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到馮太后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掃過刀鋒一般。
前塵舊恨,百般糾纏。
他心裡一凜,忽然想起死去的乙渾。
這一想,立即惡念頓生。
就如一個猛虎,忽然遇到了獵人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可是,馮太后的目光卻很快移開了,轉向那一羣面面相覷的鮮卑大臣們尤其是京兆王和任城王。
心裡潛伏已久的一股怒氣,幾乎要噴薄而出。
這些該死的傢伙,弘文帝屍骨未寒,就敢把宗子軍當成了政變的利器。
兩個王爺,見陸泰忽然被抓獲,一時,也都亂了分寸,立即退在一邊。
芳菲察言觀色,知道他們爲陸泰煽動,但是,必然只是爲了人殉的事情,至於做反之類,想必還不曾參與。
陸泰卻拼命掙扎,色厲內荏:“我是先帝的顧命大臣,先帝屍骨未寒,你們就敢來這一套”
芳菲的面色,比冰還冷:“你既然是顧命大臣,何以敢在先帝靈柩前,搶奪詔書”
陸泰一時詞窮。
但是,他環顧四周,看着那些蠢蠢欲動的宗子軍。
對於這些人馬,他已經煽動了很久了,自然不會等閒視之。從內往外看去,但見黑壓壓,都是自己信得過的人尤其是宗子軍的副統領,和他早已取得了串聯,裡應外合。
他本是不敢公然謀反。
尤其是當日在靈堂威逼馮太后之後,看到馮太后態度軟弱可欺,以爲大局已定。而且,時候,馮太后也是步步妥協:不但一切喪葬禮儀,聽從鮮卑大臣的安排,就連不許衆多漢臣進入,她也同意了。
陸泰,自以爲一切都萬無一失了。
可是,看到魏晨和周鴻出現,才明白,這個女人不是在妥協,而是在等
故意裝出孤兒寡母的樣子,一步一步地,引自己入彀。
就如她手上的詔書,誰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自己妄圖上去辨明真僞,她便立即圖窮匕見。
他冷笑一聲,如果這個女人,以爲區區多一個魏晨,自己就怕了她這一招那些宗子軍,絕沒有反水的可能。
他一用力,果不愧是多年的武夫猛將,差點掙脫了周鴻的束縛;幸好魏晨用力,將他牢牢壓住。
他看着面色驟變的鮮卑大臣們:“你們大家都在場,先帝的什麼詔書還望馮太后給我們一個明白”
所有的目光,都虎視眈眈地看向馮太后。
小皇帝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場景,忽然明白,今天太后若是一個應答不善,自己母子二人,也許,便會葬身此處。
他的手心緊張得出汗。
芳菲卻一揮手,若無其事,將詔書給魏啓元:“魏公公,你念。”
魏啓元蒼老的聲音響起:“朕大去之後,一,不許後宮任何女眷殉葬;二,將朕獨自安葬在先帝陵墓之旁”
魏啓元唸完了,將詔書面向衆人,清晰可見上面的玉璽以及弘文帝的親筆。
所有人再次面面相覷,這道詔書,實質上沒有多大意義,也算不得給了馮太后什麼實質性的武器。但是,此時此刻,面對陸泰等人提出的人殉和李妃娘娘的合葬弘文帝說得明白,自己要“獨葬”
他去陪伴先帝羅迦,要求陪伴自己的父皇,這雖然出人意料,但是,並不荒誕父子情深,一番孝心。
只是,何以馮太后諱莫如深,把這道不算密詔的詔書藏得如此深刻
若是當日她在靈堂之前,就出示了這道詔書,哪裡來這許多事情衆大臣,再大膽,也不敢公然違背先帝遺命。
就在這時,聽得小皇帝的聲音,急切而尖銳:“陸泰居心叵測,敢在先帝靈堂前咆哮太后,威逼朕,謀反之心,確鑿無疑”
陸泰再是武夫,也立即明白過來。
自己謀人不成,反而中了那對一直裝楚楚可憐的孤兒寡母的大當
他忽然跳起來,猛地就向馮太后抓去。
小皇帝尖叫一聲:“太后小心”
芳菲眼明手快,已經隻身攔在兒子面前,侍衛趙立和乙辛已經衝上去。
陸泰驟然衝破阻攔,肆無忌憚,狂笑大喊:“宗子軍,你們快上這個婦人不守婦道,牝雞司晨,早已違背了我們鮮卑祖先的規矩快,拿下她”
大臣們紛繁擾亂,不停地紛紛後退。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政變,驚得目瞪口呆。
宗子軍,圍上來。
陸泰哈哈大笑,洋洋得意:“馮太后,你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今日,在先帝靈前,我要跟你理論個明明白白”
小皇帝氣得渾身發抖:“陸泰,你敢辱罵太后”
陸泰來不及回答,只聽得李衝猛喝一聲:“拿下這個叛上作亂的傢伙”
鮮卑大臣們驀然回頭。
陸泰也回頭,頓時面色慘白。
外面,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涌進來一批人,全是灰衣甲士。而且,道觀靈臺的屋脊上,忽然嘩啦一聲,上百名弓弩手,已經瞄準了自己等人。
芳菲站在高臺上,拉着兒子的手。
此時,風微微吹起。
她的目光,看到一個灰色袍子的人,揹着弓箭,無聲無息的背對着衆人。他頭髮銀白,身材高大,好像也不過只是灰衣甲士的一員。
風將她的素白的孝衣吹起來。
一干眼中釘般的鮮卑大臣,終於落網。
這是弘文帝給自己的最後的機會。也是羅迦給的。
從此,一個女人,才真正站到了人生的最高的第一句話。
衆人起身,李沖和王肅立即上前,此時,燒靈儀式,已經到了尾聲。
小皇帝披麻戴孝,扶着父皇的靈柩,繞靈三週,明日某個時辰,就要入葬後山,和先帝爺爺埋在一起了。
哭聲一片。
開始了今天臣子們的第一次痛哭孰真孰假,不必在意,一個過場,總要走完。
芳菲依舊站在高臺上,看着熊熊火焰裡,眼光有些恍惚,彷彿弘文帝的臉,在火光裡冉冉的她連跪拜他都不行她是他的“母親”母親沒法跪拜兒子。
她終於潸然淚下。
身子微微轉過去,走到了幔幡處。
風吹起來,熙熙攘攘的,將幔幡吹得很高,遮擋了她的身子,也遮擋了她和外臣的視線。
她一個人,置身在一個陰風燦燦的世界。
只有外面,那對銅牆鐵壁一般站着一動不動的灰衣甲士。
一如剛纔大臣們的震撼,驚愕之下,連京兆王都來不及發出任何的抗議,俯首臣服。
此刻,光線忽明忽暗,陰風一陣一陣。
從她的距離,到那個人的距離不到一丈。
他依舊背對着她,彷彿背對着整個的世界。
只有他的銀髮,隨風飄起來,那麼長,彷彿要牽掛到她的一身慘白的孝服。
他一個人,站在這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芳菲看着他太久了,久得她想不起來,自己曾幾何時,距離他這麼近過。
又是一陣風來,她看得那麼清楚一行水滴,從他的面上飛速地滑過。
他在流淚
這樣的一個人,在流淚。
她忽然想飛奔過去那幾步的距離,不足爲懼。
她需要奔過去,緊緊擁抱他
哪怕只是輕輕地,輕輕地拉一下他的手。
那是一個女人的孤獨站得越高,高處越是不勝寒。
從此,沒有弘文帝,沒有敵人,沒有對頭也沒有了愛人,關切的人,庇護的人孤兒寡婦
誰知道這麼漫長的歲月,一個女人那種孤寂的痛苦
她方覺得軟弱無論打敗了多少政敵,都無法讓內心安寧的那種女人的軟弱
她往前走幾步。
他渾然不覺。
三步之遙。
她停下來,忽然失去了勇氣。
無聲無息地停在他的後面。
他遽然回頭,看到她滿臉的淚水。
頭髮凝結在素白的臉上,和淚水一起,模糊了眼睛。
可是,她卻看不清楚他太模糊了。
一切都模糊在朦朧的淚水裡。
就如一場午夜夢迴時的場景期待了許多年,幻想過無數次地相見直到某一個,真正地在夢裡出現,竟然無論怎麼睜大眼睛,也看不真切。
她的身子微微哆嗦。
穿過無盡迷濛的眼神,看到他的白髮那種銀白的頭髮,一縷很長地垂下來,也許是風把它吹亂了,也許是歲月把它擾亂了,跟這無盡的命運一樣只訴說着歲月的滄桑。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怎樣令人心碎的時刻
何況,他只能遠遠地站在場外如一個無關痛癢的人,一如一個侍衛連靠近多看一眼,把喪禮上的人看得真切一點都不敢。
四周那麼安靜。
四周那麼模糊。
她看不清楚他;也不知道他能否看得清楚她。
芳菲的腳步不敢再挪動,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切一眨眼,一切便要消失,就如無數次,他曾經消失過的一般。
她要張口,但是,嘴脣微微抖動,發不出聲。
只有手,悄悄地,無意識地伸出去。
幾乎要抓住什麼。
卻是他的一個轉身啊,他轉身了,他竟然如沒有看到過她一般。
她心如刀割,勉力地睜大眼睛,狠狠地搖頭,要將自己從夢幻裡清醒過來這天下,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羅迦,他豈能如此輕易地現身
不,他不會這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她豈肯罷休
就如當年她如何地要拒絕他一般堅韌地,拼命地,忽然要向他靠近。
她衝過去。
三步的距離,天涯一般,一個聲音響起,是路過的侍衛。
她駭然,生生停下腳步,眼前一花,帷幔忽然捲起,將她罩住,還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