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菜菜在短短半個小時的時間內經歷了極其複雜的感情衝擊。
狂喜——最愛的媽媽來接她了,要和她恢復母女關係!
震驚——自己竟然是外星人,是被媽媽收養的孩子!
悲傷——從心底最底層泛起的一種物傷其類的哀傷,一種倖存者得知自己整個種族消亡殆盡後的悲痛。
這些複雜的情緒一起涌上了心頭,就算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夠承受得住,更何況星野菜菜還只是個孩子。
她小小的身子搖搖欲墜,臉色蒼白之極,甚至就連嘴脣都失去了血色。吉原直人硬着心腸堅持說完,趕緊將她抱起好好放到了車座上,然後給她餵了幾口水,看着難得露出了虛弱之色的星野菜菜,心中十分自責。
若是可以,他真想將這些永遠隱瞞下來,或者等她成年後再說。但那不可能,上杉香需要星野菜菜幫助她,就算他不說上杉香也會說。
看着這樣的星野菜菜,他心中甚至忍不住對上杉香升起了幾分怨氣——人有追求沒有錯,但何必將自己的孩子捲進來?何必將自己的孩子當成了夢想的墊腳石!
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不可能揍上杉香一頓讓她好好反省一下。他陷入了複雜的糾結之中,只能握緊了星野菜菜的手想給她傳遞一些力量。
許久之後星野菜菜才緩過氣來,只是明顯思緒有些混亂,望着吉原直人喃喃道:“我是……我是被媽媽收養的?”
吉原直人握緊了她的手,柔聲道:“有沒有血緣關係並不重要!”
“不重要嗎?”
“不重要!”
星野菜菜輕輕吁了口氣,遲疑着問道:“媽媽有提到過我的親生父母嗎?”
吉原直人默默搖頭。
“應該……應該不在了吧?”星野菜菜喃喃道。她的視線越過了吉原直人的頭頂,投向了遠處的天空,似乎想看透六千五百萬年的時間迷霧,想看一眼親生父母的樣子。
吉原直人嘆息了一聲,想說點什麼來安慰她,但卻找不到什麼可說的。
星野菜菜微微擡起身,將車內的後視鏡調整了一下角度,然後將一頭烏髮撩了起來,看着鏡中的自己,抖着兩隻尖尖的耳朵喃喃道:“難怪我長得和大家不一樣,原來我是個異類!”
吉原直人輕輕伸手將她的發頭又放了下來,注視着她的眼睛說道:“白種人也和我們長得不同,黑種人也和我們長得不同,長相併不能代表什麼,你不是異類!”
星野菜菜沒有抗拒吉原直人的動作,只是很溫柔的看着他,輕聲問道:“媽媽說需要我的幫助?”
“是的,你媽媽已經偏執了,堅持要執行那個瘋狂的計劃,需要你幫助她完全接管那臺量子計算核心。”吉原直人輕聲回答道:“她的病一直沒好,她一直在追求那些無聊的東西,而且她根本不在意危不危險,她有着像是殉道者的那種狂熱,她寧願死在這種事上也要做!”
星野菜菜輕聲問道:“你不希望我幫她?”
吉原直人點頭道:“當然,那是她的理想她的追求,你該有自己的生活,該有屬於你的理想,該有屬於你自己的人生。她的瘋狂計劃牽扯到了整個世界,只要有一點差錯,她就會引來無數攻擊——她挨核彈都有可能,人們寧願忍受百年的大面積核污染也不會允許她真的成功!”
頓了頓,吉原直人認真說道:“我不希望你涉及到這種事情當中,我和她說好了,一切由你來決定。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只要你不同意,只要我還活着,沒人能把你怎麼樣。”
星野菜菜默默看着他,許久後說道:“讓我好好想一想!”
吉原直人張嘴還要再勸,但看着星野菜菜迷茫之極的眼神,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幫她關上了車門,讓她自己好好靜一靜。
他倚在車頭給自己捲了一支菸,一聲不吭抽着,偶爾扭頭看一眼車內的星野菜菜,只見她抱着膝頭坐在車座上,怔怔斜望着遠方一動不動。
吉原直人一直以爲自己心硬如鐵,但“有”了孩子,才發現自己也會多愁善感——
如果是自己突然發現自己很有可能是最後一個地球人,會是什麼感覺?
如果是自己突然知道親生父母死於六千五百萬年前的大災難,會是什麼感覺?
如果是自己知道一直愛着的媽媽是養母,又會是什麼感覺?
會從心底泛起寒意,會感受到濃濃的孤獨感嗎?
會哀傷到極點,恨自己無能爲力嗎?
會生出奇怪的情緒,懷疑這份感情嗎?
吉原直人真沒想到一個傳奇故事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人的身上——六千五百萬年,多麼漫長的時間啊!一個存在於這個時間之前的文明種族最後的遺孤,這放到了電影中似乎很炫酷,但真正發生在了生活中,只會讓人覺得胸悶之極,恨不能一拳擊碎時間。
許久之後,吉原直人抽了一地菸頭,擡腕看了看錶,快到約定時間了。他拉開了車門坐到了駕駛座上,輕聲問道:“想好了嗎?”
星野菜菜注視着他,緩緩點着頭說道:“帶我去見媽媽吧!”
吉原直人發動了車子,調頭慢慢向着約定的咖啡廳開去,邊開邊問道:“你要不要跟她走?”
星野菜菜茫然問道:“你覺得媽媽是在做錯誤的事嗎?”
吉原直人遲疑了一下後,實話實說道:“我不知道,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如果事情不涉及到我,我就不好判斷對錯了,但不管對錯,你都不該去……”
吉原直人只覺得有很多話堵在喉頭,但卻想不出該怎麼表達。
星野菜菜愣了很久,低頭道:“對不起!”
吉原直人心猛然沉了下去,他以前從沒聽過這倔驢說過“對不起”,這倔驢總是找麻煩,但是從來不道歉的!
他鬆了鬆油門,問道:“你決定了?”
“媽媽養大了我,一直愛護着我,關心着我,如果她需要我的力量,我不可能拒絕她。我也愛她,那麼她去做危險的事了,我不是更應該陪在她身邊嗎?”
吉原直人頓時啞然,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星野菜菜臉上浮現出了內疚羞愧之色,輕輕拉着他的衣袖說道:“我背棄了我們之間的約定,這是不對的,但媽媽就是媽媽,我發過誓永遠做一個最乖的女兒,所以……”
吉原直人猶豫着說道:“將遺址送給她,能不能抵掉這一切,能不能讓你重新選擇?”
他覺得那遺址應該由星野菜菜來繼承,上杉香最多算是臨時監管,依上杉香的性格好好講一講她應該是認帳的,而且那東西眼饞的人應該不少,絕對是個惹禍的根源,不如將那些破爛玩意兒丟給上杉香好抵掉養育之恩。
“我的就是媽媽的,媽媽的就是我的,沒有什麼送不送的!”星野菜菜搖頭道:“媽媽還沒進大學當教授前,家裡條件很差,她餓着肚子也要把飯讓給我吃,然後今天我就要用她修好的遺址抵掉這一切嗎?她不收養我,那遺址不就是她的了嗎?我不能做那樣的事,那對她不公平。”
吉原直人找不到理由了,再說就有教唆一個孩子不講情義的嫌疑了——上杉香是放棄母親的身份了,但她能放棄,星野菜菜就可以理直氣壯不認她了嗎?十多年的辛酸苦勞就喂狗了嗎?如果真不認了,說聲狼心狗肺不過份!
吉原直人是不願意星野菜菜去攪和這灘渾水的,但他名不正言不順,根本沒有辦法大聲說話,而且從他本心來講,也不願意嘴上說着“爲了你好”就強迫星野菜菜聽自己的。
車內沉默了下來,轉眼間便到了咖啡廳門口。
上杉香已經等在那裡了,透過車窗看到星野菜菜,臉上露出了極爲溫暖人心的笑容。星野菜菜看到上杉香也激動了起來,“媽媽”兩個字脫口而出,眼睛中也出現了淚花,只是拼命忍着不要流出來。她不等車停穩就推開了車門,向着上杉香奔去——就如同她小時候在媽媽回家後那樣跑去,急迫的想去享受那懷抱裡的溫暖!
十多年同甘共苦的母女情啊!
上杉香半蹲下伸開了雙臂,柔和的輕喚着:“菜菜,媽媽來接你了!”
星野菜菜撲進了她的懷裡,哽咽着點了點頭,但說不出話來。
上杉香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然後鬆開了她扶着她的肩膀細心打量着她,輕聲問道:“他都告訴你了?”
星野菜菜忍着淚水用力點頭。上杉香臉上浮現出了愛憐的神色,輕聲道:“菜菜怪我沒有早些告訴你嗎?”
星野菜菜連連搖頭,哽咽着說道:“我永遠不會怪您的,我知道您是爲了我好!”
上杉香輕輕擦拭着她眼角的淚花,溫柔道:“菜菜永遠最乖了,永遠是媽媽最愛的女兒。”但她注視着星野菜菜的目光有些複雜,語氣中也有些遺憾,“原本媽媽想把這個秘密永遠守住,讓菜菜像個普通人那樣生活,但現在媽媽遇到困難了,菜菜來幫媽媽吧,以後和媽媽在一起,好不好?”
星野菜菜嗅着上杉香身上好聞的香氣,用力說道:“我聽你的,媽媽。”
上杉香柔柔笑着站起了身,向面色鐵青的吉原直人輕輕低頭致謝和告別,伸手牽住星野菜菜的手便向着運河方向走去。
一切如同她預料中的一樣,十多年培養起來的感情絕非一般。
吉原直人望着母女二人遠去的背影握了握拳,但無能爲力——一個是在他最困難時期無條件幫助過他,並且與他同生共死過,將他從雨林中硬拖了出來的朋友,一個是當成了女兒養,以爲是命運的安排,準備看她長大的孩子,他又能怎麼做?
他不可能殺掉上杉香,也無法強迫星野菜菜改變主意。如果星野菜菜堅持要跟上杉香走,他就算把她綁起來也沒用,而上杉香只要不死,總會來尋星野菜菜。
人生就是如此,很多時候你明明知道那不對,但就是沒有辦法去改變。
人生中的無奈,莫過如此!
星野菜菜被上杉香牽着手往前走,忍不住回頭望去,想再看一眼照顧了自己許久的男人,但只見那個男人神色黯然的站在街頭,頓時心臟一陣劇烈的疼痛。
她輕輕捂了捂胸口,但還是心疼得厲害。一步三回首,眼見着吉原直人身影越來越小,但卻依舊站在街頭一動不動。
看着那個身影,過去的一幕幕不停在星野菜菜眼前閃過——
“我會永遠保護你,照顧你……”
“我會看着你長大。”
“無論你怎麼選擇我都會同意!”
……
她心疼的越發厲害了,終於忍不住掙脫了上杉香的手,在上杉香驚訝之極的目光中向着吉原直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