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焱起笑了笑,慢悠悠的晃盪過去,先是恭敬的行了個弟子禮,然後又恢復了慵懶散漫的姿態,將手支在膝蓋上,杵着腮看着青衫人,菸灰色的眸子清澈透亮。
“師父,您老人家是不是有話要說?”
青衫人偏頭看着他,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又覺得他現在大了,這個舉動不太合適,便改摸爲拍,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溫和的笑道:“爲師就不能單純的想見見你麼,畢竟一別經年,你都長那麼大了。”
蘇焱起似笑非笑道:“是麼,這麼多年沒見了,虧師父還能認出我。那現在見也見了,可有什麼話要說?”
青衫人雖然頭髮全都白了,可面部卻不見衰色,看上去二三十歲的樣子,且極爲俊美清雅,言談間淺笑如風,讓人心生好感,可蘇焱起不爲所動,依舊咄咄逼人的看着自己的師父,一副“你有事瞞着我趕快交代”的神色。
青衫人搖了搖頭,語氣頗爲無奈,又含着些許縱容,“你想讓爲師說什麼?”
“三個問題。”蘇焱起伸出三根修長白皙的手指,一字一頓的說道:“先問第一個問題,爲什麼師父十三年前不辭而別,這些年也不露面?”
他還記得,那年自己才七歲,某日輕車熟路的去了縹緲山莊一處禁地,結果每月初必然會出現在那裡的師父卻沒有來,他足足等了三天三夜,始終沒有見到熟悉的青影。此後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每到月初,他都會去一趟禁地,卻再也沒有等來師父。
直到現在,只要回到縹緲山莊,都會去一趟禁地,這些年他始終想不通,師父當年爲何不辭而別,甚至連隻言片語都沒有留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不然爲何從不再現身,每每念及此,蘇焱起心裡都忍不住難過,他就要大婚了,最希望在場的就是師父,說起來他和離落的緣分也是師父牽下的。
青衫人慈愛的看着蘇焱起,這個孩子,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還是小小的一隻,臉上帶着欺騙性的微笑,菸灰色的眼瞳閃着一層水汽,遮住了眼底深處的冷漠,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我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他就是在那一瞬決定要收他爲徒的,此後兩人的命運也有了交集,他沒想到這個徒弟的天賦如此高,心性也出衆,原本想要一直看着他成長的,可自己有必須要做的事情,不得不離開……只是沒想到,兜兜轉轉,又繞了回來,真是天命弄人。
見師父只是看着自己不說話,蘇焱起抿了抿嘴,道:“師父當年離開,莫不是徒兒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惹師父不高興了。”
“沒有,是爲師有事情要處理,不得不離開這個地方,事發突然,沒有來得及通知你,是爲師的錯。”
“十三年,師父就沒想過……我嗎?”
“這是第二個問題?”
“當然不是,這是徒兒對師父的例行問安,您沒有想過吧?”
“怎麼會,爲師這一回來,不是馬上來看你了麼。”
“纔回來?”
“嗯。”
“什麼時候回來的?”
“呃,前不久。”
“多久?”
“呵呵,半年前吧。”
“……”呵毛啊!半年前!您還說一回來就看我!蘇焱起用“你就是個大騙子”的眼神控訴着自己的不滿。
“我離開太久,十三年能改變的東西太多了,總得先打探一下消息吧,你現在是縹緲山莊的主事人,行蹤不定,想找機會見你也並非那麼容易的。” 青衫人語氣溫和,入耳如沐春風,他朝蘇焱起笑了笑,眼裡帶了些歉意,當年他的確是走得匆忙,縹緲山莊又隱秘特殊,沒法讓人傳信,誰知這一離開就是十多年,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沒想到。
這倒也是,最近的確很忙,巫寨、金鑾城、孟丹到處跑,師父要找自己也費了些勁吧。
“好吧,現在問第二個問題。”蘇焱起看着青衫人的眼睛,神情極爲嚴肅,“師父,您可曾有過一個女兒?”
聞言,青衫人身子一顫,平靜溫和臉也變了顏色,神情很是複雜,悲傷、欣喜、愧疚交織在一起,整個人呈現出種被命運撕扯的宿命感,他淡淡一笑,輕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眼睛!”蘇焱起看着青衫人那溫柔如水的桃花眼,漸漸的與離落的桃花瞳重疊,師父的桃花瞳更細長些,可那瞳仁中的流光溢彩,甚至三分相似的五官,都預示着兩人不同尋常的關係。
蘇焱起本只有一絲懷疑,如今見師父的反應後,幾乎可以肯定了。只是他不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離落會被鄭氏收養,而師父卻對她不聞不問,分明剛纔師父眼裡有流露出父親該有的心疼和愧疚,涉及他最在乎的兩個人,蘇焱起也急切起來,迫不及待的問道:“師父,你知道她是誰嗎?”
青衫人嘆了口氣,目光深幽晦澀,“剛知道不久。”他神色平靜,但緊繃的身體和微顫的拳頭,都可看出內心的不平靜。
蘇焱起不可思議,“師父您以前不知道?”
“我找了女兒很多年,包括十三年離開,也是爲了尋找她。”青衫人苦笑一聲,萬般的無奈和悲傷都化作一聲嘆息,“沒想到之前爲你算的天命人,竟然就是……”他聲音哽咽住,極力抑制的身子終還是顫抖起來。
蘇焱起從未見師父流露出這種痛苦愧疚的表情,記憶中,他一直是淡淡的,溫和的,無喜無悲,無情無慾。臉上雖然時常掛着笑,卻總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滄桑感,如今終於像個正常人一樣有了感情,卻又是這麼傷感。
他有很多想要問的問題,去而又不知從何問起,即便師父親口承認了他是離落的父親,蘇焱起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師父,你們是怎麼失散的?落落她……似乎對小時候沒什麼記憶,也不記得自己的親人了。”
青衫人的桃花眼變得深幽起來,周身散發出的悲傷氣息比之前更濃,連帶着蘇焱起都被感染得十分難受,知道那定然是師父不願回憶的一段往事,他也不開口催促,只收起懶散的姿態,靜靜端坐着。
半晌,青衫人開口道:“焱起,你還有第三個問題吧。”
蘇焱起一愣,估摸着師父不想說以前的事,想了想,說道:“師父深諳靈力之道,當年也是您開啓了我對靈力的認識,如今隨着年歲增長,越發覺得師父您深不可測。”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些年,徒兒一直在打探師父的消息,可始終沒有頭緒。雖然落落與您有三分相似,可我一直沒往那方面想,直到從劍聖秦老那裡得知了落落與冥族的關係,才大膽的猜到了您的身上。”
聽到“劍聖”二字時,青衫人的表情終於有了波動,“落兒似乎一直受他照顧。”
“是的。”蘇焱起將秦老和離落的相識過程說了一遍,然後笑道:“當時我聽從師父的囑咐,去了金鑾城,原本對那天命人沒報什麼期待,結果意外的碰上了落落,果然如師父所言,碰到了就不會認錯。”
青衫人點了點頭,只嘆命運捉弄人,他那一手看相批命的絕活,可以準確的算出別人的命,卻算不到自己女兒的命,當年他看出自己這個徒弟非池中物,將來肯定會有大作爲,只是性子太過隨心,這本是好事,但也容易變成壞事,一念間可正可邪,稍有不慎,容易闖下大禍,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好在他看出這個徒弟命裡有福星相照,若是兩兩相遇,互助互持,可化解其隨心所欲的處世之道。人的內心一旦有了想要守護的人,會變得柔軟,蘇焱起自小缺失的就是愛,對人外熱內冷,對害死自己母親的君家充滿仇恨,對自己不管不顧的父親冷漠無情,這樣的性子很容易產生偏執,從而行事偏激。
雖然自己作爲師父,慢慢融化了他一部分冰冷的心,可終究沒有本質的改變,尤其在他七歲時又不告而別,無疑於給他剛漸暖的心靈又蒙上寒霜。可如今看來,這小子雖然依舊輕狂張揚,卻並沒有被仇恨和敵視佔據心靈,眼裡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感也沒有了,應該就是愛上落兒後,才慢慢轉變的吧。
若是當年沒有離開,說不定可以早點與女兒相認,這半年來他收集了不少離落的信息,也是因爲知道她過得很好,纔沒有急於相認,只是在背後默默的看着她。
“師父。”蘇焱起道:“我想問您的第三個問題,便是關於您的身份。”其實從他承認與離落的關係,蘇焱起就有了猜想,只是其中某幾個關鍵環節始終連聯繫不起來,所以他想親口聽師父說。
青衫人輕笑一聲,笑容比身邊的溪水還要清澈,帶着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道:“你從小就聰明,想必已經猜到了,就是那樣。”
倒吸了一口冷氣,蘇焱起差點沒忍住跳起來,猜到是一回事,師父親口承認又是一回事。何況……那可是傳說中的人物啊,
“您……真的是姬無湛?”蘇焱起神色古怪,“他若還活着,應該有六七多歲了吧。”可他師父雖然頭髮白了,可臉的話怎麼看也就三十多歲。呃……說起來,好像十多年前,師父也是這副模樣,這人是不會老了麼?
青衫人,蘇焱起的師父,百年內最負盛名也是最讓人唏噓不已的天才,姬無湛,此刻卻是笑了笑,道:“真是久違的名字啊,幾十年無人這麼叫過了。”
接着,姬無湛將當年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他說的很簡單,寥寥數語便交代清楚,可蘇焱起卻聽得心驚,當時的情況真是驚險,落兒竟然是這樣才保住的性命,結合她的種種奇怪舉動,他終於明白爲什麼會這樣了。
定了定神,蘇焱起問道:“師父,傳聞您的靈力已經到了九重天,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