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慕容天方的服毒,鮑華晟極度痛心,因此在風無言的面前不由也露出了幾分憤怒的神情。所幸他先前已有所防備,太醫院的正副醫正沈如海和陳令誠也先後趕到,這才留住了老人的性命。不過那毒已經深入臟腑,要拔除卻是費日長久,因此慕容天方猶自昏迷不醒。
風無言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亦師亦友的老人竟然會如此剛烈,先前師京奇的那次拜訪已經在這位皇子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他心目中,失去了地位和尊榮的自己,無論如何也留不住這個深得士林敬重的老人,就連父皇也決計不會留難他。因此,慕容天方大可憑藉着自己的一身學問,在皇族之中游刃有餘,說不定還能揀選一個更好的弟子。誰想到,慕容天方會用一種這般決絕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風無言突然失勢這個消息如同風暴一般傳遍了全城,上至朝中達官顯貴,下至市井販夫走卒,誰都沒想到一夕之間能發生這樣巨大的變化,因此都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然而,總有人對此心知肚明,除了風無痕這個設計者之外,風無候也正在府中悠閒自得。
在風無候看來,風無言的倒臺是早晚的事情,誰要他那麼不識好歹,甚至不能體會皇帝的用心?此時此刻的榮親王府,早就被禁衛看守了起來,就連那些王府的下人恐怕也不能再踏出王府半步,真真是咫尺永隔啊。他輕嘆一聲,這纔將目光轉移到了身邊那個面目清秀的小廝身上。三哥事敗,倒是他當初送來的這個小廝還躲過一劫,人生際遇倒真是奇妙。
他瞥了那小廝一眼,這才淡淡地問道:“奉安,你跟了本王這幾年,倒是比當初出落得愈發神清氣朗了。如今你的舊主子壞了事,你可曾想去見他一面麼?”
奉安不安地顫抖了一下,這才卑聲答道:“奴才已經是殿下身邊的下人,並不敢有他想。”雖然風無候當年答應給他一個出身的承諾並未兌現,但在這位皇子身邊伺候久了,他甚至比當初在榮親王府中更爲謹慎。風無候雖然表面放浪不羈,但內裡卻是喜怒無常,下人一個伺候失當,拖出去就是一頓板子,他又哪敢觸了這位主兒的黴頭?
“不敢就好。”風無候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揮手斥退了奉安。他冷冷地瞧着這個小廝有些畏縮地背影,嘴角卻牽出一絲輕笑。想必他此時還在幻想着自己當初的承諾,只可惜自己還不想放過這個玩具,整天戲弄一個人的感覺還真是不錯,怪不得風無言當初的信函上會大大嘉許奉安的忠誠。這種小廝,怕是換了多少個主子都能安心活下來,和慕容天方那種固執的人完全不一樣。風無候的臉色瞬間黯淡了下來,隨即又立刻恢復了常態。皇子中又落馬了一個人,興許自己可以好好考慮那個人的建議了,畢竟,自己一人的力量實在有限得緊。
風寰宇也正在考量各方面送回的情報,目前的局勢瞬息萬變,饒是他自詡精明謹慎,此時此刻也不免有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西北風無方的那些奇特舉動也罷,皇帝突如其來宣佈立儲也罷,一切都彷彿有些亂套了,再也無法按照他先前設定好的那些路數進行佈置。他第一次感到,在事情快要進行到最後階段時,所謂的算無遺策竟也有着這樣那樣的紕漏。
不用說,皇帝此刻廢了風無言的王爵就是爲了給風無痕鋪路。如此一來,同爲皇后嫡子,毫無寸功的風無惜自然就比不上他那個熟悉政務的哥哥了。而一口氣拔掉風無言這顆釘子之後,他那些黨羽沒了主心骨,哪裡還敢胡亂攀附權貴。可是,爲何始終態度曖昧的皇帝會想起在這個時候立儲君,風寰宇還是不甚明白。單單靠宮裡藏着的那個老道,皇帝至少還能活幾年,難道他還打着太上皇的主意麼?
“天一。”風寰宇不屑地冷笑一聲,隨即沉聲喚道。只見天一的影子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了屋子裡,恭謹地等待着主人的吩咐。“你去打探一下,爲何皇帝的心意改變得如此之快。另外,幾個老王爺那裡也派人去安撫一下,風寰照此舉大有敲山震虎之意,不可等閒置之。那些人都是當年的奪嫡之爭時嚇怕了的人,本座怕他們有所顧忌反而壞事。至於賀家也可以小心地接觸一下,他們這次作出了最壞的抉擇,想必已經後悔莫及了。所幸本座還有一張好牌沒有打出,否則非被風寰照這一招攪亂陣腳不可。”
天一連聲應是後立刻匆匆退了出去,空蕩蕩的房間裡轉眼只剩下了風寰宇一人。想到如今孑然一身的苦痛,他就對當年的事分外怨恨,雖然爲了不暴露身份,他沒有和舊情人再有任何聯絡,但杜氏暗中的舉動他卻仍然發現了幾分。當年之所以戀上了這個大家閨秀,正是因爲她有着不屬於女人的靈秀和智慧,如今看來其心思竟是比當年更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後人留在世上,因此對於那個女人的手段隱隱約約還有幾分期待。
畢竟彼此是生死大敵,因此對於風無言的落馬,風無痕心中自然是無比欣喜。然而,欣喜過後,他卻不自覺地有些迷茫。想當初之所以力爭上游,不過是爲了發泄胸中的那口怨氣而已,但現在眼前的障礙一個個消除之後,他卻意外地發覺自己彷彿沒了動力。當年儲君人選的三大熱門只剩下了十一皇子風無惜一個,其餘兩人都已經失去了競爭的機會,就連風無惜也不復當年的風光,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騎絕塵的自己。可是,已經幾近功成的此時此刻,爲什麼他的心中竟有幾分空蕩蕩的感覺?
風無痕不自覺地跨入了藏風小築,來往的丫鬟忙不迭地向他行禮,可是他卻毫無所覺。每次到這裡的時候,他的心總會無比寧靜,彷彿在滿是陰謀的天地中找到了一個不同凡俗的港灣一般。他知道,紅如也總有着這樣那樣的擔憂和煩惱,但作爲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女子,紅如總能夠明白自己心中那些埋藏最深的東西。
“殿下,這是我親自沏的雨前龍井,您嚐嚐是否合意?”紅如一如既往地摒退了那些丫鬟,自己親自動手。她知道丈夫每次來這裡的習慣,因此總是想方設法地讓風無痕排遣心中的憂悶。“殿下,看你的樣子,彷彿有些不高興?”她把臉湊近了些,鄭而重之地問道,“如今三殿下已然落馬,殿下爲何還是這幅模樣?若是讓府中的幕僚清客看到了,豈不是心中疑慮?”
風無痕無奈地苦笑道:“紅如,眼下的局勢你也知道了,三哥既然已經失勢,那些黨附他的朝臣必定惶惶不安,只要父皇略施手段,必定可以讓他們重新收拾掉自己的異心。可是,這個時候,我卻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出頭的事當初何蔚濤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此時萬萬不可在逾越尺寸。現在我才發現,其實離開了那些朝臣,我能做的實在有限。”
紅如嫣然一笑,“殿下乃是上位者,哪有事事親歷親爲的道理?當初那個豪氣十足,說什麼‘衆人合力,其利斷金’的殿下哪裡去了?說什麼‘不甘居於人下’的殿下哪裡去了?”她的臉色瞬間變得嚴肅起來,“殿下是否發覺,您的殺伐決斷還遠遠不夠?就連三殿下的事情,雖然設計巧妙,您也是假手於皇上才完成。雖然我喜歡這樣的殿下,可是,不夠狠的君主是無法從容理政的。皇上爲了江山社稷,已經處置了四位皇子,您若是不能狠下心來,怕是在儲君位子上也會掣肘重重。”
紅如還是第一次說這樣露骨的話,乍一出口,她便覺得不夠妥當。她如今贊襄文書事務並不多,心思往往花在兩個孩子身上,因此作爲旁觀者,反而看得更爲清楚。風無痕這些年來其實過於一帆風順了,雖然屢次遭到劫難,但皇帝和皇后的態度卻一直朝着有利的一面發展。她對此實在是有些擔心,畢竟將來皇帝百年之後,這朝堂上下還有多少人暗中窺伺,而這些都要靠人君的非凡手腕來解決。
風無痕突然呆了一呆,紅如說得每一句話都在他心底撞了一記。確實,一直以來,他都用慣了陰謀算計,似乎已經很少坦蕩蕩地與人交往。也許,陰柔狡詐這幾個字用在他身上最爲合適,但作爲君主卻是遠遠不夠的。父皇層出不窮的帝王權術總是能讓他眼花繚亂,相比而言,他自己卻是隻學了一點皮毛而已。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是那樣可笑,倘若以爲憑着那些手段就能坐穩儲位或是皇位的話,那就實在太幼稚了。之前能夠始終成功,只是因爲沒有更富心機的對手,以後的路,恐怕會比現在更難千百萬倍。
“紅如,你總是能在關鍵時刻來一點出乎意料之舉。”風無痕的臉上突然展現出一縷無比輕鬆的笑容,“聽你一番話,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愛憐地摟住了紅如的肩膀,“沒有人會這麼和我說話,就連陳老也不會,緒昌是不敢,若欣若蘭她們兩個寵我慣了,更不會這麼說。起煙雖然聰明,但她總是希望我自己看到這些東西。若是沒有你,也許我也不會有今日的風光。”他輕輕颳了刮紅如的鼻子,將她擁進了自己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