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氣飛行。
第二日,祝雲滄回到九玄宮的時候,天色將晚。他相信鏡冷一行人已經回到了這裡,接下來,他們所要做的,一定是爲死去的鏡明舉行盛大的葬禮。祝雲滄沒有想到,自己從小到大,殺的第一個人,竟會是自己同門的長老。雖然這個長老十惡不赦,但或許在別人眼裡,祝雲滄根本是個欺師滅祖之輩。
祝雲滄落在弟子住宿區域附近的空地上,以一顆大樹作爲掩護,遙望着蒼龍頂。
此際雖是春天,但那蒼龍頂之上一片蕭索,隱隱可見白色的幡布在飛檐雕欄間上下招搖,給人一種極爲肅殺之感。
此刻,弟子們應該正齊聚蒼龍頂。那鏡修呢?他又會在何處?鏡冷應該沒有那麼冒失,不會第一時間就將鏡修擺在對立的位置上。若是如此,不僅會引起衆弟子的猜忌,而且很有可能會造成掌門弟子的叛亂。
“鏡修老頭,你可千萬別死!”祝雲滄暗暗道,隨即縱身而起。
果不其然,蒼龍頂之上,衆弟子齊聚正殿之前,一律素服,披麻戴孝。祝雲滄悄悄停在一棵樹上,曾經,他也是這樣在茂密樹冠之中看着小師妹採遙練劍,安寧、平靜。但如今,心情早已不似從前。
正殿前的臺階上,六名玄字輩弟子分立兩側,鏡冷與鏡光矗立中央,神色凝重異常。同時,鏡冷亦不忘讓他與鏡明的得意弟子凌煜站在身旁。
“各位九玄宮弟子,此次岐山聚會,我們損失慘重!”鏡冷高聲道,“掌門鏡修,被孽徒祝雲滄打成重傷,鏡明長老也力戰而亡!”
臺階之下,哀聲一片,響徹山川。祝雲滄冷笑一聲,心道:“真是不要臉,當着衆多英雄的面,重傷鏡修掌門,竟還有臉將責任推到我身上。”他掃了一眼鏡冷身後那六名玄字輩弟子,那六人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事實上,他們當時也在場,即便被捲入妖族與人類的戰鬥之中,以不至於看不清到底是誰傷了掌門。但他們卻選擇了緘默——卻不知是無奈還是早已與鏡冷之輩同流合污。
只要他們保持沉默,鏡冷等人根本就不必擔心九玄宮弟子會知道真相。因爲,九玄宮居於蜀地深處,羣山之間,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國度。弟子們在山間潛心修煉,很多時候根本無緣外面的世界。只要鏡冷等人對消息與言論稍作控制,他們就會成爲一個個“盲人”“聾子”。
祝雲滄,亦會變作永遠的“天下公敵”。
“各位九玄宮弟子,祝雲滄在門派內修道十年,十年之間,不尊禮法、離經叛道,仗着自己少有才能,目高於頂,從未把他人放在眼中。”鏡冷繼續道。
“從前,掌門鏡修與我們幾位長老對他寬大有加。殊不知,他體內其實早已吸收毀殤劍之妖力,爲當年門派叛徒司空無方之同黨。正因爲我們對此掉以輕心,最終才導致了鏡修掌門的重傷,與鏡明長老的去世!對此……我……我負有很大責任……如今我心如刀絞,無顏面對大家……我……”鏡冷竟顏面慟哭起來。他這樣一個暴躁剛烈的人,此刻竟然在哭!
他的哭聲牽動了一大幫人的情緒,臺下的哀聲越發響亮,震徹天宇。祝雲滄只能報以最冷淡的笑容,他終於明白了當年司空無方的心情,徹徹底底的明白了。
“長老,你別自責,別難過!”一名玄字輩弟子十分合時宜地走上前來,扶着鏡冷那肥厚的肩膀,道,“逝者長已矣,生者當盡力!我們一定要爲鏡明長老與掌門報仇!”
“對!爲長老與掌門報仇!”臺階下,立刻有人附和。
“爲長老、掌門報仇!報仇!”
“誅殺叛賊祝雲滄,爲長老與掌門報仇!”“誅殺叛賊祝雲滄!”“誅殺祝雲滄……”臺下的聲音響成一片,且越發齊整。
殺聲一片之時,祝雲滄也不覺有些膽寒。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那麼多人對自己釋放出這樣強烈的仇恨。更可怕的是,這羣人,甚至不問青紅皁白,他們只是人云亦云地發泄。他們不知真相、不通事理,未親眼所見,卻跟隨着旁人,將一個並不太熟、甚至從未交流過的同門弟子作爲人生中最大的仇人。
很多時候,所謂的“煽動”與“愚民”是一種十分有效的手段,九玄宮的長老們,或許正是十分擅長這種手段之人。門派中人,就像一條條沒有大腦的牲畜,只需跟着他們行走,無須思考。這,大概也是他們想要看到的結果。
但任何地方,都不缺乏司空無方與祝雲滄這樣的人,他們持有異見,因此,也就成了異類。自然會被羣起而攻之。鏡修想要保護他,卻也徒遭陷害。
祝雲滄不知道,這一羣喊打喊殺的人中,有沒有采遙。或許這並不重要了吧。
“鏡修到底在哪裡……”他暗暗想道。
鏡冷停止了哭泣,並讓衆人安靜,道:“諸位弟子,如今鏡修長老在玄天湖心閣靜養,掌門之位,不可無人。而且……掌門身受重傷,真元受損嚴重,很可能……很可能……”
“啊?掌門,掌門,難道?!”臺下有人發出驚呼。
“掌門很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鏡光接口道,雖然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極端悲憤,但那尖細的嗓子卻還是使得那句話言說得十分做作,甚至令人感到噁心。
臺下一片駭然之聲,鏡冷再一次擡手,道:“大家,不要驚惶……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穩住陣腳……”他變臉的速度奇快無比,方纔還激動而悲切,現在卻變得鎮定無比,“國不可一日無君,門派亦不可一日無掌門,在掌門靜養期間,由我於鏡冷代替掌門一職,六位玄字輩弟子司持劍長老,諸位可有什麼異議?”
臺階之下變得十分安靜。這裡,自然無人敢有任何異議。
祝雲滄已無心聽那一句句無恥讕言,他知道鏡修此刻在玄天湖心閣之後,便再次御氣而飛。他非常慶幸,鏡修曾帶領他遊覽過幾乎整個九玄宮。
玄天湖心閣在後山西北處,沉音谷正北面,匯泉峰下層較低矮的山峰之中。那座山峰的頂端,有一片廣闊而寧靜的山中湖,湖水澄澈,天鵝棲居,的確是極好的靜養之所。
祝雲滄沒有想到,他第一次有機會完全沉浸於這一片安逸中之時,竟完全無心去體會這一切。
湖心閣在山中湖之內,此刻所有弟子都在蒼龍頂齊聚,此地亦無守衛——或許那兩位長老確實太低估祝雲滄的膽識,認爲他根本不敢回來此處。
祝雲滄踏水而上,卻發現那閣子之門早已緊閉,且用靈力封印,顯然,這裡的人早有防備。祝雲滄飛身落在湖心閣頂部,破頂而下,落在湖心閣二層。
鏡修果然躺在此處,他的拂塵已經不知被誰收走,道袍掛在一旁的木架之上,他穿着白色便袍,蓋着單薄的被褥,臥在堅硬的牀鋪之上。一代掌門,如今卻落得如此地步,確實令人唏噓。此刻的他,彷彿比之前蒼老了許多。
“鏡修老頭,你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祝雲滄立在牀鋪一旁,神情中帶着別樣的苦澀,他很少會有如此表情——他甚至以爲自己永遠都可以樂觀面對一切,但近日的遭遇,卻讓他怎麼也快樂不起來。
那牀上沉睡的老人,竟微微顫了一下。
“老頭,你知道我來了是吧,我就知道,只要是我來了,你這老傢伙一定會醒來。”祝雲滄道,說此話之時,鼻子一酸,竟險些落下淚來。他將臉轉向一邊,即便他知道,鏡修此刻根本無法睜開雙眼看他的臉,但還是不願對方覺察到自己的脆弱。
祝雲滄再回過頭來之時,他清楚地看見鏡修的眼角微微抖動。
“老頭……你知道我來了對吧?你別勉強,好好養着……你……”說話間,鏡修竟真的睜開了雙眼,雖然眼神依舊迷濛,似乎未適應周遭柔和的光芒。
“鏡修老頭,你……”
“道直……”鏡修翕動着雙脣,嘴角竟帶着一絲笑意,那笑,並非出於驚喜,卻是一種慈愛。他似乎早已知道祝雲滄一定會來,他確信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會來,他一直在等待着祝雲滄。
“老頭你別開玩笑了,我早已不是什麼道直了。”祝雲滄嘆了口氣,道。
鏡修深吸了一口氣,道:“道直……記住你的名字……不要忘記,這名字,是我爲你取的……”
“即使是您起的,老頭,我已經不在九玄宮了……”祝雲滄搖了搖頭,道。
“無論你是不是九玄宮弟子,你都要記住你的名字。”鏡修道,此刻,他的神智變得清醒了許多,“我之所以叫你道直,就是因爲,你的性子,總是直率、坦誠,不屑對人使用心計……不屑與人勾心鬥角,你明白麼……”
“好……好吧,我明白。”祝雲滄點了點頭。
“道直……你這樣的性子,纔是真正的君子……”鏡修道,“比起那些披着人皮的衣冠禽獸,你不知要好多少倍。只是,我一直放心不下你的,也正是這一點,你明白麼?”
“鏡修老頭,你何必放不下我。”祝雲滄心中又泛起一陣酸楚,“你養好自己的身子要緊。”
“老夫不行了……”鏡修嘆了口氣,道,“你有所不知,那些傢伙,在我身上下了毒。”
“下毒?!”
“不錯,正是那……靈蛛斃狼草。”鏡修道,隨即艱難地掀起自己的衣袖,那裡黑綠一片,早已潰爛地不可救藥。
“他們,爲何,竟如此……”祝雲滄不禁想要俯身探查。
“你別靠近我!”鏡修急忙道,“這毒,非你所能承受……老夫靈力較強,尚只能支持幾日……他們將我軟禁在此,便是要我不被人發現,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幫人,竟如此狠毒,他們!”祝雲滄渾身顫抖。
鏡修道:“我最不放心你的……就是你這種直率……這種衝動,你明白麼?在這世上,衝動之人,永遠成不了大事。而在爾虞我詐的環境下,直率之人,亦無法生存。”
祝雲滄微微一驚,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司空無方對自己說的那一席話。司空無方,亦說他這坦然、直率的性格,會讓他活得很累、很苦。難道,果真如此?
“無論如何,你今後,必須一個人走下去。”鏡修道,“無論多苦,希望你,能夠獨自承受,不移此志。”
“老頭,你少說兩句,別跟交代遺囑使得……”祝雲滄明知對方行將就木,卻依然安慰道,“你的卷軸上,不是寫着怎麼解毒嗎,我去找藥,幫你解毒,咱們一起殺出去。”
“解不了了……”鏡修笑了笑,道,“那裡有至少三味藥,是產自北部大荒之中,你找不到。”
“老頭……”
“你聽我說完。”鏡修道,“今後,行走江湖,浪跡天涯,千萬要小心,要學會隱忍,學會藏拙,學會謙卑,明白麼……”
祝雲滄微微低下頭,道:“我明白。”
“好,我信任你,因爲你是我所見過最真實的人。”鏡修笑了笑,“或許,你便是能證大道的天之驕子……”
“證大道……”祝雲滄心中不禁苦笑,那些東西,對他來說似乎太過遙遠。
“你聽好。”鏡修道,“離開這裡,你即刻前往葬劍林……”
“葬劍林?!九玄宮禁地?!”
“不錯,你進入那裡,去取本派聖物‘九玄天印’與功法秘籍《玄女正經》,那裡有無數機關守衛,兇險異常,千萬小心,一切,但憑你的造化。”鏡修道。
“九玄天印?《玄女正經》?”祝雲滄瞪大了雙眼,“那豈非本派掌門才能拿到的東西?”
“不錯,九玄天印爲本派鎮派之寶,也是掌門的象徵,你若心中尚對我,對九玄宮存有一絲感情,那便將他取走,有朝一日,待你大功練成,返回本派,再除去那邪佞之徒,重振我派威名!”說到此處,鏡修極其激動,大聲咳嗽起來。
“鏡修老頭……”
“咳咳……聽我說完。”鏡修道,“《玄女正經》,是本派至高功法,一般弟子不能修煉,甚至不能接觸。他便是當年九天玄女傳於黃帝軒轅氏之功法,未作任何修改。而你們所修天女玄功則根據各人資質有所調整。《玄女正經》若修煉成功,就算不能稱霸天下,亦可獨步江湖,但由於爲上古秘術,修煉起來十分兇險,因此,你取得之後,切不可妄加修煉。就算你想窺知其中奧妙,亦須循序漸進,你可明白。”
“我……明白了。”
“好……你去吧。”鏡修一甩衣袖,這動作,已經顯示出他虛弱無比。
“可你……”
“走!”鏡修厲聲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