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長,夜未央,千重宮門深似海,亭臺樓閣連霄漢。
幾盞零星的宮燈照亮了宮門大殿,一幕幕垂地的簾幕隱於龍柱之間。
那大殿內的火燭燃了一截又一截,西夏皇帝此刻在自己的大殿中來回踱步,他自己的寶貝兒子跪在門口,爲父的自然不能心安理得的睡覺。
大殿裡只剩下來回的腳步聲,“啪”“啪”“啪”。
慕容氏自然也不敢睡,只好在一邊幹陪着,宮燈在稠密的雨絲中隱隱綽綽。
大約過去了整整一個晚上,蕭昆莫不時的差人去門口看蕭拓的情況,每次那人回來後來報都說,“王爺依舊直挺挺的跪着,絲毫沒有後悔的意思。”
蕭昆莫的怒火中燒,恨得差點把整個大殿給砸了。他負手踱步,隨後將一隻手伸到面前點着那門口的方向罵道,“你說說,你說說,這簡直成何體統!”
漢人的女人,難道個個都是妖孽。
蕭昆莫對侯棠有意見,但是他對漢人的女人意見更深,當年那個女人,也是這般的,不可理喻。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他還是記得那個女人背對着他站於九重宮闕上說的話,還有那身姿,那風骨,和侯棠都是像極了。
侯家的女兒似乎都是這樣,永遠比男性更爲出色。
那女人擅喝酒,每次喝完就要將蕭拓趕出自己的寢宮,她從未寵愛過自己的兒子,她視他爲今生的大敵。
她總喜歡自己一人蟄伏於那絮絮叨叨的寡淡之色中,眸中溼溼涼涼的。她說,“我今生都不會認這個兒子,他是你的,不是我的。”
最後那個女人走了,連一個背影留念的時間都未曾給他,他至今不知道她是愛他的還是恨他的,他只知道侯棠的眼眸像極了那人,清蒼而高傲。
所以他獨獨寵愛這一個兒子,他始終覺得是爲父的對不起這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又的確足夠的出色。
至於那個走了二十年的女人,二十年過去了,他早忘了那人的模樣,自古帝王都不曾是癡情之人,過了那個年紀,他也早早的不在想那個女人了。
他對那個女人的感情早已經被時光消磨殆盡了。
剩下的只有對這個兒子的愛。
蕭昆莫不由得陷入了前塵往事中良久,最後被慕容氏給喚過了神。
慕容氏心裡知道蕭昆莫的心思,實在是缺個臺階來下,於是就走到他面前跪下說道,“皇上臣妾也知道你心裡是疼王爺的,他年輕容易犯錯,你就不要和他計較了吧。”
蕭昆莫閉了眼深深吸了口氣,覆爾睜開說道,“也罷,讓他吃過教訓就行了,把他和那個女人都帶回宮去。”
那遠處淅淅瀝瀝的雨景不斷拉長,嘩啦啦的打了一地的殘骸。
飛雨過冰弦,流水濺玉階,那轟然大雨不斷落下,如那九天玄河滿城傾覆。
宮人提着宮燈急急忙忙的用手遮着大雨跑到蕭拓面前,弓着腰眯着眼說道,“王爺,皇上說讓您和夫人都回去。”
蕭拓身子被雨水打得冰涼,他未動,只是擡目問道,“她在哪裡?”那語氣也如同這百年大雨一般,溼溼涼涼的。
那宮人忽然噎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措辭,似乎他也能預知蕭拓之後的神情,“夫人在寢宮,她似乎暈過去了。”
蕭拓臉色很難看,卻沒有發作,他的喉嚨嚥了下,雙脣抿着未置一詞,隨後他準備起身卻因爲長時間跪着膝蓋已經麻木了不由得雙腿曲了一下整個人往前傾去,順勢被那宮人給扶住了。
那宮人側目看去,發現蕭拓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那側面打溼的頭髮直直的垂下,齊齊貼於耳際,他用力扯了一下那宮人的手臂適才站直了身子,隨後他接過那宮人手上的披風披到了身上,“把她擡到我房內去。”
隨後蕭拓便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寢宮門口燈火綿延,似那一江秦淮江水,不滅不熄。
他一進去,宮人便迎上來替他更衣和擦拭雨水,他卻推開了那些人徑直走到了房內。
見他準備直接進去內間,侍女連忙阻止道,“王爺,大夫還在裡面,您等下再進去吧。”
這才讓蕭拓停下了腳步,他沒有說話轉身伸出手,侍女連忙上去替他將溼的衣服換了下來,他邊更衣邊問道,“有什麼事麼?”
那侍女聽到王爺如此陰沉的聲音頓時不敢吱聲了,只得訥訥的邊替他更衣邊點頭道,“應該只是着涼發燒了。”
蕭拓低眉看了眼那身前的侍女又道,“那她的侄子呢?”
那侍女被蕭拓一看,不由得神情一僵,目光躲閃了一下,那是一雙堪破人心的雙眸,巨大的震懾力讓人不敢正視,她輕聲道,“太醫說退燒了,沒有大礙,養一陣子就好了。”
蕭拓這才舒展了眉毛,往那寬大的木塌椅子上一靠,目光則一直盯着那張微微掩着的內間簾子。
冉冉的火燭照着他的側面,忽高忽低的竄着,他的眉目清晰可見,堅挺的輪廓和剛毅的線條。
沒過多久,那太醫從內間走了出來,和蕭拓說了幾句,蕭拓只是沉着聲恩了幾句,便讓那人退了下去,隨後他掀開簾幕走了進去。
那屋子裡有着淡淡的薰香味道,他將身上披着的衣服扯下放到了一邊,還沒走幾步,似乎被腳下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兩隻平底繡鞋橫豎在地,赤金蓮色,繡邊泛光。
是她的鞋子。
蕭拓順勢彎腰撿起那雙鞋子,將它們放於手心中看了幾眼,不由得又捏緊了,眼眸同時也越來越暗,深不見底。
當他直起了身子再度朝裡面望去,那個女人竟然沒有穿鞋子裸着雙足站在牀邊,任那輕紗繞着她的身子一層疊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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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算不得小巧的雙足輕輕的立於地上,順着她的足一直往上看去,正好對上她的眼眸,此刻侯棠也正看着他。
她的神色蒼然而清明,彷彿風暴中裹着的雪霜,一直藏匿於背後,隱忍而不發作。
這神情與蕭拓何其相似,原來他們在此刻也算作是一類人。
氣氛有些尷尬,有些說不上的暗涌。
蕭拓走上前去,侯棠一直盯着他,蕭拓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隨後輕輕的嘆了口氣,便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其實她並不是很輕,但是蕭拓抱起來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倒也沒有出格的舉動,只是噙在她耳邊說道,“這樣光着腳也不怕着涼麼。”
侯棠則將臉別過一邊,沉默的看着別處,倒也沒掙扎。
然後蕭拓把她抱到了牀上,侯棠一直身體軟綿綿的也沒有使什麼勁,就是一直咬着嘴脣。他觸到她的雙足,十分的冰冷。
繼而他把她的足拿到了手中搓了搓,直到慢慢感覺到它們有點熱氣了,纔將它們塞進被子裡。
然後他將她的被子拉到胸前,輕聲說道,“你侄子沒有大礙了,你不用擔心了,父皇也沒有治你的罪,你現在只管好好養病就好了。”其他的事他一字未提。
侯棠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她清了清嗓子,那短促的輕哼從喉嚨的深處溢出,隨後她抽了抽嘴道,“你。”似乎還沒習慣怎麼和他開口,她吞了吞自己的聲音,隨後才又提到了嗓子口,“你母親,可是孝嘉皇后?”
蕭拓眼角一皺,手上動作停頓了一下,目光也銳利了不少,“怎麼問這個?”
侯棠抓了抓被子,想着該怎麼措辭,“她可是一直住在長宮裡?”
蕭拓側過臉,似乎並無在意的說,“母后生前確實一直住在長宮。”
侯棠心中一霎而起一股焦躁之情,不知如何撲滅,腦子中一直回想着皇姨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她都覺得是那麼的自然,實在無法與西夏的皇后聯繫在一起。
那麼,那麼孝嘉皇后現在在哪裡?倘若真的不在西夏,那皇姨……皇姨……
她只覺得眼皮重重的跳着,隨即呼吸一重,竟然不由自主的抓住了蕭拓的手,“那她去世後葬在哪裡了?”
問完後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握着蕭拓那熱熱的手背,透過她冰冷的指尖循着那血管迴流着,她下意識的正準備去抽回手,誰知卻被蕭拓反手一把握住,整個手掌都被他捏在一起禁錮在了自己的手掌中。
他的手掌很燙很燙,那熱量彷彿隔着冰冷的血管也能讓她心悸。
這人真是,怎生得如此放肆,怕是天皇玉帝也不放在眼裡了。
侯棠心中躁動的難受,她翻了他一眼就說道,語氣刻刻板板,“放手。”
蕭拓則將她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拉,欺身朝她壓了過來,他的眸光裡是汪洋大海,彷彿一切都能溺死在裡面,然後翻涌,再翻涌,滔滔不絕,連綿不斷。
侯棠看着他這樣的眼眸不由得心尖一顫,怕自己就如同那些塵埃一樣也溺死在裡面,連忙用另一隻手去掰他的手,但是無奈自己身上沒有力氣,只好罵道,“幹什麼,你放開!”
蕭拓將手扶上她的腦後,隔着頭髮輕輕的摩挲了幾下,“怎麼忽然對我母后感興趣了?這就是你們漢人的醜媳婦終究要見公婆的習俗?”
侯棠幹吐氣,這人真會聯想,腦子太靈活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事,整日就七想八想,她無奈道,“誰要見婆婆。”
蕭拓輕笑一聲,那鼻息溫溫熱熱的,弄得侯棠的頸項很不舒服,他問道,“那你問她做什麼?”
侯棠一時扯不出什麼理由來,只好眼眸四處瞟了瞟隨便說道,“跪在長宮門口的時候想起來的,就隨便問問。”
誰知這麼一說蕭拓笑聲更輕了,但是侯棠知道他笑的越輕則代表他心情越好,她莫名所以,他沒事心情好個什麼?
侯棠神色略顯尷尬,她被他笑的心裡癢癢的,蕭拓笑起來的聲音很好聽,總能戳她心窩,她皺着眉說道,“毛病,笑什麼。”
蕭拓忽然將頭壓在她的頸項見蹭了蹭,又拿出那副乖乖的巨型犬的樣子出來,讓侯棠生氣也不是不生氣也不是。
忽然,他悶在她頸項見悶悶的說着,“我沒怎麼見過她,小時候她似乎不怎麼喜歡我,在然後,她就死了。”
侯棠低眉看着他的頭,心中有些說不出的味道,卻覺得此刻要是安慰他表達自己的同情未免太過矯情,只好繞過了這個話題。
不過她推了推他,半帶着調侃的說道,“我看你也沒長殘,這就不錯了。”
這話說的這樣沒心沒肺,聽得蕭拓恨不得一口要死她。
所以他突然往她脖子上咬了一口,侯棠被他咬的一下子叫了出來,脖子上立刻出現了兩排紅紅的牙印,蕭拓心中暗暗解氣的看着那牙印,誰讓她那麼沒良心。
侯棠則死死的拍了他一下的肩膀,瞪着他罵道,“你發什麼毛病。”
蕭拓聲音懨懨的,似乎有些疲累,他雙手全部纏繞到了侯棠的身後,將她使勁抱了抱,“你的良心這麼壞,我一定是瞎了眼。”
侯棠覺得好笑,不由得抽了抽嘴,“所以你就是瞎了眼,不要不承認,現在改還來得及。”
蕭拓則驟的擡起了頭看着她,侯棠被他這麼突然的看着自己有些不習慣,“幹嘛這麼看着我?”
蕭拓順勢勾過她的下顎便輕輕的將自己的雙脣覆了上去,他吻的很淺很淺,侯棠微微的張開了雙脣,他便很快的侵入了進去抵着她的牙齒一寸寸的舔着,悠遠如那漫長的時光。
很快,他便開放了侯棠的嘴脣,侯棠舔了舔嘴脣任他緊緊的摟着自己,能隱隱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一下一下,有力的,滾燙的,灼着自己的心神。
這是他們之間的折磨,卻是折磨了他,還是折磨了她自己。
她只覺得他的肩膀微微的抖動了一下,她身子有些僵硬,被他摟着依舊發冷,那門窗驟然之間不知道是着了什麼魔,被風猛的吹開,窗外的枯葉擦着窗沿一路下滑,滾進了室內。
侯棠只覺得頭被冷風一吹,頓時清醒了不少,適才意識到自己剛纔做的事沒有道理,一定是昏了頭。剛想去掙脫卻聽到蕭拓的聲音響起,他一字字的說着,似乎是來自深處的宣誓,“你想的美。”
侯棠一時語塞愣了半日,她不知道蕭拓指的是什麼,只好有些呆滯的問道,“什麼想得美。”
蕭拓則嘴角輕扯,手指緊緊的抓着她,不懷好意的說道,“不告訴你。”
都幾歲了,還這種小孩子脾性,侯棠立刻覺得十分的無語。
不過她也算是被冷風給吹醒了,自己在西夏呆的時間實在是有些太長了,再不回去怕是都要翻天了吧。
等宴桐身子好些了,她就帶着他離開吧,西夏畢竟不是她的家,雖然她每次看到蕭拓的樣子總是莫名的心軟,但是國畢竟是國,家畢竟是家,沒有國哪來家。
她揚眉望去,不知道建康此時的北風是否也一如西夏的凌烈。
他們都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北風一陣陣的刮過,似乎裹着霜,細細的看見了六角棱形的冰花。
兩人都似乎想着自己的心事,但是卻絕對不是同一件事。
蕭拓未置一詞,似乎正在沉思些什麼,那些心思就像漩渦一圈一圈的擴散着,將侯棠也被包裹了進去。
侯棠心底千褶相疊,胸口梗窒,她低低的問道,“蕭拓,你在想什麼。”
蕭拓忽然離開了她的肩上,那肩上的溫度頓時涼了下來,涼的刺骨。
侯棠擡起頭來看着他,那雙眼中有着幾絲血絲,似乎一夜未睡,帶着倦容,但是那英氣的面容卻依舊如刀刻那般。
他忽然露出一個笑容,帶着孩子氣的頑勁,“在想怎麼把你吃了,一片一片的吃下去,骨頭都不剩。”
侯棠被他的形容弄得毛骨悚然,只覺得背脊一寒,這人果然不是中原人,學漢語又學不到精髓,只好用這麼歪門邪道的詞。
侯棠不理他,他繼續纏着她,“你要是一直都是這樣的聽話那多好,可惜等你病好了又要帶刺了。”
侯棠笑道,“那你讓我一直病着不就好了。”
不過她還沒有說完話,蕭拓忽然整個人都朝她壓了過來,侯棠心中大叫不好,伸手去推,誰知蕭拓身子一下子軟了,直直的磕在她的身子上,一點動靜都沒了。
侯棠不由得喚了他幾聲,都沒有反應,她只好用力把他翻了過身,才發現原來是睡了過去。
也許他太累了,說誰就睡了,此時侯棠也只好扶額了。
她輕輕掀開被子起身坐在牀邊,將蕭拓的身子平躺下然後替他蓋好了被子,正準備走開的時候,手卻忽然被拉住了,回頭一看,蕭拓正看着自己。
侯棠輕聲道,“你倘若累了,就休息一下。”
蕭拓拽着她的手不放,“你陪我。”
侯棠腦中忽然閃過那紅衣女子,便有些生氣的狠狠說道,“你宮裡不是有個女人麼,你不如讓她來陪你。”
這話醋味太濃,連侯棠自己都聞到了。
她不由得有些覺得面上難堪,便甩手想走,卻依舊抽不出身。
蕭拓一直瞧着她,眼裡似有濃烈的血氣在翻涌,卻也帶着一絲調笑,“吃醋了?”
侯棠神色一僵,手也頓時涼了不少,“沒有。”
蕭拓則笑了,嘴角翹起了很好看的弧度,侯棠僵硬的說道,“笑什麼?”
“沒什麼。”
說是說沒什麼,但是還是在笑,笑的侯棠心裡怪怪的,隨後蕭拓便漸漸沒有聲音,侯棠再看去的時候,許是已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