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皇帝再次在勤政殿召見了海觀羽和風珉致。看着兩個垂垂老矣的老臣,皇帝突然有一種鼻子發酸的感覺,他執掌朝廷幾十年,提拔官員無數,最可信的卻依然只是這兩個元老,怎麼想都是諷刺。
“你們坐吧,朕今日召你們前來,也是想問問你們兩人對如今情勢的看法。”諾大的殿堂中就只有這三人,爲了防止那些宵小之輩泄漏談話,皇帝索性就所有的太監宮女全都遣了出去,就連身邊的影子侍衛也派在四周監視。
“微臣也沒有什麼好主意。”風珉致苦笑着搖了搖頭,“微臣只想向皇上確認一件事,您真的已經下決心了麼?”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倏地睜大了眼睛,臉上的疲憊之色瞬間全都消散了去,“倘若皇上已經有了決斷,那微臣一定惟皇上馬首是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雖然這種場面話皇帝從許多大臣那裡聽過,但從風珉致的口中說出,還是令人覺得悸動。“皇叔言重了,情況還沒有那麼嚴重。只是臥榻之側有他人窺伺總是令人徹夜難眠,朕已經老了,沒有多少時日,倘若將一個爛攤子留給子孫,未免對不起先祖千辛萬苦創建的大好基業!”皇帝傲然站起身來,竟是完全恢復了當年登基時的豪情。“皇叔,海老愛卿,你們兩人當初隨朕創下了赫赫功績,朕現在倒想問一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珉親王比微臣年長,連他都夷然不懼,微臣這把老骨頭還有什麼不能出生入死的?”海觀羽微笑道,神情中帶着一種勿庸置疑的決心,“不過,皇上只靠我等兩人當然不夠,朝中大臣雖然陷於黨爭的不少,但不乏忠心耿耿之輩。如今的情勢正是考驗他們的大好時機,倘若皇上有意,這些人的官職雖然低微,但積少成多,聲勢也極爲可觀。”
“哦?”皇帝的眼睛一亮,許久以來,他的目光也總是集中在大員身上,就是提拔心腹也往往是將他們往高位上擺,卻忽視了那些數目衆多的低品官。“這確實是朕的疏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沒想到朕也犯了這個錯誤。海老愛卿提醒的是,不管怎麼說,朝廷幾十年選拔人才,怎麼也應該有一批清正之輩,確實也該是用他們的時候。屆時如果遇到好的,也可以留給新君使喚,免得朕死了還被人抱怨。”皇帝一邊說一邊莞爾,心情也輕鬆了許多。
風珉致和海觀羽不由相視一笑,大殿中冷肅莊嚴的氣氛也沖淡了些。不過,這兩人俱是朝中第一流的人物,深知此時的情勢瞬息萬變,一不留神就會釀成大禍,因此對於皇帝的召見都不敢等閒視之。稍稍說了幾句活躍氣氛的話,風珉致便帶着些試探問道:“皇上,此次您遣無痕出宮雖然恰到好處,不過他孤身在外,即便有高手護衛,又有守陵大營的展破寒照應,若是遭遇急變還是無法及時應對,畢竟那邊不若京城,假如有什麼閃失……”
皇帝揮手打斷了風珉致的話,“皇叔,你就不用在朕面前裝樣子了,朕知道你對這個侄孫青眼相加,聽說臨行前連朕賜給你的欽命金牌也交給了他,實在是寵得過了。”他見風珉致略有些尷尬的神情,又轉向海觀羽道,“連海老愛卿也是一樣,你不是也將朕賜給你的東西轉贈了若欣那丫頭麼?如今倒好,一個勤親王府,這等御賜物件就有兩個,到時旁人可是要怪朕偏心了。”
海觀羽連忙陪笑道:“別人最多說我們這兩個老傢伙偏心,如何怪得了皇上?微臣不過是疼愛孫女,再者自己也是老骨頭了,用不着那等珍貴的物事。至於珉親王德高望重,誰敢搬排他的不是?不過即便是日夜急行,敬陵離京城也至少有十天的路程,微臣怕的就是有人矯詔行事。”
這話說得雖然隱晦,但皇帝早聽出了其中的意思。這個海觀羽,對孫女婿還真是偏愛,皇帝不由失笑,可惜這個兩朝元老還是不甚明白自己的意思。“矯詔的事情你們就不必擔心了,有那塊金牌在,朕又曾經吩咐過,非朕親自手書的諭旨,無痕概不奉召。若是有人舉兵作亂,展破寒的五萬人馬也不是吃素的。倘若朕沒有猜錯,想必無痕已經收服了這個悍將了吧?”
皇帝的話讓兩人皆是一驚,他們都知道展破寒是個什麼樣的角色,皇帝這般輕描淡寫就確認了這個消息,難道……海觀羽和風珉致對視一眼,目光中俱是濃濃的擔憂之色,“皇上,請恕微臣無禮,事到如今,皇上可否示下將來儲君究竟是何人?朝臣沒有效忠的目標還不打緊,倘若微臣和海相都不清楚事實,恐怕會給皇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風珉致毅然打了頭陣,皇帝遲遲沒有明示,他們即便做起事來也不得安心。
“唉,你們兩個就不會察言觀色麼?”皇帝不由有些好笑,誰料海觀羽立刻硬梆梆地頂了一句,“如此大事,微臣若是不明所以,只憑個人臆斷,若有差錯,豈不是要鑄成大錯?皇上,您若是信不過我們兩個,那將來的傳位詔書又要交給何人?”
風珉致見海觀羽的執拗脾氣一上來,不由爲他捏了一把冷汗。皇帝也是臉色一變,隨即便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神情,“海老愛卿還是這個脾氣,那次朕到你家中問策時你也是這樣,若是換了別人,朕就不信你還能站在這兒!”
這話說得海觀羽也覺訕訕的,正想開口爲自己分辯幾句,就聽得皇帝繼續道:“自古立儲早有定例,太平盛世之時,有嫡不立長,有長不立幼;恰逢紛亂時,則是立儲以擇賢。眼下的狀況你們也都知道,賀蕭兩家的勢頭在朝中無人可比,既然皇貴妃賀雪茗只有一女,那賀家就沒有道理再爭儲位。皇后蕭氏有兩子,那麼立嫡長子也就師出有名了。”
風珉致和海觀羽不由面面相覷,說來說去,皇帝的心意竟然真的如此。兩人雖然都有那麼一點朦朧的看法,但從皇帝口中得到確認,他們還是有一點不可思議的感覺。風珉致想到自己當初對風無痕的期許,不由苦笑着搖了搖頭,看來區區一個宗人府還是太小了,容不下風無痕這尊大菩薩。而海觀羽卻仍在琢磨皇帝上次駕臨海府時的言語,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
“皇上,請恕微臣直言,皇后和蕭家一直屬意十一皇子,若是皇上真的已經痛下決斷,恐怕面對的阻力還不小。七殿下當年在朝堂上立下的誓言可以說是人盡皆知,皇上若是不能想一個好法子替他解決此事,外頭的流言蜚語就要不絕於耳了。”風珉致不待海觀羽說話,立即出口建議道。他和這位兩朝元老相處多年,對方的秉性可以說是廖若指掌,因此順着海觀羽的意思便把重要的東西提點了出來。
“皇后那邊早就有所轉機,此事你們不用過分擔心。至於那個誓言,朕金口玉言,難道會爲了小孩子的戲言而影響了立儲大計麼?再者,朕千里迢迢把無痕遣到敬陵去,正是爲了給他一個大義名分。那些地方官不是老喜歡謊報祥瑞麼?朕只要吩咐展破寒造一個異相就行了。須知太祖文成武德天下皆知,他顯靈一次的造勢功效遠勝於旁人之語,只要蕭家識相,那此事便沒有其他置疑的餘地。”
皇帝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敬陵的頭上,其他兩人還有什麼話好說。不過話既然都已經點透,風珉致和海觀羽也就心中有數,他們都是心思靈動的人,事事都爲着朝廷打算。眼看皇帝已經將一件困擾多年的大事解決,兩人也就不在計較這一方面。立儲是帝王的家事,也是莫大的國事,不過倘若帝后都已經達成一致,他們作臣子的只需俯首聽命即可,最多再幫襯一下而已。
既然如此,皇帝這次擡出風無言作靶子的意圖就很清楚了,無非是爲了找出那等心中有鬼的臣子而已。給了他輔政之權卻沒有給他儲君之名,想必皇帝是爲了藉此機會剷除異己,順便爲將來太子的即位鋪路,捎帶着也是想逼出風寰宇來。海觀羽和風珉致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俱是一片冰冷,身爲帝王者,爲了江山社稷,真的是什麼手段都用的出來。
“朕不想重蹈當年太宗的覆轍,放任那些孽障在朕死後禍亂朝綱。”皇帝面無表情地說,“機會只有這幾年而已,待到無痕回京,朕就會下旨立儲。在此之前,若是誰不長眼睛,便怪不得朕辣手無情了。只要局勢初定,朕便把皇位禪讓給儲君,如此一來,親政之後的嗣皇帝就有機會建立起他自己的班底,外人倘若想攪黃了這局棋,便需掂量一下他能否鬥得過朕。”
皇帝的大膽決策不由驚得風珉致和海觀羽呆若木雞,自古哪一位君主會輕易退位,皇帝竟然敢這麼做,可想而知是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在這種情況下的皇位交接既平穩又不容易出差錯,實在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只是皇帝真能放棄帝王的無上尊榮麼?兩人的心底同時掠過這樣一個大不敬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