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病痛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孫雍雖然撿回了一條性命,但隨即面對的就是皇帝的雷霆之怒。俯伏在御階之下,他渾身都在戰慄,四周沒有任何人可以倚靠。若是說以前作爲臣子最希望的就是能單獨奏對的話,那此刻他就分外希望有別人可以分擔皇帝的怒火。
“孫雍,彈劾你的奏章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買賣生員,徇私舞弊,收受賄賂,甚至還在風月場上泄漏考題,你的膽子着實不小啊!”皇帝幾步踱到孫雍跟前,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曾經號稱博學的臣子,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個沒有廉恥心的小人。
“皇上,皇上,罪臣冤枉啊,那都是有人誣陷,罪臣,罪臣飽讀聖賢之書,決計不敢做出這種事情!”孫雍連連叩首,大聲辯解道。這是唯一的希望了,若是能僥倖讓皇帝相信自己的無辜,那便能逃出生天,否則,便是一死都難得全屍。
“冤枉?”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聲音也變得譏誚無比,“孫雍,你未免太小看朕了。證據確鑿,你仍然意圖抵賴,看來你確實是膽大妄爲。怪不得連玉常的奏摺裡直言不諱地說留你一命是天大的禍事。”
孫雍再也剋制不住內心的恐懼,伏跪在地下的身軀顫抖得愈來愈烈,哆嗦得彷彿寒風中的乞丐。然而,他的雙目中卻閃現出無比怨毒的情緒,連玉常,這個名字就如同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還有那些個收了他大筆銀子的權貴,事到臨頭就全都成了縮頭烏龜,想將他一人拋出來頂罪,他們通通該死。
“皇上,微臣有話要說。”既然已經自忖必死,孫雍也就鐵了心。皇帝決絕的態度意味着無論是海觀羽還是賀甫榮都沒有爲他求情,這種體悟讓已經丟棄了一切希望。“四川貪賄之人不止罪臣一個,全天下的貪賄之人更不止罪臣一個。不說其他,罪臣買賣功名的銀錢所得,其中七成都用來打點京城的大員,上至賀家,下至其他經手的官員,他們收受的賄賂遠比罪臣更多!即便是海老相爺,罪臣也曾經送過一部書,其中十頁俱是用銀票綴入,總價二十萬兩!”孫雍已經瘋狂了,他在官場受挫甚少,這次栽了一個無法翻身的跟頭,恨不得將所有人全數攀咬進去。
皇帝的臉色頓時陰暗下來,本來還掛在嘴邊的一絲諷刺笑意無影無蹤,眼睛中時而閃現出狠厲的光芒。“孫雍,朕不想聽你說什麼朝官貪賄成風!你大約是想着海觀羽和賀甫榮都沒有爲你求情是不是?朕早就在朝上明確說過,四川之事絕不姑息,絕不寬縱,即便你是皇親國戚,也難逃律法!朕今日見你本想是給你一個悔過的機會,如今看來是不用了,就憑你剛纔大放厥詞,胡亂攀咬的本性,留着你的性命也無用。”
不屑地瞥了這個醜陋小人最後一眼,皇帝厭惡地揮了揮手,沉聲喝道:“來人,將孫雍帶下去!”
“皇上!”孫雍高呼一聲,還想說什麼,突覺身上一麻,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徒勞地瞪着眼睛。
“既然你不想爲自己留一個全屍,朕也無話可說!”這是孫雍從皇帝那裡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雖然皇帝沒有追查孫雍先前大病的經過,但賀甫榮心中仍然惴惴不安。此事不是他經手操辦的,但難保手底下那些人沒有擅自行事。他算是明白前一段時間蕭雲朝爲何負氣在家養病了,這種事情根本說不清楚,只能吃一個啞巴虧了。想來這一次又是平手,他忿忿不平地放下手中茶盞,立起身來,深深嘆了一口氣。
“爹,水大人來了。”賀莫彬輕聲稟報道,唯恐驚了父親的思緒。
“你先讓下人帶他到書房等候吧。”賀甫榮吩咐道,“我還有話要對你說。”賀莫彬微微一愣,隨即答應了一聲,行到門口對一個小廝吩咐了幾句,又匆匆轉了回來,垂手等待父親示下。
“彬兒,這些天戶部有什麼異動?”賀甫榮盯着兒子的眼睛,不緊不慢地問道,“你最近老是徘徊在家裡,似乎很少到衙門理事,難道就真的這麼空閒嗎?”
賀莫彬哪敢正視父親,臉上的神色一連數變,好半晌方纔囁嚅地開口答道:“我是見父親最近心緒不佳,怕您動了肝火,這才告假在家料理。我是想您年紀大了,朝廷最近又都是一團糟的事情,萬一您身體不好,應付不過來,其他官員恐怕就要失了主心骨……”
話還沒說完,賀莫彬就感到臉上重重地着了一掌,不由踉蹌了幾步,幾乎跌倒。他震驚地擡起頭來,對上的卻是賀甫榮閃着怒火的眼睛。“彬兒,你都已經官至戶部左侍郎,做事怎麼還如此不知輕重,太讓我失望了!”賀甫榮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我已經垂垂老矣,本就不及蕭雲朝正當盛年,這份家業和朝中那些依附賀家的官員遲早要交由你來統御。如今重要的不是我的身子,而是朝中的大局!”
賀甫榮瞥了一眼兒子的腫起老高的半邊臉,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是有幾分憐惜,但出口的話依舊毫不留情。“戶部纔是你的正經差事,我丟了戶部尚書,蕭家那邊卻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越千繁爲臂助,此消彼長之間,你以爲皇上爲什麼將你破格提拔上來?好好想想,別耽誤了自己的前程,我這個老頭子算得了什麼,賀家如今只能靠你支撐了!”
幾句話如同醍醐灌頂般地讓賀莫彬醒悟了過來,滿嘴的苦澀。“爹……”他想說什麼卻發覺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臉上的傷處更加火辣辣了。
“好了,我剛纔也過火了些,但都是爲了你好。”賀甫榮走近前去,仔細地打量着兒子的臉,儘量用平靜的語氣道,“待會吩咐下人好好用冷水敷一下,免得到了戶部被人看出名堂來。彬兒,記住,即便我這個作父親的有什麼萬一,你也算是朝中的高官,自然可以代替爲父集結賀氏一黨的官員,記住端起你這個國舅爺的架子來!”賀甫榮炯炯有神的目光直透兒子的心房,一雙大手緊緊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去吧,不要讓我失望!”
賀莫彬點點頭,躬身一禮後方才離去。賀甫榮只聽得他在外間大聲還着貼身小廝,似乎緊趕着往衙門去理事。“彬兒這脾性,不敲打一番實在不行,唉!”他自言自語地咕噥了幾句,這才往書房趕去,水無涯這個通政使管的就是四方陳情,難道又有什麼不妥?賀甫榮只能暗自希望不要再有誰捅簍子,如今棘手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賀大人。”水無涯一見此間主人進房,便忙不迭地起身行禮,賀甫榮也不客氣,含笑受了他一禮,便分賓主坐下。水無涯也懶得寒暄,見書房門已經關上便低聲報道:“大人,今兒個下官從宮中得了消息,皇上私下見了孫雍,最後鬧得很僵,是幾個侍衛把孫雍架下去的。”
賀甫榮不以爲意地點點頭,“孫雍不過是想撿一條命而已,想必再三抵賴,這才觸怒了聖駕。他若是聰明就應該好生認罪,伏辯摺子寫得好還能有一條生路。唉,還是一個飽讀經書的人,連這麼一點道理都不懂,他這個學政算是白當了。”儘管收受的好處並不少,但賀甫榮言語中卻毫不留情,橫豎已經是棄子,諒他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水無涯卻沒這麼鎮靜,他臉上的駭色再也掩飾不住了,幾步衝到賀甫榮跟前,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透露了自己剛剛得到的消息。“大人,下官得到的還有其他消息。孫雍那個混帳向皇上告發了大人和其他收受他銀錢的官員,還把海老相爺也牽扯了進去!”他竭力抑制住已經微微顫抖的雙手,勉強把話說完。
砰——,賀甫榮重重一掌擊在書桌上,人也霍地立了起來。他萬萬沒有想到孫雍會如此瘋狂,這要牽扯到多少朝廷官員。想必皇帝早就知道四川選拔生員和舉子時的舞弊之事,只追查孫雍一個人本就是爲了避免風波太大,然而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卻把一切都搞砸了。“皇上,皇上是什麼態度?”賀甫榮狠狠地問道,“皇上是龍顏大怒還是閉口不談?”
水無涯顧不得擦拭額頭沁出的冷汗,忙不迭地答道:“皇上似乎是訓斥了孫雍一番,然後就下令侍衛將他架了下去。不過,皇上並沒有說是信還是不信,怕是難以決斷。”
賀甫榮不滿地瞪了水無涯一眼,號稱和內宮不少太監有交往,居然就得到了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消息。不過他知道,此人急匆匆地趕來,就是因爲他自己也從中撈了不少好處,這才憑着通政使的權力,壓下了四川士子千辛萬苦送到京城的不少文書,因此分外焦急。
“海老相爺那裡得了消息麼?”儘管自己心中同樣極爲不安,但賀甫榮面上還是淡淡的表情,似乎並不放在心上。“孫雍敢攀咬這位兩朝老相,怕是活得不耐煩了。海老相爺平日也許不顯山不露水,但他可是門生滿天下的宰相,孫雍一介門生居然誣陷恩主,想必到時與海府交好的其他官員也不會放過他!”話雖如此,但賀甫榮知道,自己得趕緊動起來,否則若是真的逼皇帝下了決心,他可經受不起再一次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