,因此也分外惋惜此人的愚不可及,好好一份差事丟了,回去定然被父母埋怨一頓。魏文龍又頗爲客氣地向諸人敬酒,竟是毫不在意左晉煥隨冥絕而去是否會有損傷,那幾個公子哥兒又從其餘人口中套出了冥絕的身份,一頭冷汗立時冒了出來,個個叫苦不迭。
那小楊一直奔到街角,這才停了下來,臉上早已沒了起先的卑微之色,眉宇間反而多了一絲陰狠的氣息。他早得知了左晉煥乃是左凡琛之子,而且清楚左凡琛乃是賀氏一黨的中堅人物,又料準了冥絕的脾氣古怪,因此故意想讓他們起衝突。酒樓的營生原本就不是他的本行,想到可以從主子那裡撈得的犒賞,他的眼睛也笑得眯縫了起來。
左晉煥起先跟在冥絕後面還頗爲自得,走着走着,他就發覺路人看他的眼光有些不對勁了。這路是越走越寬,兩旁的房子也是豪宅連着府邸,竟是一座比一座富麗堂皇,即便是父親在江蘇置下的宅邸也不過如此。更令他詫異得是,不少一看就是世家僕役之流見到前面的那個男子都是躲得遠遠的,似乎怕甚了他。左晉煥心中打鼓,酒意也退了大半,有心想開溜但又礙於臉面,不過步子卻是放緩慢了。
無奈冥絕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步子時緩時急,竟是正好就在他身前十步遠的地方慢悠悠地踱着,轉彎的時候還頗有深意地看了左晉煥一眼,更讓這位公子哥兒心中發毛。誰知走到後來,兩旁的府邸比先前的更爲氣勢宏大,竟是王府連着王府,左晉煥稍微數了一下,僅僅那一會兒的路程,自己就經過了五座王府。此時此刻,他剛纔那一點自信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唯一的一點希望就是身前的男人不要是天潢貴胄就好。
直到進了勤郡王府,他的一顆心才落地。從幾個小廝的口中,他得知了冥絕的身份只不過是一個護衛,頓時氣勢又冒了出來。然而,當他聽說了冥絕乃是皇帝賜給風無痕的一等侍衛時,這才真正傻了眼。自己隨便在酒樓一鬧騰就撞着個正三品的武官,實在是晦氣到了極點。父親熬了那麼多年資格才只不過到了從二品,若是讓他知道自己恣意胡爲,回去就是連祖母也護不了他。自己平日酒量甚佳,今天怎麼會喝了幾盅便犯了迷糊,實在是倒黴透頂。
雖說是王府,但僕役們對左晉煥還是很客氣,不僅將他引到了偏廳等候,而且還送上了香茗和一些時鮮水果,奈何這位大少爺心中忐忑,哪用得安心。正在自怨自艾之際,一陣腳步聲傳來,左晉煥手忙腳亂地放下手中之物,尷尬地站在那裡,臉上已是沒了傲色。他偷眼瞄去,只見進來的是一個衣着尋常的青年,若說是不凡,也只有眉宇間隱隱約約流露出的一絲貴氣,似乎能看出是個養尊處優的主兒。
“想必這位就是左公子了?”來人倒也和氣,微微一笑道,“冥絕適才對本王說了,只不過一件衣服索價一千兩,公子未免有些貪心了。”
左晉煥一聽來人自稱本王,立時慌了手腳,臉也漲得通紅。他只不過是霸道了些,肚裡的才學也是有的,否則也不會貿然進京應試,畢竟那個舉人的功名是他憑真才實學考的。他必恭必敬地行禮道:“學生參見七殿下!學生剛纔是一時酒醉鬧事,失了體統,此事原就與冥大人無關,皆是學生酒後無德的過錯。還望殿下大人有大量,恕學生失儀之罪。”
風無痕略有些詫異地看着這個突然變了模樣的年輕公子,冥絕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往常遇到這種情況,一般是動手了事,也從不管手腳輕重,想不到今日竟會把惹事的人帶回府來。他是心存好奇,這纔出來瞧個究竟,如今看來,冥絕倒是眼力不錯,這個人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
“你既如此說,本王還怎麼和你計較?”風無痕在主位坐定,這才悠然開口道,“你是讀書人,酒能亂xing,這種道理總不會不懂吧?冥絕乃是王府的侍衛,他的脾氣本王最清楚不過,你若是爲了這一點小事和他爭論起來,萬一有個不妥,豈不是自討苦吃?到時本王約束屬下不力,也免不了是一條罪名。”
這番話雖然說得和顏悅色,聽在左晉煥耳中卻是有如鞭策,他的家教也並非不嚴,只是祖母一向寬縱,父親則是一味責打,哪會有人對他曉之以理?因此當下就是長長一揖,臉上已滿是潮紅之色。
“說了半天,本王還未知你名姓。見你剛纔進退有禮的模樣,斷然不是小戶人家出身。”風無痕突然省起了這件事,隨即又自失地一笑,“若是不願意告知,那便算了。”說着便欲舉茶送客。
“學生左晉煥,家父乃江蘇布政使左凡琛。”左晉煥又是一揖,臉色已是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