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御階生了白露,長長的夜侵了這巍峨的金銀宮闕。
長長的紅燭燈紅了那一春的樹,像是流轉的流年,一擲而下。這萬重宮闕,朝騎鸞鳳似乎可以看到九天外的碧落,暮見蒼田能生出一道道白波,又是誰一身的戎裝,呼嘯了滄桑。
遠處風捲着殘雲翻滾而過,彷彿等着什麼從灰燼裡面,破繭成蝶。
蕭拓正跪在蕭昆莫的寢宮門前,已經跪了大半夜了,可是蕭昆莫還是沒有要他進去的意思。蕭拓並不介意這麼一直跪着,要是一直跪着能讓他父皇放棄讓他娶妻的想法倒也還是值得的。
忽然,那扇緊閉的門微微打開,露出一條縫,一個身影被拉的長長的,老奴緩緩出來,他打着燈籠走到蕭拓身邊,將他扶起來,低聲說道,“王爺,皇上叫你進去呢。”
蕭拓始終目不轉睛的看着那扇大門,他正在斟酌着蕭昆莫的心思,“我知道了。”
那老奴又不放心的勸慰道,“皇上氣還沒消,王爺你慎重說話啊。”
蕭拓拍了拍雙袖,沒有回答就走了進去。
殿內金碧和輝煌交相輝映,蕭拓走進去帶入了一陣冷風,將四周吹得咋咋作響,隱約間是火柱的聲響。
就像掌心斷了線的連絡,越走越彷彿迷失了方向。
他看見蕭昆莫靠在椅子上,四周靜得出奇,他兩隻眼睛瞥了他一眼,冷哼着氣得不輕的樣子。
他被這個兒子氣的牙疼,頭疼,全身都疼。
蕭拓一進門就“啪”的直直的跪在地上,彷彿能聽到那關節觸地的聲音,他頭都沒有擡一下,讓蕭昆莫覺得他似乎是有所悔改的樣子。
蕭昆莫捏緊了龍椅的扶手,正聲道,“怎麼,想通了沒有?”
“兒臣一早就想通了。”蕭拓此時像一隻溫順的牧羊犬,看似一切都順着蕭昆莫的意思。
蕭昆莫聽他這麼說,便端起桌上的杯子放在嘴邊喝了一口,這纔好聲好氣的說道,“那烏孫族的公主,你是想通了要娶了?”
蕭拓聲音低啞,那雙垂在身側的手不禁握了起來,他畢恭畢敬的說道,“兒臣想通了,兒臣絕對不會娶她。”
“啪”的一下,蕭昆莫手中的杯子一下子摔倒了蕭拓面前,連帶着把桌子上的燭臺給掃到了地上,他氣得不停的在跺腳,拳頭緊攥着,重重的敲在桌子上。
蕭拓不由得擡頭看了看蕭昆莫,他的視線剛好能抵達到蕭昆莫發怒的嘴角,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蕭昆莫氣得不輕,蕭拓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件事不聽他這個做父皇的,他雖然也知道這些表面功夫也摻雜了一些內在因素,但是他依舊以這個兒子爲榮。蕭拓也從未讓蕭昆莫失望過,他所有的兒子裡,就屬他最像自己了,也就屬他最讓自己喜歡了。
蕭昆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看着蕭拓,蕭拓倒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反正橫豎隨便你怎麼樣,他就是不會娶那個女人的樣子。
蕭昆莫用手順了順自己的胸口,忽然放緩了語氣語重心長的說道,“兒子,你和父皇說說,你爲何不願意娶那烏孫族公主,這不光對你還是對我們西夏,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不信你不知道這其中利害。”
蕭拓這才擡起頭看着蕭昆莫,那眸子裡波瀾不驚,彷彿大風大浪打過也驚不起半點水花,他舒展着雙眉平靜的說道,“父皇,兒臣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帶領我們西夏子民踏平那大宴疆土,其他的兒臣現在一點都不想。”
蕭昆莫忽然聲音降了好幾個調,他低下頭壓低聲音說道,“哦?我們西夏和漢人不管是那大侯還是現在的大宴都已經膠着了數百年了,何必急於這一時半會,成大業者必先立家業,然再打也不遲!”
蕭拓神色肅然,他看着自己敬愛的父親,忽然曲起一隻膝蓋,單膝着地,用一種近乎與仰望神祇的神情起誓道,“父皇,我曾以騰格里大神的名義起誓,按照漢人的話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隨後他將手放於自己的胸前,一如當初在沙漠上他給侯棠起誓那般,“父親這是我們西夏人幾百年來的心願,不是麼?”
蕭昆莫聽完這話,忽然拍案三聲大笑了起來,那聲音繞樑三日不止,隨後他一甩手便開始大罵道,“兒子,你知道麼,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又怎麼會因爲你不願意娶一個女人而委屈你,可是。”他起身走到蕭拓面前,一步一步,彷彿是在宣告犯人的處刑那般,居高臨下的看着他,那目光尖銳,有着比獵鷹更加敏銳的嗅覺。
他高挺着背脊,站在自己的兒子面前打量着他,微微的搖了搖頭,驟然擡手一個巴掌就朝蕭拓的臉上揮去,蕭昆莫的力氣並不小,蕭拓被他打得一下子往外跌了幾步,整個人都翻到了柱子上。
接着,他還是悶着聲緩緩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跪着,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溢出的一絲血跡。上窮碧落下黃泉,都無法左右他的決定。
蕭昆莫見他這幅沒骨氣的樣子,他聲音罵得更加響了,硬硬的透着那朗朗乾坤,不絕於耳“我氣的是,現在你爲了一個女人竟然敢公然違抗我!”
一時間,氣氛凝固了一般。
他怎麼會和自己的兒子因爲一個女人生氣,這傳出去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但是他兒子現在爲了一個女人,已經變得不再是他的兒子了!
蕭拓長長的額發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修碩的身軀直直的跪着,在地上拉出了一條如幽魅一般的黑影,他低着頭,低低啞啞的聲音,“父皇在說什麼。”
蕭昆莫那眼睛就快要瞪裂開來似的,他指着大宴的方向罵道,“你還問我在說什麼?你不要她烏孫公主就不要,我西夏還缺女人給你麼?可是你心裡清楚,你到底是真的爲了我西夏大業違抗我還是爲了那女人!”
蕭拓緊緊閉着雙脣,他的手拳起又放下,如此反覆數次,那眉頭緊緊的鎖着,眼眸如一潭深鴻深不見底,黑壓壓的一片。
蕭昆莫看到他這樣都不辯解的樣子氣焰越來越旺,一下子將手拍在門上,那扇門被拍的來回搖了好久,那門外當差的看的是心驚肉跳的。
蕭昆莫扭頭衝他喊道,“怎麼不說話了?我說錯了?”
“父皇沒有說錯,可是父皇,這兩件事並不衝突,難道進取中原不是我們西夏一直以來的心願嗎?”
蕭昆莫恨鐵不成鋼的搖了搖頭,他轉身道,“是!你說的一點沒錯!但是,你今天能爲了一個女人違抗我,明日你就能爲了一個女人棄了國!”
“不會的,父皇那麼多年還不瞭解兒臣嗎?”
蕭昆莫揮揮手,不耐煩的說道,“廢話少說,今日這件事娶不娶不是重點,你肯不肯依了我纔是重點,你若娶她,從此你還是你的儲君,還是你的鎮南王,你若不娶她。”蕭昆莫頓了頓,彷彿並不是很願意說出下面的話,但是還是不得不說,“我並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
意思很明確了,我會放棄你,選擇其他的兒子繼承我的大業。
蕭拓未動,他的眼眸裡閃着隱隱的燭火,他道,“恕兒臣不能認同。”
蕭昆莫坐回到了椅子上,閉目養神的揉着太陽穴,“兒子,你知道我爲什麼在幾個兒子裡最喜歡你嗎?”
“兒臣不知。”
“因爲你最像我們草原的騰格里大神,你出身就被賦予了那種氣概,這種光芒沒有人能夠遮擋,可是我現在覺得我錯了。”蕭昆莫的語氣略帶着懊悔,他似乎沉浸在回憶中,“我讓你的這一生都過得太過順利了,你根本不知道不可能和得不到爲何物,所以一旦碰上了,你就一定要得到,甚至不惜摧毀。”
蕭拓咬緊了牙根,那縞色的雙脣抿了起來,“父皇,請相信我,我永遠是我,是西夏儲君,我有信心。”
他還沒說完,蕭昆莫擡手就打斷了他,“蕭拓,你是我最成功的作品,同時也是最失敗的,我讓你成爲了太陽之子,造就了你的獨一無二,也註定了你將來會跌得比任何人都慘。”
蕭拓身形微微一動,他擡起頭看着蕭昆莫,可是蕭拓此刻的眼神已經變了,變得尖利而冷酷,彷彿崑崙山上的千年玄冰開出的那一朵朵剔透冰花,在陽光下反射出的冰凌之光。
蕭昆莫曾經很喜歡自己兒子這樣的眼神,但是他卻永遠不願意看到他對自己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他稍稍向前傾了身子說道,“所以,我試圖挽回你失敗的那一面,但是前提是你必須聽從我的話,如果你無法做到,即使我那麼的喜歡你,兒子,我也不能將西夏交給你。”
蕭拓冷眼看着蕭昆莫,兩人對視良久,似乎都在等着對方先開口,這是一場父與子的較量,父親並不是永遠都是贏家。但是蕭拓依舊是蕭拓,是草原上的獵鷹,被譽爲太陽之子,他不會因爲眼前的一些自我情緒而影響他長遠的藍圖。
此刻還是蕭拓先開了口,他起身走到蕭昆莫身側又再次跪下,他的目光此刻再無先前的刺芒,他恭敬而尊崇的說道,“五年,父皇給兒臣五年時間,若五年內兒臣無法踏破大宴山河,兒臣願意自行放棄儲君之位。”
蕭昆莫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倔到這個程度,不過吃驚之餘他也覺得這個年限也是可以接受的,蕭拓的才華和能力,用五年的時間來體現,五年,足夠說明很多事。
不聽從他的話他若依舊能成功,他也不會說什麼,但是若他不能成功,就再放棄他也不遲。
畢竟心裡還是很喜歡這個兒子的,蕭昆莫願意給他機會。
他點了點頭,這才緩了口氣,沉穩而透射着威嚴的口氣說道,“好,那就給你五年時間,兒子,不要讓我失望,更不要讓我西夏人以爲你爲了一個女人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那地面冰冷的溫度刺着蕭拓的膝蓋,他皺眉道,“父皇你放心吧,西夏永遠在我心中是第一位的。”
蕭昆莫拿過茶杯喝了口,這才漸漸恢復了慈祥的目光,他還是喜歡這個兒子的,但是他們註定政見不合,此刻兒子也讓步了,他也就不去計較了,他篤定的認爲五年內蕭拓一定會放棄這種天真的想法而順從他的意思。
他還太年輕,太血氣,還天真的以爲人的感情是純粹而美麗的,但是他總也有一天會放棄這個信仰,不過也就是一個朝夕的事。
隨後蕭拓又和蕭昆莫閒聊了一會,頗有秉燭夜談的架勢,直到那蠟燭燒的只剩下一小截了,他才離開。
剛走到門外,冷風毫不猶豫的刮過他的臉龐,月光傾瀉下來,在轉過門的瞬間,他臉上的溫度立刻全部斂去,此刻裹着瑟瑟北風,顯得更加的僵硬森冷,此時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陰狠與殘酷,那冷情的光澤在月光的折射下泛着森森的光芒。
蕭昆莫一定不會想到就是今日這一席話讓他在往後的日子裡終究是沒有活過五年,他說蕭拓是他們草原大神騰格里的再世,他說蕭拓繼承了騰格里的所有特點,可是他卻獨獨忘了騰格里的另一個特點,那就是冷酷無情。
是的,對蕭拓來說,他只會留着那些對他有用的人,而阻擋他的人,即使是父親,他也不會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