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無痕已經愈來愈習慣皇帝隔幾日就有一回的召見,因此面對羣臣豔羨的目光時也沒了那等不快的神情。然而,暗處窺伺的人對此無不表現出深深的憂慮,風無言那邊的四位皇子固然心中忌憚,就連幾個老一輩的皇叔皇伯一流也對他充滿了警惕。風無痕近年來的舉動無不符合皇帝的心意,若是這位至尊真的立他爲儲君,那旁人豈不是白費功夫,而讓他揀了一個現成便宜?
雖然風無惜開府封王已有了好一段時日,但由於朝中事務紛亂,蕭雲朝應付得精疲力竭之餘,便無暇他顧別的事情,竟是把給風無惜求差使的事情丟在腦後了。瑜貴妃蕭氏則是忙着固寵,再加上實在不滿幼子的行跡,因此也不免冷落了風無惜。此消彼長之下,寧郡王府的門庭便比先前冷落多了。
風無惜也不是傻瓜,自然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如今每次入宮請安,往往說不到幾句話,父皇便露出倦意,面上更是沒了以往的親切,常常是淡淡相對。如此倒也罷了,就連一向寵他愛他的母妃也不似從前了,不僅時常責備他性子嬌縱,就連他寵愛一個丫鬟也要拿出來說三道四,直叫他憤恨之極。
這位從小被人寵溺太深的寧郡王哪會受得了這等忽視,因此隨着風無痕的寵眷日深,風無惜的脾氣也越來越大,成天在府裡發作下人,一時之間鬧了個雞犬不寧。那些個原本以爲跟了好主子的僕從們只能哀嘆自己的命運堪憂,無奈礙着蕭家的勢大,竟是誰也不敢辭去。
這一日,風無惜勉強提起精神入宮請安,誰料在勤政殿門口就被人攔了下來。儘管石六順臉上帶着謙卑恭謹的諛笑,但不知怎地,風無惜從中就是看出了一縷不屑之意,立時難以掩飾心頭的怒火。“你走開!不管父皇有什麼事,哪有不見本王的道理?你左右不過是一個卑賤閹奴,竟然敢攔着本王的路,未免太自不量力了!”氣急之下,風無惜的言語便沒了以往的客氣,也忘了瑜貴妃一直吩咐的話。
石六順雖然只是奴才,但在宮中除了皇帝,就是嬪妃也待他客客氣氣的,連瑜貴妃也慮着他是皇帝的人,從不對他呼來喝去。此刻他竟受了這樣一頓排揎,頓時心中大怒,但他乃是城府甚深的人,面上反而更恭敬了。
“十一殿下說得是,奴才只不過是一個閹奴,自然不夠資格攔着您的路。不過皇上在裡邊單獨召見七殿下,早有口諭吩咐,外人不得擅入,因此奴才不敢違旨。若是十一殿下真有那個孝心,不妨在此地多等一會,等皇上有閒,自然會召見。如若十一殿下等不得,不妨就先回府去,待到皇上接見完了七殿下,奴才再派人去通知您如何,橫豎這邊也不知何時結束。”石六順這話說得極爲陰險,風無惜是被寵壞的人,此話一出,受不得激的十一皇子定會暴跳如雷,如此一來,皇帝定然不悅,發作一通還是輕的,重則還會加上別樣責罰。
風無惜果然上當,倘若裡頭是別人正在奏對,那他也許還忍得住這口氣,但那位同父同母的哥哥在裡頭邀寵,自己卻在外頭受氣,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本就有些氣急敗壞的他兜頭就甩了石六順一個巴掌,不顧一切地推開了大殿的門。
皇帝在裡邊聽着風無痕奏報那日水玉生煙上的遭遇,因此本就心煩意亂,聽得外邊喧譁震天不由大怒,正想喝罵時,卻見風無惜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無惜,你這是幹什麼,沒見朕有要事和你七哥商議麼?你這麼沒有規矩,那些老師先生是怎麼教你的?來人,將他送到凌波宮,讓瑜貴妃好好管教一下這個孽障!”
風無惜不料甫進門就遇到父皇的雷霆大怒,剛纔的盛氣頓時弱下三分,但一看到旁邊坐着的風無痕後,他頓時感到分外委屈。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一把掙開了侍衛,趨前幾步跪倒在地,砰砰砰地連叩了三個響頭,額頭已是一片烏青。“父皇明鑑,兒臣今日入宮請安,誰想被人擋在門外,這才舉止孟浪了些。只是七哥和兒臣乃是嫡親兄弟,父皇與他談話爲何要避開旁人?兒臣左右不過是請過安便走,又不礙他的事!”
皇帝見風無惜叩頭時已是有些消氣,但聽他猶自犟嘴,甚至還把矛頭對準了毫無關係的風無痕,頓時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此時他才深悔以往過於放縱了風無惜,可想而知,一個連自己本分都忘了的皇子,怎麼能擔當儲君的重任?
“把他帶下去,君前狂言朕也就不追究了。無惜,回去好好問問你母妃什麼叫本分!”皇帝換了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揮手示意侍衛將風無惜帶下去,絲毫不顧他還在叫嚷着什麼。
剛纔風無惜闖進來的剎那,風無痕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個弟弟身上的沖天怨氣,想不到八年下來,兩人的關係竟完全顛倒了過來。以前是自己嫉妒風無惜獨佔了父皇和母妃的目光,眼下卻輪到了自己的聖眷蓋去了別人的光芒,真是世事無常莫過於此。他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猶自露出惶恐的神色,待到風無惜和其他侍衛退去時方纔離座跪下,“父皇不必大動肝火,十一弟畢竟還年輕,性子未免衝動了些,他只是惦念父皇的身子,因此才行事莽撞,還請父皇不要計較。”
這話說得頗爲得體,無奈皇帝深恨剛纔風無惜的不懂事,因此只是冷哼了一聲。“已經十八歲的人卻只知道斤斤計較這等事情,朕看他的能耐也只是有限!算了,不說他了。”皇帝的疲憊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便繼續了剛纔的話題,“那幾個朕的兄弟輩不安分也是常有的,朕自會讓人處置,你就不必管這檔子事情了。”
風無痕連忙起身應是,也不再糾纏風無惜的事,落井下石本就是庸人所爲,他可不想破壞父皇對自己的好印象。父子倆又議了兩句其他事,皇帝的倦色便上來了,精神也略有不濟。風無痕連忙知機地告退,臨出門時卻聽得皇帝又告誡道:“朕給你的東西自己收好,不要存着別的想頭。與其讓那幫能人打它的主意,不如讓別人幹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有的時候,人算不如天算,朕不希望你走了其他幾個兄弟的老路子!”
風無痕聽得汗流浹背,父皇突如其來的這一說無疑表示讓自己不要動那小金筒的腦筋,他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麼,最後竟是有幾分狼狽地出了勤政殿。他現在覺得,自己愈來愈無法猜度皇帝的心意了。
風無惜自然在瑜貴妃那裡吃了好一頓教訓,與此同時,朝中的不少人已經收到了訊息,準備醞釀一場風暴。天一早就遵照主人的吩咐,暗中聯絡了風無言等人,就連早已不管正事的幾個王爺也全都動了起來,一時之間不少官員都收到了指示,只等着有人發出第一炮。由於皇家密探由於風絕的“死亡”而失去了往日的效率,因此這番大動作竟是還未引起皇帝的注意。
終於,禮部尚書崔勳打了頭炮,上了洋洋灑灑的一篇萬言奏疏,其中歷數了古來明君逃不過蕭牆之亂的種種情由,請求皇帝早立儲君,以安國本。皇帝多年未定儲位,因此這種奏摺着實不少,上書房也就毫不在意地將其轉呈御前,誰料這僅僅是一個開始。不過五天的功夫,京城和各地轉來的請求皇帝早日立儲的奏摺幾乎堆滿了整個上書房,一向行事謹慎的幾個大學士全都亂了方寸,那幫書吏則是一個個都收斂了許多,唯恐自己觸怒了這些皇帝的寵臣。
如此聲勢浩大的請願讓皇帝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此時不管立誰爲儲君,都無法平息這股風波。況且依着他自己的性子,在羣臣的逼迫之下作出決定是絕不可能的。雖然皇帝已經察覺是自己的老對手挑起了這次的亂子,但人數衆多的上書者使得他無法下旨切責任何一人,況且這些人全都打着爲江山社稷着想的大義名分,奏摺中又隻字不提該由誰登上儲位,竟是全無駁斥的道理。倘若是從前那樣三五成羣的上書,那皇帝還可能個別施壓,讓羣臣平息下來,但眼下卻是再也無法用這種法子了。
這等緊要關頭,皇帝便再也顧不上海觀羽的執念了,先前對他病情的置若罔聞只是因爲自己的一點私心作祟,但現在必須讓他出山才行。以皇帝目前的心思而言,與其讓一位老臣這麼死去,還不如讓他在國事上殫精竭慮,皇家的家務事比起江山社稷而言孰重孰輕,這點道理他還是分得清楚。
宛烈二十七年十月末,皇帝因病免朝,而告別朝堂已久的海觀羽卻再度現身,以宰輔的名義總攬朝政,珉親王風珉致於同日召見諸多皇族親貴,京中躁動不安的勢頭暫且穩定了下來。然而,羣臣的目光仍然盯着那個虛懸未決的位子,無論是遠在西北的蕭雲朝還是奔赴雲貴的賀甫榮,都被這次的請立太子一事攪得不得安寧。京中來往各地的信使,也猛地比平日增加了幾倍。所有人都在猜測,皇帝究竟會作出何種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