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項羽的攻擊力太過強大還是劉季守關人員能力太過稀鬆,項羽沒費周折輕易攻入函谷關。隨即,項羽軍團高速推進,在驪邑(陝西省臨潼縣)的一個叫鴻門阪的地方紮營修整。
據測量,這地方距劉季紮營的霸上(今西安市東)不過二十公里。
如果劉季及劉季的智囊團足夠清醒,他們一定可以感受到來自東北方向的巨大威脅。從目前來看,化解這威脅其實不難:馬上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歡迎偉大的項羽將軍蒞臨檢查、指導、接收即可。
然而,現在大家都陷於軍事和政治雙重勝利,萬民擁戴的喜悅當中,他們的精神亢奮卻麻木。
劉季手下倒有一個人稍微清醒,他是劉季的作戰參謀(左司馬)曹無傷,然而遺憾的是,曹無傷隨即做出了一個很不清醒的決定。
從曹無傷後來的表現來看,這傢伙是一個沒啥道德的政治投機分子。
曹無傷的判斷是,項羽必然對劉季軍團發動進攻,劉季軍團必然全軍覆沒,項羽必然稱霸天下。
因此,曹無傷決定,背叛劉季,投靠項羽。爲了向新主子表達忠心,他向項羽打了劉季的小報告。
他派出親信告訴項羽,劉季小子早就想在關中稱王稱霸,他連執政班底都選好了,要讓您老人家的世仇、秦國原國王嬴子嬰擔任丞相,更令人不齒的是,他已經將秦國的所有珍寶盡數納入囊中。(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爲相,珍寶盡有之。)
所謂“以子嬰爲相,珍寶盡有”云云,完全是曹無傷這衰人裸的造謠,他不過藉此表示和劉季決裂,對項羽忠誠。
如果說曹無傷的小報告激怒了項羽,使他決定進攻劉季的話,另有一個人敲打邊鼓,堅定了項羽的信心。
這人是項羽的首席智囊,被項羽尊稱爲“亞父”的老漢范增。
范增告訴項羽,想當初劉季在山東(崤山以東)的時候,貪財好色,現在進入咸陽城,財寶也不要了,女人也不睡了,突然轉了性,說明他有更大的野心(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爲了進一步說服項羽發起進攻,范增甚至搞了唯心主義的一套說辭。他告訴項羽,俺找了半仙望氣,發現劉季的行營上空有五彩雲霞,形成龍虎形狀,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子氣”,不收拾劉季,後患無窮!
項羽於是拍板,明天一早發起總攻,爲劉季送終!
一夜其實可短暫了,眼一閉一睜,一夜就過去了!
然而,在很短暫的一夜裡,有時會發生一些重要的事情,這事情甚至會影響歷史的走向乃至決定無數人的命運。
公元前206年12月的那個夜晚即是如此。
就在項羽決定向劉季發起總攻的前夜,在項羽陣營裡有一個人坐臥不安。
這人叫項伯。時任項羽軍團副司令(左尹),更重要的是,他是項家班的核心成員,論起裙帶關係,他還是軍團司令項羽的叔父。
項伯知道,數時辰之後,項羽會親率大軍滅了劉季,這過程如同以石擊卵——項伯素來對自己侄兒的攻擊指數很有信心。
令項伯擔心的是,他恰好有一個好兄弟身處劉季陣營,他不願看到這人和劉季玉石俱焚。
他的好兄弟名叫張良。
關於項伯和張良的關係,張良曾有過簡要說明:想當初二人共同闖蕩江湖時,項伯背了命案,是張良想辦法救了他的老命(良曰:秦時與臣遊,嘗殺人,臣活之)。
看來,項伯和項梁這對難兄難弟都不是安分守已的人。
項伯認爲現在是他回報張良救命之恩的時候了。他連夜奔赴劉季駐紮的霸上行營,勸張良迅速逃離,不要和劉季一塊玩兒完(毋俱死也)!
這事證明,項伯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
恰好,張良也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他拒絕聽從項伯的勸告,告訴項伯,出於大義,俺對劉季不拋棄不放棄,我必須把這事向劉季彙報。
得到消息的劉季很恐慌,張良告訴劉季,現在想活命只有一個辦法了。
於是,實力派演技大師劉季上場。
和項伯見面後,劉季服低作小,誠懇地請求項伯向項羽轉達自己的忠誠:並無野心,不敢背叛。爲了進一步套近乎,劉季甚至提出要和項伯聯姻,把劉家大小姐嫁給項伯的兒子。
眼看着敵人瞬間變成了親家,項伯覺得腦袋有點亂。
他重新理了理,決定接受劉季的誠意。
項伯告訴親家劉季,他負責說服項羽取消軍事行動,但劉季明天一大早必須到鴻門阪向項羽報到述職。
當夜,項伯飛馬回營,向項羽報告。
從霸上到鴻門相距二十公里,預測夜晚騎馬來回最快也要兩個時辰,西安地區的冬季夜晚極是寒冷,這一晚,真是難爲這老傢伙了。
項伯很容易地說服了項羽,他告訴項羽,劉季進入關中,爲你掃平了障礙,有功無過,當獎不當罰。
項羽被老叔說服了(項羽許諾)。
自這一刻起,歷史成功變軌,劉季絕處逢生。
歷代史家均認爲這是項羽短暫而輝煌的一生中最愚蠢的錯誤。
1949年4月,在人民解放軍攻克長江防線後曾作詩《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其中,借古喻今、發人深省的警言是“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他老人家給項羽的愚蠢定性爲“沽名釣譽”。
其實,詩中更多是要表達解放全中國的決心,其時國共兩黨對峙態勢和劉項當時情景大有不同。
項羽放棄攻擊劉季有其合理的考慮,愚以爲:
第一,項羽當下和劉季仍爲同一反秦陣營,名義上同歸楚懷王羋心轄制,況且劉季已然臣服,突然向戰友動刀子下黑手,無以服天下諸侯;
第二,在項羽的眼裡,劉季不過小角色、小把戲,機遇甚好,水平有限,實在沒有與自己抗衡的能力與潛力。
歷史由時間、空間、人物共同演繹,其間存在太多變數,倒推歷史,指摘古人,如同打牌作弊,實在並不高明。
其實,項羽最終在爭奪天下的棋局中滿盤皆輸,究其根源,不是他沒在開局時將對方棋手打翻在地並踏上一腳,而在於他中場上的昏招迭出。
現在,棋局剛剛擺開!
次日清晨,劉季按照和項伯的約定,硬着頭皮,帶領騎兵100餘人,在張良、樊噲的陪同下,帶着重禮來鴻門阪大營晉見項羽。
劉季的心裡委屈啊:自己辛苦玩兒命打下的咸陽,現在卻要拱手讓給項羽。
公元十九世紀,時任法蘭西帝國皇帝的波拿巴·拿破崙曾發浩嘆:上帝永遠站在大炮多的一方!
劉季固然不明白上帝是何方神聖,但他比拿破崙明白這道理早了近兩千年!
劉季很清楚。在項羽的四十萬大軍虎視之下,對抗或不合作等於找死,臣服或有生機。
站在鴻門阪項羽大營外的劉季心中惴惴不安。項羽將如何處置他?心裡實在沒底。
朋友來了有好酒。
迎接劉季的是一場盛大的飯局。
這出飯局因設在鴻門阪,因此被稱爲“鴻門宴”。
這出飯局因爲太史公司馬遷先生的妙筆生花而聲名不朽。
談到鴻門宴,即使不熟悉這段歷史的人都會聯想到陰謀、暗戰和濃郁的殺機。
在宴會上,項羽大度地接受了劉季的誠意,雙方把酒言歡,達成共識:大家還是好戰友,好兄弟,一切誤會都因小人曹無傷調唆而起。
然而,項羽的高級參謀、老漢范增拒絕信任劉季,他堅定地認爲劉季纔是最危險的敵人、而這次宴會,將是定點清除敵人的天賜良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爲了實現幹掉劉季的目的,這盡職的老漢在飯局上坐立不寧,小動作不斷。
他老人家在酒席場上數次舉起玉玦向項羽擠眉弄眼,暗示項羽要早作決斷,殺死劉季。(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
項羽顯然認爲這老頭偏執得可笑,他拒絕迴應(項王默然不應)。
范增對項羽徹底絕望了。既然領導指望不上,只有靠自己了。他啓動了應急預案。
范增的計劃是,在酒席場上,製造一起意外事故,除掉劉季。
被范增選中執行這計劃的是項莊。據唐代學者張守節先生考據,項莊是項羽的堂弟(從弟),也是項家班的核心成員。
項莊自告奮勇提議要在宴會場上表演舞劍,爲各位來賓助興。
我以爲,這是一個差勁的提議。
宴會場上助興的節目很多,一千餘年後,南唐大臣(中書舍人)韓熙載大擺家宴時,美女琵琶輕彈、歌伎表演的方式最爲高杆,實在條件受限,找人唱個助酒歌也算是不錯的選擇,讓一個老爺們兒在宴會時揮劍劈砍、大呼小叫,踩踏得灰塵飛揚,想想都足以使人倒了酒興。
然而項羽顯然是個沒享受過高檔次娛樂消費項目的粗線條,他認爲堂弟的提議很對胃口,表示同意。
於是項莊開始耍劍,並調整步伐和角度,準備找機會給觀衆劉季放血。
對劉季來說,這是一個緊張得讓他汗毛倒豎的節目。套一句南方俗語:險過剃頭。
在緊要關頭,劉季的契約親家項伯挺身而出。他以上場和侄兒對舞爲名,用自己的身體爲劉季做了一面厚實的人肉盾牌。
危機似乎暫時消除了,然而范增老先生層出不窮的恐怖手段讓劉季膽戰心驚,他在樊噲的勸告下,借小便爲名逃席。當項羽派人找劉季入席時,劉季已一溜煙似的逃回霸上軍營。
順便說一下,這個被項羽派去請劉季入席的小角色名字叫陳平,當時的職務是作戰參謀(都尉),記住這個人,他和他智慧的頭腦將在今後的故事中大放異彩,使這出大戲變得愈發生動。
這出飯局似乎最終不歡而散,不了了之。
對項羽來說,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不戰而屈人之兵,成功地獲得了入主咸陽的權利,天下盟主的地位進一步鞏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