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文俊再次一身冷汗的從夢中驚醒,身邊的妻子還在熟睡,齊文俊伸手幫妻子掖了掖被角,披上外衣便下了牀。
今晚有云,小院中晦暗無光,齊文俊坐在石凳上出神。夜裡的寒意很重,可齊文俊寧願坐在這冰冷的石凳上,也不願回到房中,這間小屋深藏着他不願面對的回憶。
這一切,還要從那年重陽說起。
癸巳年九九重陽,黃曆上寫着:初九日,壬子日,正衝馬,宜婚禮、出遊,忌開業、會友。齊文俊攜着愛妻一起去金水城西面的福屏山上登高祈福。小夫妻新婚燕爾,感情很是甜膩。恰逢山腰幾個齊文俊的同窗正在把酒鬥詩,見到倆人你儂我儂的樣子,無不打趣齊文俊。妻子金氏面皮薄,便推說自己還要去後山小廟拜拜觀音娘娘,急匆匆的就避開衆人走了。衆人調笑的越加厲害,齊文俊也不好意思此時去追妻子,所幸留下與一干人飲酒賞菊。
酒過三巡,衆人皆有些醉意,齊文俊卻還擔心妻子一人上山怕會有所閃失,忙找了個藉口匆匆離席。
金氏所說山後小廟,便是福屏山後山的觀音廟,傳說那裡的送子觀音很是靈驗,金氏早就想去爲齊家求個一兒半女的延續香火。不過齊文俊這人,信奉聖賢之道,對於求神拜佛那一套不怎麼有心,所以一直也不曾陪同金氏來觀音廟。這會兒已經過了正午,金氏也該拜完觀音,自己這會兒便去接了妻子一同回家去。
還未到後山,齊文俊便感到一陣尿急,剛剛多飲了幾口馬尿,可這會兒又到哪裡去尋得茅廁。齊文俊左顧右盼了一番,今日重陽,山路上往來的採菊、賞菊的行人頗多,倒是往東面有一片野菊地,菊花開的正豔,個個都昂着頭有半人多高。也顧不得其他了,齊文俊閃身進了那片野菊地裡,“稀里嘩啦”的求個方便。
解決了肚中的負擔,齊文俊心情大好,正欲出了野菊地繼續往那小廟去找尋妻子,一片豔黃的花海中,一朵慘白的菊花卻吸引了齊文俊的注意。不光是顏色,這朵菊花周身透着一股腐敗之氣,可謂形容枯槁,垂死般耷拉着花朵,枝葉皆是一片枯黃。現在正是初秋,本該是菊花勝放的季節,周圍的黃色菊花無不飽滿嬌豔,襯托得這朵白菊越發慘淡。這朵花真是煞風景,齊文俊伸手就欲拔掉白菊,然而接下來的驚人的一幕卻讓他永生難忘:一隻蜜蜂嚶嚶嗡嗡的從白菊花朵前飛過,頹敗的白菊周身一震,只見菊花花心處撕裂了一道口子,而那蜜蜂竟被整個吞噬下去。
齊文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的右手還停在離那菊花只有不足半尺的距離,剛纔的一切是真是幻?也許是因爲自己醉了眼花,齊文俊勉強安慰自己,但是伸出的手卻遲遲不敢動作。幹嘛要跟一朵敗菊計較,自己還要趕緊去接妻子,齊文俊此刻已經不想再招惹那菊花,正待收回手來,卻見到那猙獰的口子再次在白菊之上張開,而自己的右手竟不知何時劃爛了一塊皮膚,鮮血正順着虎口往下流淌。而那朵菊花,更是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餓狼一般,撲身將整個花朵蓋住了齊文俊的傷口,拼命吸起血來。
“啊——”巨大的恐懼甚至超過了手掌的疼痛,齊文俊發瘋般的向着山下跑去。驚慌失措的他,甚至沒有發現那朵吸過他鮮血的白菊,此刻變得嬌豔美麗,就別在齊文俊的衣帶後面,跟隨着他一路到了家中。
“你醒了?”睜開眼看到的是妻子溫柔關切的面龐,齊文俊有些不太肯定自己剛剛在山上野菊地中經歷的恐怖一幕是否真的發生過,連大夫也只說他是不勝酒力所以纔會自己迷迷糊糊的走回家中都不知道。
賢惠的金氏沒有埋怨齊文俊獨自下山,剛剛在丈夫未醒之前,大夫也幫自己號了一下脈,結果卻是有個天大的好消息,她,有喜了。送走了大夫,幫齊文俊擦洗了一下,金氏來到外屋,瓶中一隻白菊開得正豔,那是她在牀邊找到的,沒想到醉酒的丈夫還貼心的採了菊花回來,金氏順手便將菊花插在了瓶中。
想了想今日意義非凡,金氏將那隻白菊從瓶中取出,夾進了丈夫書架上最厚實的一部書中。輕撫肚子,金氏感到無比滿足,早上到觀音廟中求子,自己剛剛拜了三拜,那神龕中便有兩道光芒飛出競相鑽進了自己的肚子。這個娃娃,是神佛賜給自己的,他必定是個不平凡的孩子,金氏心中想到。
然而齊文俊自從那日重陽登高回來,便有些鬱鬱寡歡,即便金氏有喜這樣的好消息,他也只是默默笑笑,便又繼續讀他的聖賢書去了。即將爲人母的金氏有太多事情要準備,以致她未曾注意丈夫的變化。直到他們的兒子呱呱墜地,金氏發現,齊文俊看這孩子的目光總是有些冷清,仿似懷中並不是他的親身骨肉,而是什麼不潔之物一般。
日子依舊不冷不熱的過着,丈夫齊文俊在外面的時間越來越長,而回家的時間卻日漸縮短,金氏不明白原本體貼的丈夫究竟發生了什麼,特別是他對待自己的兒子,爲何又如此冷淡。
其實齊文俊這些年過的更加痛苦。那日兒子一落地,他正如所有初爲人父的男人一樣,激動地從穩婆手中接過自己的骨肉,打量着襁褓中這個一團肉球般的小傢伙,齊文俊內心溫情洋溢。那圓嘟嘟的鼻頭像極了金氏,薄薄的嘴脣倒是隨了自己,這眼睛,這眼睛,這眼睛怎麼會沒有眼白,齊文俊驚得幾乎把懷中的嬰兒丟了出去,還好穩婆手快,一把接住了孩子。“瞧這當爹的,娃娃都不會抱。”穩婆哄着哭鬧的嬰兒,不住的埋怨齊文俊。
“你看他眼睛!他眼睛沒有眼白啊!”齊文俊驚魂未定,指着嬰兒大喊大叫。
穩婆如同看待瘋子一般的看着齊文俊,不住地搖手示意,讓他不要再大聲叫嚷嚇到孩子,還說孩子怎麼會沒有眼白,眼睛大大亮亮,不知道有多漂亮。齊文俊再看嬰兒的時候,只見他的雙眼果然如常,還以爲是自己看錯。然而在穩婆轉頭看金氏的一瞬間,那嬰兒雙目中竟閃過一絲狡黠,看的齊文俊滿心冰涼。
自從那天夜裡,齊文俊便開始做惡夢。
夢裡,齊文俊抱着還是嬰孩的兒子在荒山野嶺之中狂奔逃命,而身後是兩條黑色惡鬼緊追不捨,在夢裡,齊文俊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兒子並非妖邪,可他身上卻是帶着什麼不好的東西。而他這個做父親的,卻無能無力,只能在夢裡帶着兒子苟且逃命。
六年了,這樣的噩夢已經做了六年。齊文俊現在很怕夜晚的到來,他總喜歡在城中最熱鬧的地方擠在人羣深處,直到太陽落下,人羣散盡,而他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帶給他無限恐懼的家裡。
身心俱疲,當年那個躊躅滿志的齊秀才早已不知所蹤,現在的齊文俊一臉菜色、雙目無神。這樣的生活遲早會讓他發瘋,或者讓他忍受不了乾脆瞭解自己。捏緊了拳頭,齊文俊反身回了內室,開始從衣櫃抖落自己的衣服。
“怎麼了?”金氏夜半醒來,看見丈夫如同鬼影一般的正在房內翻找東西。
“我要上京城去。”齊文俊心意已決。
“爲什麼?要去多久?那我和一鳴怎麼辦啊?”金氏從牀上坐起,愣愣的問道。
望了望隔壁小屋,齊文俊內心泛起一絲愧疚,可是他無法再忍受下去。至於兒子齊一鳴,哎,聽天由命吧。“我要去京城博一番功名,到時候會回來接你們的。”齊文俊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話能兌現幾分,他不願去看金氏滿懷關切的眼睛。
那是當年自己不堪重負的甩手離去,如今八年過去,時過境遷,齊文俊算是榮歸故里,妻子依舊溫良賢淑,甚至自己騙她說派人將一鳴接去了上京最好的學堂,她也亦如當年一樣完全相信了自己。齊文俊眉頭緊鎖,手下的人從虎牙關傳回消息,說兒子齊一鳴,已經在兩日前的囚奴暴亂中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