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往往會因一件偶爾的小事,發生重大改變。
吳離離的人生轉變,似乎是起源於那一天,她忘記了在雨天帶上一把傘。
那天早上起牀時,天色就陰沉沉的,恍惚的淡灰色霧氣籠罩在整個城市的上空,顯得格外壓抑。
離離拉上窗簾,飛快地收拾好一切,對着弟弟的房間大喊:“小合,快點起牀,我上課去了!”
弟弟小合睡眼惺忪地開門:“姐,今天我生日,別忘了我的禮物。”
離離一邊穿鞋子一邊無可奈何地說:“知道了,你從上個月開始就開始囑咐我了,平均一天三次!”
校車前幾天出了問題在維修,門口又沒有學校的公車,所以她只好每天早早起牀,穿越三個路口、兩條街道、一個公園去學校。
“真是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她一邊匆匆走路,一邊在嘴裡埋怨着。
清晨的風吹過來,飽含水汽的空氣讓她覺得有點大事不妙。
“不知道回家的時候,會不會下雨呢……”她自言自語着,腳步匆忙。
時間還早,這裡又是近郊,路上沒有什麼人,前方的十字路*匯處,只有一個少年經過。
那是一個漂亮驚人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皮膚異樣的蒼白,眉眼五官完美無瑕,有一種令人心驚的吸引力。他的眼神如同大海最深黑的地方,彷彿要將人深深吸進去。
他走過來,與離離眼神交匯的瞬間,離離似乎連呼吸都忘記了。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少年忽然停下腳步:“你……”
離離結結巴巴地問:“啊……什麼事?”
他微微笑起來:“沒什麼,我認錯人了。”
他深不可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讓離離覺得有點慌張。他的聲音如外貌般沉靜:“今天會下雨,你現在應該趕緊回家拿一把傘。”
離離擡頭看看天空,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說這個:“時間不早了,要是我回家拿傘的話,一定會遲到。”
“說不定遲到對你還比較好。”他說。
離離皺起眉看着他。
“你如果遇到了大雨,切記不能停留,尤其是……不要和不認識的人呆在一起。”
離離愕然地睜大眼,不明所以。
少年回過頭,離她而去:“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
真是莫名其妙呢。
離離當然沒有回家去拿傘,因爲,她已經快要遲到了!
當她以衝刺的速度即將撲進校門的一剎那,上課鈴聲停了。
不……不是吧?
明明以前都能夠趕得上的!記得有一次她在另一條街就聽到了鈴聲,可是那鈴聲硬是堅持了兩分多鐘,直到她衝進校門!
值日老師打開文件夾:“幾年幾班,叫什麼名字?”
離離苦下一張臉:“老師,請放過我吧,我早上走了半個多小時的路纔到學校的呀……”
“幾年幾班,什麼名字?”
離離哭喪着臉指指自己胸前的牌子:“高一六班,吳離離。”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離離可憐兮兮地看着班主任向自己走來,佈置了她今天的課外活動:“女廁所就交給你了。”
離離痛苦不已地趴在桌子上,根本就無心上早自習了。
同桌熒熒湊過來,把手中的雜誌往她面前一鋪:“喂,看這個!A學園雙星!驚天動地啊!”
離離有氣無力地動了動,想起了早上遇見的那個少年:“我現在什麼心情都沒有。從今天起,我開始恨帥哥了……”她喃喃自語——恨死他了!就是他害她損失了那寶貴的兩秒鐘!
“你確定不看?”熒熒神秘兮兮地說,“和我一起加入王子觀光協會吧,以後我們每天的固定活動就是上學放學的時候蹲在A學園門口觀光他們!”
“纔不要!我算明白了,帥哥只會傷害人!”她咬牙切齒地說。
“不用這樣嘛,他們真的很棒的。”熒熒小心翼翼地捧着雜誌,幫她翻到某一頁,“快看快看,我昨天去埋伏的時候,看到了這個人,帥得讓我差點暈倒了——柯氏家族的唯一繼承人柯以律,帥吧帥吧?”
離離向那頁紙上瞄了一眼:“拜託哦,這張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只有一個白影!你就對着這張鬼影發花癡?”
“雖然是很模糊但是——”熒熒嚴肅地說,“那也是世界上最帥的鬼影!”
“嘁。”離離不屑。
“連名字都這麼古怪,居然叫可以綠……爲什麼他不叫可以紅、可以白、可以藍、可以紫、可以黃?”
“是柯以律!”熒熒狠狠地敲向她的頭,又翻到另一頁:“那麼你看看這個吧,雖然我沒見過他本人,但據說他的支持率比柯以律還高一點,他是A學園的第一王子,佔據了花癡協會大部分的花癡。”
離離捂着額頭,痛苦地看着第二個帥哥的照片,良久,默默無語地擡頭看熒熒:“你真的覺得,我能從這個黑壓壓人羣中還沒有蒼蠅那麼大的人身上,看出帥哥的影子嗎?”
熒熒理直氣壯地說:“難道你沒有想象力嗎?”
“是是是,那我想象一下。”她舉着雜誌,反正怎麼看,她都無法想象這張偷拍照上,那小小的一坨黑色名叫帥哥!
“再說了,這個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啊,蔚清寧……他爲什麼要叫‘喂,青年’呢?”
“有沒搞錯啊?這個字不念‘喂’,它在姓氏中讀音是‘玉’,他叫蔚清寧!”熒熒狠狠地一腳踢來。
離離趕緊站起來,跳開幾步避開她的無敵連環腿。
“好吧,祝你們花癡愉快,我就不去看那個鬼影和蒼蠅臉了。”
“鬼影和蒼蠅臉?”熒熒跳起來,怒吼,“吳離離,我跟你勢不兩立!從今以後,我代表花癡協會和你斷絕關係!”
離離哭笑不得:“沒這麼嚴重吧?我只是開玩笑的呀熒熒。好吧好吧,我明天就跟你們一起去花癡帥哥好不好?”畢竟她和熒熒從幼兒園就開始同桌了,她還是很珍惜這段友情的。
“哼!”熒熒橫眉豎目,“明天干嗎?今天就跟我一起去!”
“今天我要掃廁所。”離離苦着臉。
熒熒同情地摸摸她的頭:“好吧,今天我要正式入會了,我的觀光協會編號是9527,以後我就是你的小隊長,明天我帶你去見我們協會的中隊長、大隊長、宣傳會長和主席團團長,週末你可以見到外校的聯合會成員……”
離離目瞪口呆:“熒熒,你們這麼秩序井然,不會是什麼非法組織吧?”
“我們是純潔的粉絲會!我們的口號是,花癡無罪,YY有理,天上地下,唯愛無敵!”
離離抱着掃帚,用敬仰的目光目送着熒熒離去。熒熒朝她一揮手中的傘:“離離,可能要下雨哦,要不我的傘先留給你?”
“不用不用。”離離一口就回絕了,“你忘記了?我運氣很好的,一般只要我沒帶傘,即使正在下大雨的天氣,也會忽然暫停一會兒,讓我有足夠時間跑回家。”
“這倒也是。”熒熒笑哈哈地拍了她一下,“喂,離離,別迷信自己的好運氣哦,小心你今天就倒黴!”
“纔不會呢!”
雖然這樣說,但是離離的腦海中,還是忽然閃過了那個蒼白美麗的少年跟她說的話。
“不然,你一點會後悔的。”
“不會吧?”
她看着天空,自言自語。
從小到大,離離的運氣,一直好得過分。
她幼兒園的時候,曾遇上一次火災,火災燒燬了幼兒園的一座小樓,可是在樓裡睡覺的離離居然毫髮無損,只剩下她睡的小牀和一個牆角安然無恙,似乎是被分割出來的另一個世界。
她小學的時候,學校組織春遊,她乘坐的小巴車滑下了池塘,然而車子的密封性居然好得驚人,一班同學都驚喜地呆在車內,趴在玻璃窗上看着外面的魚游來游去,雖然老師的臉都嚇青了。
她初中的時候,家裡潛入了作案很多起的一個在逃犯,結果他遇見了半夜迷迷糊糊起來喝水的離離,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結果就從陽臺掉下去,摔昏被抓住了。
“那麼,你到底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呢?”熒熒曾經這樣問她,“好好的幼兒園會發生火災、春遊的時候車子會開進池塘,那麼高的樓上居然潛入壞人……其實,你纔是運氣最差的那種人吧?”
“說的也對……其實我,從某些方面來看也挺倒黴的。”
離離哀嘆着,認命地一捏鼻子,開始打掃廁所。
幸好天天都有人遲到,所以廁所天天都有人掃,並不算特別髒,她趕緊打掃完,抱着書包衝出教學樓——
然後,她又狼狽地抱着頭,衝了回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已經下起來了,整個城市都蒙在晶瑩的雨絲中。只不過因爲打掃廁所太投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
不是吧……明明以前她都不會淋雨的!離離苦着臉蹲在教學樓的走廊中。太倒黴了,小合的生日禮物還沒來得及買呢。
等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一點,離離趕緊把書包往頭上一頂,衝了出去。
誰知,就像上天在故意捉弄她一樣,在她快要跑到公園前的時候,原本細綿綿的小雨忽然隨着轟隆隆一聲雷響,變成傾盆大雨倒下來。
離離全身上下,頓時溼透了。
這麼大的雨,打得她連前面五米遠的地方都看不清,全世界只見一片晶瑩的水霧,還有嘩啦嘩啦的水聲,響徹在她的耳邊。
“在回家的時候,你如果遇到了大雨,切記不能停留,尤其不要和不認識的人在一起。”
那個少年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又在耳邊迴響了起來。
離離頂着書包,跑到公園前面的公交車站,雙腳卻不聽使喚地顫抖,她實在沒有力氣一口氣跑回家了,還是在這裡歇歇再走吧。
她衝進公交車站的遮雨棚下,溼溼的衣服緊貼着皮膚,讓她抱着雙臂打了個冷戰。
旁邊忽然有個男孩子的聲音傳來:“這藍色的,是什麼魚?”
她微微一怔,詫異於這男孩子清澈的音色,就像冰與水的撞擊一樣。
情不自禁地,她向他看了一眼。
是一個像雨般清冷的少年,他正彎腰俯視一個賣金魚的老人的水箱。 大雨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急促的雨點變成模糊影跡,他站在這樣普通的公交車站裡,卻讓周圍這傾盆大雨蒙上了璀璨光華,反射出煙火一樣的顏色。
他擡頭的瞬間,離離被天神一般的美麗擊中。她不由自主地呆呆看着他。男生卻完全沒理會她,望着外面的大雨,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的眼睫毛上掛了一滴晶瑩的小水珠,微微閃爍。離離的胸口也似乎有一點小小的水珠滴落一般,輕輕地顫抖起來,一些暖暖的氣息,從胸口蔓延向全身。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原來這種感覺,叫心動。
也是,很久之後,她才知道,
原來此時,她正在踏入陷阱。
雨點斜飛,濺溼了離離的腳,她趕緊後退幾步,卻不料嘩啦一聲,碰倒了裝金魚的水箱。
離離趕緊蹲下身把正在地上掙扎蹦跳的魚捧起來,放進另一個水箱中。賣金魚的老人立刻把她放進去的魚又撈起來:“小姑娘,這個可不能放在一起,這種是鬥魚,兩條在一起,就非要打起來,分個你死我活不可。”
“咦,是這樣嗎?”離離忙用翻倒的水箱接了點雨水,把另一條魚單獨放進去,再去抓其他的魚。
一條小魚在那個男生的腳下跳來跳去,她趕緊撲上去,誰知一個用力過猛,身體失去了平衡,頓時撲倒在他的腳下。
那男生低頭看她,她狼狽不堪地撐起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青蛙跳着抓魚。
男生看着她滿身泥水,笨手笨腳的樣子,一直漠然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黑線的表情。
眼看那條魚蹦蹦跳跳,要向外面的水流扎去,離離叫了一聲,就在魚要蹦向公路的一剎那,一隻手伸出來,將它接住。
是那個漂亮的男生,他淡漠地握住魚,放回水箱裡,離離發現他手上滴落的水居然是淡淡粉紅色的,好像有什麼紅色溶化在裡面一樣。
離離仔細一看他的手腕,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上面,居然有一個深深的傷口,看起來血肉模糊。
水落在上面,本來已經稍微凝固的傷口又滲出一些血來,讓他指尖滴落的水如同粉紅色的珍珠一樣。
離離不由得顫聲說:“你……你的手受傷了!”
他露出 “我當然知道,笨蛋”的眼神。
離離只好訥訥地不說話了,低頭打量水箱。老人口中兇殘的鬥魚居然是豔藍色的,尾巴如孔雀藍的薄紗一般,在水中緩慢地舒展。
“奇怪,爲什麼這麼美麗的魚,卻一定要同類相殘呢?”
“有時候,往往是同類,所以纔不能相容吧。”男生冷冷地說。
離離的心裡微微一驚,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他,男生指着鬥魚說:“給我一條吧。”
“我也要一條。”離離趕緊說。
接過裝在小小塑膠袋中的漂亮藍色鬥魚,雨也已經小了。
已經是晚上六點多,街上的路燈被濛濛細雨暈染成明亮的光暈。
一直沒有車來,那個男生冒着小雨離開了,離離也趕緊趁着這個間隙往家裡跑去。
在跑過公園的後門時,她忽然覺得眼前一花,好像有個什麼幻影掠過眼前,她不由自主地轉過頭。
於是,她看見了,剛剛那個男生一個人站在空地上。路燈下,他一身白衣格外顯眼。
離離詫異地停下腳步。這麼晚了,還下着雨,他爲什麼還不回家?
就在此時,忽然有狂風大作,細細的雨絲全都打橫飛起,被暴風裹挾着向她撲來。一個穿着綠色裙子的女孩就像從空氣中冒出來一樣,陡然出現在那個男生的面前。
她背對着離離,一頭黑色的捲髮溼淋淋地披在肩上,聲音低沉柔婉,微微顫抖:“你是誰?”
男生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地向着那個女孩舉起右手,指尖上陡然閃出一片金光。
那女孩足尖一點,在雨中高高躍起,想要逃跑。
可男生的手,在這一瞬間突然揮出,淡金色的幻影在細雨中電光般轉了一轉。
“啪”的一聲,綠衣女孩的身體碎裂開來,變成珍珠般的碎屑,和雨滴一起砸落在地。
離離的全身壓抑不住地顫抖,她疑心自己眼花了或是在做夢,她木然地退後,身體自發地想要逃離。
四周茂密的樹木忽然發出尖銳的呼嘯。一個強烈的氣旋在這個小公園裡驟然生成,離離的周身一瞬間幾乎真空,竟然沒有一點雨絲的痕跡。
綠衣女孩化成的碎屑被狂風捲着升入半空,聚成一團飄渺不定的熒光。男生伸出手,五指微曲,似乎想要將它擊碎。
誰知,那團光華在瞬息之間縮成一線,在空中如同流星掠過,直撲向離離。
離離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想要轉身逃離,可是她的腳卻彷彿被釘在了地上,沉重得無法移動半分。
她睜大恐懼的雙眼,那縷華彩重重地擊入她的眉心。
離離頓時全身上下如遭電殛,周身全都變得透明一片,她蜷縮起身子,摔倒在地上,右手十指無意識地收攏,緊緊抓着手中的魚袋,藍色的鬥魚在水中搖曳着輕柔如薄紗的尾巴,對於此時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男生向她走來,冷淡地看着她,良久,他蹲下身,將指尖抵在她的眉心之間。
離離左手的手心按在了瓦礫尖上,滲出了一些溼熱的東西,她下意識地緊閉上眼。她現在的樣子狼狽極了,溼漉漉的長髮凌亂地糾纏在臉頰和脖子上,眼中滿是恐懼。
男生端詳着她,眼前卻閃過一些灰黃的印象:一個衣袂飄飄的女子,如同仙人一般從天而降,攜帶着雲霞霧嵐,裙角像花朵一樣,輕柔綻放……
他的指尖微微輕顫了一下,那上面盤旋纏繞的金光黯淡下來。
離離死命地蜷縮起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男生輕輕地叫她:“喂……”
離離打了個冷戰,失控地尖叫出來,她的體內驟然迸射出熾烈的光芒,迅即劃了一道流轉的弧線,向外擴散開去。
男生一直沉靜的臉上終於流露出大驚失色的神情,立即轉身避過,右手頓時鮮血淋漓。
男生閃過,離離瞬間消失在夜雨之中。
男生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微微皺眉。方纔白光所觸及的地方,所有的樹木按着從近到遠的順序,一棵一棵地倒了下來,一排路燈攔腰折斷、鐵柵欄的頂端整整齊齊地倒下,激起高高的水花。
男生慢慢走過去,看了看樹木折斷的地方,全都是平滑無比的痕跡。身後有一個聲音問:“怎麼了?”
男生轉頭,看着後面膚色蒼白的少年,低聲說:“撲殺山鬼失敗了。”
“這可是你第一次失敗。”蒼白少年看到他手上滴落的血跡,皺起眉,“這是怎麼回事?”
男生翻過手腕,低低地自言自語,“她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蒼白少年將手貼在男生的傷口上,燃起微微的光焰,破碎的肌膚在火光中恢復如常。
男生似乎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傷口,只喃喃道:“山鬼只是很小的精怪而已,而且又是在形體毀滅之後倉促找的宿主,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因爲那個宿主是她。你記住她的樣子了嗎?就是她奪走了你的力量,讓你不能完整。”
蒼白少年的臉上浮起冷淡的笑容,“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找到她,然後,親手殺掉她!”
這一定是夢,一定是個夢……
離離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眼睛。
熟悉的灰暗的樓道,熟悉的昏暗光線,熟悉的……屋門。
離離傻傻地抱着胳膊站起來,她竟然是在自己家的門口。爲什麼她突然回家了?
她愣愣地上下左右檢視。書包居然還在,手中依然拎着那隻裝滿水的塑膠袋,一條藍色的鬥魚悠然自得地在袋中游來游去。
她使勁地敲敲頭,痛,不是夢。
她又傻傻地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終於打開書包拿鑰匙,用微微顫抖的手打開了家門。
爸爸在客廳沙發上詫異地丟開報紙:“被雨淋了?還是摔倒了?怎麼會弄成這樣?”
離離把書包放下,迷迷糊糊地說:“嗯,摔倒了……”
“摔到哪裡了?下次這麼大雨,你就打車回來嘛。”爸爸心疼地指指浴室,“快去洗個澡,要吃飯了。”
她應了一聲,茫然地轉身朝浴室走去。
媽媽正在廚房燒飯,她聽到哧啦哧啦炒菜的聲音了。客廳吊燈壞了一個燈泡,依然沒有修好。門後掛曆上印的清明上河圖,橋上被小合畫了一個機器貓。茶几上的空花瓶還是落滿了灰塵沒有花——一切都和平常一模一樣。
小合從臥房跳了出來:“姐姐,我的生日禮物呢?”
離離愣了愣,把手中的魚遞到他面前。
小合頓時一臉不屑:“不是吧,姐,你就給我買了這個啊?家裡連魚缸都沒有,難道要養在馬桶裡?”說完他鼓着腮一臉不高興地回房間去了。
離離拎着鬥魚走進浴室,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全身溼透,狼狽不堪,連衣服都撕破了好幾個地方,臉色蒼白得像見了鬼一樣——對,她剛剛就是見鬼了。
不,不是見鬼,是做夢!
她搖搖頭,把魚放進臉盆內。
小合的生日蛋糕很香甜,晚飯所有的菜都很好吃。離離正啃着排骨,試圖忘掉今晚的一切時,電視裡傳來新聞主播的聲音:“下面插播一則剛剛收到的消息,紫花路的紫花公園發生了一起惡意破壞事件,我們來看現場的報道。”
電視上播放出被削掉了一半的樹木和柵欄的畫面,離離目瞪口呆。
剛剛……她在逃命的時候,那些樹還毫無異常啊?
這是怎麼回事?
離離吃完了飯,拿着茶几上那個廣口花瓶去接滿了水,把鬥魚養在花瓶裡。
看它搖曳着孔雀藍色的漂亮尾巴,在花瓶裡悠閒地游來游去,離離不由得想到了那個清冷如雨的男生,她用力敲敲頭,強迫自己不再回憶。
這是夢,明天,一切又會恢復平常。
此時,她還不知道,她的好運,從此結束了。
“離離,昨天那個電視新聞你看了嗎?”第二天早上晨跑時,熒熒忽然問。
離離點點頭,昨晚一夜失眠,她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眼睛都幾乎睜不開,現在又必須晨跑,簡直要命了:“看了,好奇怪啊……對了,那天你們不是去A學園看超級帥哥嗎?有沒有看到?”
“唉,別提了,可能是我們花癡得太明顯了,柯以律和蔚清寧昨天都沒出現。” 熒熒熱切地抓住離離的手,“對了,會長已經答應你入會了,你今天就跟我們去行動吧!我們的全稱是‘誓死捍衛少女夢想、永遠守候白馬王子、一心拯救無悔青春的帥哥觀光會’,簡稱觀光會!”
離離肅然起敬:“好長的名字啊……那麼今天的行動是?”
“有秩序、有目的、有方向性地蹲守A學園大門口,爲了青春,爲了夢想,爲了我們一生的幸福,去守候王子!”
終於跑到終點的離離,無力癱倒在地。
放學後,離離被熒熒拉到了A學園的門口。
A學園是著名的貴族學校,白色大理石的高大校門,進出的學生都穿着精緻剪裁的黑色校服,大門的入口處是歐式噴水池,噴泉口圍繞着繆斯三女神。奢華的大片草坪後還有一個鮮花正在盛開的花園,鐘樓在蔥蘢綠樹中露出尖角。
離離感嘆地說:“熒熒,你說他們要是踩着上課鈴聲進校門,從校門奔到教室,會不會已經下課了?”
熒熒狠狠地掐了她一把:“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離離只好放棄了詆譭A學園,乖乖站在人羣中。熒熒的目光忽然直了,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來了來了,他來了!”
噴水池的那一邊,有一個穿着和衆人同款衣服的男生,正向門口走來。
離離覺得天空上,驟然一個晴天霹靂響起。
是他!那個在暴雨中和她一起避雨的男生,那個和她一樣買了一條鬥魚的男生,那個在公園裡,眼神冰冷,企圖殺死她的男生!
極大的震驚和恐懼讓離離的腳突然發軟,眼看那個男生已經走出校門,她立即縮起身子,沒用地躲到興奮尖叫的人牆後。
男生的腳步頓了頓,突然筆直地向這邊走來,目光居高臨下地掃視。
離離緊緊抓住冒着幸福泡泡的熒熒,口中喃喃地說:“他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別催眠自己了,白癡。”他清清楚楚地說。
一隻手伸過來,將離離從人羣中一把拖出,她拼命掙扎,周圍一瞬間變得安靜無比。
男生的嘴脣緩緩靠近離離的耳畔,無數道震驚、詫異、嫉妒的目光火辣辣地向她襲來。
那個清澈冰冷的聲音低低在她耳邊說:“喂,就你這身材和相貌,有一點魔族的樣子嗎?”
“什麼……什麼魔族?”離離莫名其妙。
那聲音帶着冷笑,仍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調低低道:“我想山鬼也是無可奈何,只有你這麼一個選擇,纔會不得不如此轉移力量。”
在場的所有人都傳出了倒吸冷氣聲。
離離氣急敗壞,擡腳想踹,他已經灑脫地閃開,下巴微微一擡:“你也是每天來偷窺的一員?”
離離氣急怒吼:“纔不是!我今天是第一次來!”
他的臉上立刻露出一絲笑容:“原來昨天你被我追殺之後,就開始迷戀我,今天不顧生命危險來花癡我?”
“我花癡?是你白癡吧?”離離大聲怒罵,“笨蛋!瘋子!神經病!”
周圍的人全都石化了,男生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不是來找我的,那你是來找蔚清寧的?你果然是魔族的人?”
“我不知道蔚清寧是誰!”她都快崩潰了。
他卻拉起她的手臂,低下頭,親在她的掌心中。
柔軟的脣貼在她掌心昨天被劃破的傷口處,如同花瓣輕輕落在肌膚上的觸感,離離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他要幹什麼?混蛋啊!她狠狠地一甩手,正要抽回手臂,順手再給他一巴掌,她那個很小的、已經快要癒合的傷口卻有鮮血向着空中噴涌而出,就像是一朵小小的紅色花朵,以她的皮膚爲土壤,向着天空盛開。這朵血花擁有六個花瓣,在陽光下流溢着紅寶石一樣的色澤。
它在她的手上盛開了不到三秒鐘,就突然凋謝,六片花瓣同時蒸發在空中。
她的傷口迅速癒合,只剩下淡淡一道紅色。剛剛那朵花,彷彿只是她的一個幻覺。
離離的心跳彷彿驟然之間停止了。她猛地擡頭,聲音發抖:“這……這是什麼?”
他悠閒自在地放開她的手:“曼珠沙華,神魔的血液或體液相溶的時候,就會從傷口處開出來的天罰之花。”
“曼珠沙華?”離離不敢置信,“那種花我見過,明明不是這樣的!”
“難道你真相信別人說的,曼珠沙華就是石蒜花?一輩子也不可能看見真正的曼珠沙華的凡人,哪裡知道通往地獄的彼岸是什麼情形?”他頓了一頓,輕輕地,貼在她的耳邊說,“山鬼,你死定了。”
“離離,你是不是認識柯以律?你剛剛和柯以律在一起說了什麼?”
“離離,你和柯以律是什麼關係?”
“離離……”
離離充耳不聞,抱着包包往前直衝。
要不是他可能對當衆殺人還有顧忌,恐怕現在她早已經像昨晚那個女孩一樣,屍骨無存了!
魔族,山鬼,那朵她的鮮血開出來的曼珠沙華……
她難道真的,已經被那個女鬼附身,從此變成一個魔鬼嗎?她越跑越快,被丟下的那一羣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不知道在街上徘徊了多久,天色暗了下來。
燦爛的霓虹燈,變換着紅紫藍綠的顏色。離離在街上走來走去,死死地盯着那個“有事找民警”的牌子,在腦子裡構想着去報警時要說的話——
警察叔叔你們好,我要報警,我昨天看見一個男生在公園裡殺人,他現在要追殺我。被殺的是一個穿着綠裙子的女孩,她被那個男生一彈指碎成了一大堆亮晶晶的碎玻璃一樣的東西,而且他還把我的血凝聚成了一朵花,說我是魔族他是神族所以我死定了……
“唉。”她長嘆了一口氣,放棄了這個念頭。
腦中一片混亂,甚至連前面的路也看不清了。一個過了十七年普通生活的女孩子,忽然被人宣佈爲妖魔,到底,以後她要怎麼辦?
她抱着書包,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有時候是紅色的,像那從她的肌膚上開出來的曼珠沙華,鮮豔耀眼;有時候影子是紫色的,就像那個站在暮色中和她一起避雨的男生,冷淡而令人着迷;有時候是藍色的,和那條鬥魚一樣,那麼美麗卻永遠無法相容。
這一切,全都是因爲那場大雨。早知如此,昨天早上,她聽了那個在路口擦肩而過的少年的話該多好。
可是現在,她已經被附身、被他盯上、被宣佈自己是魔鬼,她死定了!
離離很明白,只要柯以律願意,自己很快就會像那個女孩子一樣,化成晶瑩的粉末散落。
順着同樣的街道,她來來回回走到第九回的時候,終於還是決定回家。
誰知她剛一回頭,就看見了熒熒站在自己的身後,舉着一杯奶茶,用雙極其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她嚇了一跳:“熒熒你怎麼了?”
“怎麼了?你說我怎麼了?”熒熒抓住她的手,“我最好的朋友,看着我花癡柯以律,卻從來不告訴我她就認識柯以律!她一定一邊看我花癡,一邊在心裡嘲笑我!你說,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可憐的人嗎?連自己最好的朋友都這樣對我!”
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應該是我吧。離離在心裡默哀着自己,一邊趕緊抱住熒熒:“熒熒,我真的不知道我認識的那個人就是柯以律!我跟他只是昨天偶爾見過一面而已!”
熒熒擡起淚汪汪的臉,懷疑地看着她。
“真的!我發誓!只是昨天我在避雨的時候,剛好他也在那個公交車站避雨……”
“騙人!”熒熒根本不相信,“只見過這一面的人,會特地把你從我們這一羣人中拉出來,還這麼親密地跟你說話,還親你?”
離離都快崩潰了:“親我?那是……”
“那是什麼?”熒熒貼近她逼問。
“那是……那是他變態!”離離脫口而出,變態這兩個字說出口之後,她的壓力像是終於找到了釋放的地方, “你知道嗎熒熒,有些人,越是長得帥,越是變態!就像那個可以綠吧,看起來似乎是個純潔、乾淨、冷淡的帥哥,可實際上卻是一個變態、混蛋、神經病!”
離離的血淚控訴並沒有引起熒熒的共鳴,她只是問:“那麼,爲什麼他對你變態,卻不對我們變態?”
“這種事情難道還有人想跟我搶嗎?”離離不敢置信。
“反正你給我從頭到尾把事情說清楚!”
“這件事……”要怎麼說才能算清楚呢?離離欲哭無淚,良久,才深吸一口氣, “我沒有帶傘所以在公交車站避雨,剛好遇見他也在那裡,我們一人買了一條藍色的鬥魚。後來,我經過紫花公園的時候,卻發現他站在路燈下,然後,有個女孩就忽然出現在半空中,柯以律只用了一個手指就殺死了她!”
“撲”的一聲,熒熒嘴裡的奶茶全都噴了出來。
“那女孩的身體就變成一片閃閃發亮的浮雲,向我撲來,所以柯以律也發現了我,他正在追殺我呢!你知道他在我耳邊說的是什麼嗎?他說的是——你死定了!”
離離恐懼地抓着熒熒的手,一口氣說完,才深吸了一口氣:“就是這樣。”
熒熒擡起眼看着她:“這麼說,紫花公園那些神奇般被削成兩半的樹木和柵欄,也和柯以律有關係嘍?”
離離用力地點頭:“我想可能是的,雖然我沒見到……”
熒熒忽然將手裡的奶茶往垃圾桶狠狠地丟過去:“吳離離,我還當你是朋友呢,你卻編出這麼好笑的謊話來騙我,我和你再也不是朋友了!”
“這……這不是謊話啊!”離離努力辯解。
“別說了!”熒熒轉頭就走。
離離怔怔地站在那裡,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匯入人潮中。
那晚離離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六,她起了個大早,跑過好幾條街,到熒熒最喜歡吃的那家點心店買她最喜歡吃的蝴蝶酥。
這家點心店很拽,因爲點心太受歡迎,所以每天蝴蝶酥限售三十盒,離離幾乎是在開店的一剎那就直衝了進去,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被她搶到了一盒。她捧着盒子奔到熒熒家,開門的卻是熒熒的媽媽。
“離離,你怎麼在這裡?熒熒說她今天要出去看一個什麼演出的,沒約你一起去嗎?”
離離一臉想哭的樣子:“熒熒昨天生我的氣了,我今天給她道歉來的。”
“啊,你們小孩子又生什麼氣了?”熒熒媽媽笑眯眯地說,“你快點去找她吧,她去搭十六路公交車到某個地方啦,據說要坐到最後一站。”
“謝謝阿姨!”離離轉身就跑。
十六路公交車,最後一站,紫花劇院。
劇院的節目單顯示,今天沒有什麼演出,售票員告訴離離,只有一場不對外公開的觀摩演奏會。
離離四處沒有找到熒熒,便翻出手機,剛剛找出熒熒的號碼按下撥通鍵,旁邊便有熟悉的鈴聲傳來:“滴瀝瀝瀝,滴瀝瀝瀝,春天來了瀝瀝瀝多麼美麗瀝瀝瀝瀝……”
這是熒熒的鈴聲嘛! 離離立即轉頭,發現熒熒就在她身後不遠處,正在打開包翻看手機。離離趕緊衝上去,彷彿進貢一樣把蝴蝶酥奉上:“熒熒,你打我吧!你罵我吧!我昨天讓你不開心了,我該死,我今天向你賠罪!”
熒熒嚇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頭埋得更低了:“我不要跟你吵架,我們永遠做好朋友吧。”
“好了好了,原諒你了。”熒熒低聲說,離離大喜,趕緊擡頭看她,發現她眼角有一點亮亮的光芒。
“其實,昨天和你吵架之後,我也很後悔,一夜都沒睡着。”熒熒輕聲說,“我後來,還上網查紫花公園的新聞視頻呢。”
“熒熒!”離離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好友。
雖然熒熒還是不相信離離昨晚的鬼話,但總算是與她重歸於好了,兩個人坐在劇院外的木椅上吃蝴蝶酥。
熒熒看了看周圍,神秘地說:“離離,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其實,今天,是蔚清寧的私人音樂會。蔚清寧在被A學院強迫着去*比賽之後,一舉奪得了世界冠軍,今天是個小型慶祝會。不對外售票的,我好不容易纔打聽到消息。”
離離沒興趣地問:“那麼……你準備怎麼混進去呢?”
“看這個。”熒熒很得意地拿出一個掛在脖子上的身份牌,“上次運動會我做秩序員,這個牌子我還沒丟掉,這次就靠它混進去啦!說自己是幫學校來做雜務的,反正他們應該不會注意看校名吧~”
離離頓時暈倒:“這也行?”
“試試看嘍,如果成功的話,我就可以拍照片回去炫耀了。如果不成功的話,頂多被罵幾句嘛。”
離離都無語了。
“對了,等下你在後門柵欄那裡等我吧。如果我能成功混進去,就把這個牌子悄悄給你遞出來。這樣你也可以一起進啦。”熒熒很豪爽地說。
離離只得無奈地點頭。
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讓人跌破眼鏡的。
離離和熒熒居然都靠那張假的身份牌混進了劇場。低調地潛伏在遍佈政界要人、學校領導和工作人員的觀衆席上,她們縮在小角落,看着臺上來來往往還在佈置演出背景的人,離離問熒熒:“要是最後你發現……那個叫蔚清寧的,其實長得很抱歉的話,你會怎麼做?”
“不可能!大家可都說他比柯以律還漂亮的!”
場上的燈光忽然暗下來,沒有任何開場白,似乎演出就開始了。熒熒在黑暗中小聲說:“蔚清寧可是A學園和花癡協會的人衆口一詞的好人哦,溫柔善良又體貼,有一次我們一個會員因爲追蹤他差點被車子撞到的時候,他還救了那個女生呢。柯以律就不一樣啦,他從來不會正眼看我們的,連和他自己的同學說話也夠冷漠的,所以看到他對你說了這麼多話,又笑得那麼溫柔,還……還親你,大家都很詫異嘛。”
是啊,我也很詫異啊,他和我第一次見面就要殺我!
離離在心裡腹誹着,卻不敢說出口。
暗下來的舞臺,無數的小燈閃爍着,像星海一樣,有一束強光打在舞臺上,照亮了坐在那裡的一個人。
所有的喧鬧聲在剎那間停止。
燈光中,坐在鋼琴前的少年只有一個安靜的側面,帶着虛幻,迷離美麗。
他選的曲目是《出埃及記》,緩慢而優雅。原本對他並沒有興趣的離離,也情不自禁地放慢了呼吸,在音樂中投入地、長久地凝視着燈光下的少年。就像一千零一夜裡那些飄渺的衣香鬢影,像自己年少時的那些虛幻的夢想,像幼年時,從耳邊輕輕吹過的那一縷風,輕柔緩慢。
一曲結束,蔚清寧站起來向聽衆致謝。
此時,舞臺的燈光終於大亮。他瞬間呈現在光明中,彷彿星光一瞬間隱沒,日光涌現,黑夜與白晝在剎那間交替。因這光線的急劇變化,所有人只覺得眼前的少年突然散發出駭人的熾烈光華,透明流轉。
驚世駭俗,動人心魄。預謀好的絕美陷阱。
只是此時,離離卻全不知道。
舞臺上的燈光忽然顫動了一下,全部的燈在瞬間同時熄滅。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因爲不適應而在剎那間陷入暫時失明的狀態。
離離捂住眼睛,感到雙目隱隱作痛。等她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卻發現面前出現的是一片詭異的藍色光芒,那藍光的來源,竟不是舞臺燈,而是來自蔚清寧的身上。
他居然懸浮在一片黑暗中,離離驚駭地發現周圍的一切全都消失了,熒熒不見了,椅子不見了,舞臺不見了,只有她和蔚清寧在無窮無盡延伸的黑暗中懸浮着,周圍寂靜無聲。
離離忍不住想尖叫起來,蔚清寧轉頭看見了她,神情卻驀然僵住了。
他的睫毛微微顫動,直視着離離,臉色一下子轉成蒼白,帶着不敢置信的疑惑:“你是誰?”
離離“啊”了一聲,正在躊躇着怎麼回答,眼前大片的黑暗忽然被人撕裂開來,一道熾烈的光芒驟然割開黑暗,從割裂的口子裡,出現了一條身影,冷冷地看着他們。
離離差點驚叫出來——柯以律!
蔚清寧看了柯以律一眼,伸手將她拉到身後:“與你無關,別怕。”他的聲音溫柔,帶着安撫人心的魔力。
柯以律瞄了離離一眼,又以無所謂的態度看着蔚清寧,開口問:“東皇太一?”
“對,初次見面,你好。”蔚清寧的聲音如林間流泉,溫和動人,“早就聽說你和你妹妹是神族不世出的高手,可你才轉學過來一兩週,我又在外,所以一直沒能和你打招呼,真是抱歉。”
柯以律冷笑:“不必了,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
蔚清寧的臉上露出微笑:“是嗎?這可真不幸。”
柯以律擡起下巴,目光掃過離離:“這個花癡的山鬼,昨天還躲到學校門口想偷看你,沒想到今天就要爲你殉情了。”
離離忍不住大吼:“喂,你別胡說!”
柯以律沒理她的抗議,緩緩地擡起一隻手,“兩個一起了結,倒是省事了。”
一團金光隨着他的話朝着離離疾射而來。離離下意識地尖叫一聲,擡起手肘擋在臉前。旁邊的蔚清寧一把將她拉開,那團金光在她的手肘邊急速擦過,整條袖子被撕裂成碎條,隨風飛散。
金光迅捷迴旋,向着她和蔚清寧再度撲來。瞬時之間,周圍的黑色空間被割裂,形成令人震驚的破碎虛空。
離離在恍若天翻地覆一樣顛簸的空中,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蔚清寧的衣袖。
蔚清寧伸手虛託,一輪灼目的光華頓時出現在他的掌中,每一片破碎的空間都反射着那輪光華的刺眼光彩,驟然吞噬了正向他們撲來的柯以律的光刃。
離離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動起來,在劇痛之中猛地睜大眼睛,身體周圍白光驟現。
在這個詭異的空間中,那道白光僅僅只是一亮,然而,那破碎如鏡的空間、那正在向她襲擊的金光、甚至那空間之外如同無物的黑暗,全部消融爲塵埃。
柯以律微微皺眉,往後急退,他所在的地方迅速塌縮爲一個小點。他瞬間消失在萬分之一髮絲的間隙中,避往另一個空間。
而離離和蔚清寧,在已經徹底粉碎的塵屑中,迅速下墜。在離離的尖叫聲中,蔚清寧伸手攬住她的腰,嘆了一口氣:“喂,你明明連神族第一殺手柯以律都擊退了,現在怎麼又這樣?”
離離緊緊地抱着他的手,眼淚都快出來了:“可是……可是我真的莫名其妙!”
“我才莫名其妙!”蔚清寧低聲說着,在虛空中翻了個身,將她抱在懷中。
離離趴在他的胸前,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在自己的額頭上微微掠過,頓時緊張極了,蔚清寧卻用力制住她下意識掙扎的手,低聲說:“別動!”
呯的一聲,他們的身體微微一震,蔚清寧的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原來他們已經摔落在了實地上。
雲開霧散,顯出一個真實的世界。
他們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蔚清寧一邊打量着四周,一邊問離離:“這是哪裡?”
離離愕然:“是你的法術,我怎麼能知道?”
蔚清寧環顧四周:“我們被空間送出了劇院,但是我對這個城市不太熟悉,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地方。”
離離也左右張望了一下,老實地搖搖頭:“我也不清楚,我沒到過這裡。”能夠如此冷靜地和蔚清寧對話,她十分佩服自己。
此時正直正午,風吹起他們頭頂的樹葉,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離離站起身拍拍衣服:“我看我們還是各自打車回家吧。我走了,再見。”
雖然蔚清寧很帥,但她一刻也不想和詭異的人物呆在一起。
蔚清寧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等等。”他清澈如林間流泉的眼睛凝望着她,脣角微微揚起,“你不想和我互相瞭解一下彼此嗎?”
離離頓時結巴了:“不……不需要了吧?我們只是偶爾遇見而已。”
“跟我說說,你是怎麼入魔的?”他問,拍拍身側的椅子:“你怎麼被捲進來的,以後準備怎麼辦?”
這兩天一直生活在不真實的恐懼感中的離離,升起一種像是找到同類的感覺,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她擦擦眼淚,在他身邊坐下,低聲說:“我無意中遇見柯以律在追殺一個女孩子,然後那個女孩子死了,有一股光芒就鑽到我的額頭中了,柯以律說我是魔族,他會殺死我……我想我是被那個什麼鬼附身了吧。”
蔚清寧微笑解釋:“不是附身,那是臨死前的力量轉移。遠古神祇遺留下來的力量會一直在世間,被這種力量選擇的,就稱之爲承靈體。估計那個魔族力量即將被擊潰,所以沒有選擇餘地,只好將力量轉移到你身上了。”
離離情緒低落:“我運氣真差,幹嗎要找我呀……”
蔚清寧伸手揉揉她的頭髮:“別擔心,我會保護你的,你不會有事。”
離離心煩意亂,她覺得自己有點餓,翻了翻奇蹟般還在身邊的包,發現早上給熒熒買的蝴蝶酥還在裡面,只是已經碎得不成樣子了,十分難看。
她好不容易挑了拇指大的一塊,拿在手裡想吃,想想又轉頭問蔚清寧:“你們需不需要吃飯的?”
蔚清寧接過她手中的蝴蝶酥,咬了一口:“當然吃的,你現在也是魔族的一員,難道你現在不吃飯了?”
“我還以爲你們是像傳說中一樣,不用吃飯也不用喝水,只需要吐納日月精華呢。”離離說。
“你應該說‘我們’。”蔚清寧強調了她的魔族身份,“我們只是擁有力量的普通人。”
“那,我們不會吃人、不會害人吧?”
“你閒着沒事幹吃人害人幹嗎?”蔚清寧笑了出來。
離離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不過,還是變成神族聽起來比較好聽,而且也不用被神族追殺了。”
“都不好玩。”蔚清寧淡淡地說,“兩族是生死大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算你不是小妖精而是小神族,也同樣會變成炮灰。”
離離緊張地問:“對了,我算是什麼品種的小妖精?”
“山鬼,就是傳說中的山精鬼怪,會化成很漂亮的美女去勾引人,男人被迷惑之後,就迷失在山裡再也出不去了,到死都供她驅使。”
離離愕然:“不會吧!那我有沒有什麼必殺技之類的?”
“沒有。”蔚清寧毫不留情地說。
離離頓時淚流滿面:“忽然變成魔鬼也就算了,還是個這麼壞的妖精,居然還什麼力量都沒有。”
蔚清寧笑着說:“柯以律是上古魔神,十分強悍,要是被他盯上的話,很少人能是他對手的,不過普通神族的話,我相信你還是沒問題的。”
“柯以律這麼厲害?他是什麼上古魔神啊?”
“你應該聽過傳說吧,還記得當初和黃帝爭奪天下的是誰嗎?”
離離有點迷糊地想了好久,問:“是不是那個名字很怪的……蚤龍?”
“什麼蚤龍!”蔚清寧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他叫蚩尤!柯以律的力量來自蚩尤!”
“哦哦……”離離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真的對古代神話不太熟。那麼你是誰?”
蔚清寧漫不經心地說:“我是東皇太一。”
離離迷惘地問:“那是誰?”
他笑了出來:“身爲無名小神,我很抱歉。”
“不……不好意思啊,我只知道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之類的……”
他指指她的包:“你先記下來,然後自己回家上網搜索吧。”
“哦,好吧。”離離拿出個本子,認真地寫下“冬黃太醫”和“三鬼”兩個名字。
蔚清寧忍着額頭突突跳動的青筋,把那兩個詞劃掉,給她寫上“東皇太一”和“山鬼”,想想又加上“蚩尤”兩字,無力地說:“你這個神盲,這兩天儘快補一下常識吧!”
離離點點頭。
“還有,”他很挑剔地打量着她的衣服,問,“你身上穿的這件這麼難看的,是什麼東西?”
“這件難看的東西叫校服,我必須穿着它上學。”她扯了扯自己破掉的袖子,很認真地說。
“你們學校的校服真夠難看的,你立即轉學來A學園吧。”他說。
離離的嘴角開始抽搐了:“不要!”
蔚清寧沒理她,又想起什麼,問:“但今天不是週末嗎?你怎麼還穿校服?”
“因爲我急着出來找朋友道歉,臨時抓了一件衣服穿。”
蔚清寧若有所思:“看來不僅長相抱歉,連智商都很抱歉。”
離離已經懶得理他了,轉頭盯着街上,裝作沒聽見他說話,就在此時,一輛加長的車子停在街邊,一個穿着黑西裝的人走到蔚清寧面前一鞠躬:“少爺,抱歉我來晚了。”
離離立即站起身,對着蔚清寧說:“我走了。”
“我送你回家。”蔚清寧起身。
“千萬不要!我們還是別扯上什麼關係了,再見!”
再見,最好再也不見了,她真不想做妖怪,也不想過每天被人追殺的日子!
蔚清寧在她的身後問:“喂,你叫什麼名字,什麼學校幾年幾班?”
離離頭也不回,揮手說:“我叫張三,三中高三三班!”
他在背後輕快地說:“騙人,你明明叫吳離離,六中高一六班!”
離離猛地回頭:“你怎麼知道?”
“你的校服上,還彆着牌子呢。”他說。
離離低頭一看自己胸前那個寫着學校班級和姓名的校牌,頓時肺都氣炸了:“那你還問?”
“這是認識時必要的禮貌,不是嗎?”
“見鬼的禮貌!”
離離在紫花公園邊下了出租車,肚子不聽使喚地狂吼,她想到路邊的小店先吃頓飯再回家。
腳踏上實地的霎那,她的心忽然像被人掐住了一樣,猛地抽搐起來。總覺得,旁邊有什麼東西在窺視她,她不由自主移動雙腳,走進公園。
公園中的苦楝樹盛開着淡紫色的花,微風吹過,小小的花一顆顆掉下來,她看見一個男生倚靠着不遠處的樹坐着。
離離渾身的寒毛豎起,蹬蹬後退兩步:“柯以律,你……”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淡淡地說,“我剛剛被你傷到了,現在一時恢復不了,你要是想殺我,馬上就可以下手了。”他的表情好像是“你中大獎了”的樣子。
離離把包抱在胸前,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近他:“真的?你傷得很嚴重?”
他冷冰冰地皺眉:“喂,一個剛剛差點砍死我的人,現在又過來問我是不是傷得很嚴重,你不覺得太搞笑了嗎?”
離離小心地再走近幾步:“那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白癡。”柯以律將視線轉向天空,“他們怎麼可能治得好我的傷?”
離離又走近了幾步:“對不起啊……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知道那道白光是哪裡來的,也沒辦法控制它……”
柯以律一向平靜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瞭如同嘴角抽筋一樣的表情:“你真的是白癡嗎?當時你要不傷我,早就死在我手下了,你向我道什麼歉?”
離離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死在他手上的那個女孩子,不由得毛骨悚然:“那我先走了,你在這裡呆着吧。”
他沒有任何表示,在這樣暮春初夏的花樹下,他比琉璃更明淨,也更銳利,是那種,輕輕放在掌心會匯聚全世界的鮮豔色彩、而握在手心卻會把肌膚割得血肉模糊的感覺。
離離轉頭跑開,就像要逃離精緻美麗的死亡牢籠一樣。要快點走,不然,她一定會死得很慘的!
可是跑走了幾步,她腳步卻又遲緩起來。
柯以律……是不是快要死了?
坐在黯淡紫色花樹下的那個美麗少年,看起來那麼脆弱,彷彿馬上就要消散了一樣。
她擡眼看自己的面前,公園的柵欄還沒修好,切口處平整光滑。那道光,比所有刀都鋒利吧?
而柯以律,如果被那道光刺中了……
離離不敢想下去,她站在公園裡,看着柯以律所在的地方,猶豫不定。
忽然有狂風大作,苦楝花一顆顆橫飛着,打在她的身上,她狠狠地一跺腳,向着柯以律所在的方向,飛奔過去。
狂風來的方向,正是那片苦楝樹林中。
柯以律的面前站着一個小孩子,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正睜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柯以律。
離離趕緊衝過去,一邊扶起柯以律,一邊轉頭對小孩說:“別看了,趕快回家吧,小朋友不要一個人在公園玩……”
小孩子長得驚人可愛,臉頰圓圓的,嘴巴嘟嘟的,嬌豔如櫻花瓣。他用好奇的眼神看着離離:“喂,你是誰啊?我以前都沒見過你。你明明是魔族的人,爲什麼不趕緊殺了這個神族的大壞蛋,還要扶他幹嗎?”
離離嚇了一跳。這個孩子,竟然……
“神族有自愈能力的,他身上的傷二十四小時後就會復原了。”小男孩聲音清脆,口齒無比伶俐,“他是你打傷的嗎?你爲什麼打傷了他還不趕緊殺了他?要是這個機會錯過了,以後我們魔族有多少麻煩?”
小男孩一副鄙視她的樣子。離離頓時囁嚅起來:“殺人……有點不對吧……”
“別胡說八道了,他是神,你是鬼,你殺他有什麼不對?”小男孩的語氣相當毒辣,“我看你是腦筋出毛病了!”
離離只好說:“我纔沒毛病呢!我要把他綁到家裡,關起門來折磨,每天把他打傷一次,欺負滿二十四小時之後,再把他打傷,繼續欺負。”
小孩子的表情從鄙夷變成了欽佩:“女魔頭果然比我這種單純的孩子可怕多了……”
“那你還要跟我搶他嗎?”離離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一臉殺氣。
“不用了。還是你撿回去虐待好了,反正你是能把蚩尤都打成重傷的彪悍女人,我根本不是你對手。”那小孩轉身離開,“你以後記得聯繫我啊,大家都認識我的,我叫嘉南!”
離離得意地目送他離開,柯以律靠在樹上,輕輕地喘氣。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你……沒事吧?”
柯以律冷冷地說:“你靠我的肩上聽一下。”
離離疑惑地靠近他,輕輕地把自己的耳朵貼在他的肩上,頓時毛骨悚然——他身體裡,正在傳出來像是電視裡那些大力士捏拳頭時的喀拉聲。
“是被你震碎的我全身的骨頭,正在努力地重新生長一遍!”他低聲說。
離離頓時被嚇得跳起來:“不是吧? 你……不會死吧?”
“不會,有點痛而已。”他說。
豈止有點,看來是很痛啊……離離看着他額頭的冷汗:“對不起哦……”她再小小聲地道歉。
柯以律斜了她一眼,“白癡”兩個字差點又要奪口而出,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
離離接着說:“以前,你追殺過我,不過我現在也把你打成這樣……那我們就當扯平了,好不好?”她扶住柯以律,“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她補充說:“我是好心送你回家的,你不能殺我!”
柯以律的眉頭皺了皺,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按柯以律的指點,離離扶着他下了出租車,進了某棟大樓的一套一居室,把他拖進臥室,往牀上一丟。
全身骨頭粉碎的柯以律痛得大叫:“你居然敢這樣對我?”
“哼,這樣對你怎麼了?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死在我手上?”離離抄起旁邊的花瓶,柯以律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我都快餓暈過去了,還把你拖回家,我容易嗎?”離離放下花瓶,“我走了,再見……算了,還是別再見了,免得死在你的手下。”
柯以律忽然說:“喂……”離離疑惑回頭,柯以律遲疑了一下:“我……有點口渴。”
離離頓時鬱悶了,她是他的仇敵,又不是保姆!
離離拿了水壺去廚房燒了壺開水,毫不客氣地從冰箱裡拿了兩個小蛋糕充飢。
柯以律一聲不響地喝着水,離離邊吃蛋糕邊看着外面的A學園和他聊天:“這裡離你的學校很近嘛。”
“這是我的臨時住處,我一般週末纔回家。”柯以律捧着杯子說,“我家離學校很遠,要早起一個來小時上學,還不如殺了我呢。”
原來王子愛睡懶覺。離離滿臉黑線:“那你一個人在這裡,不會很孤單嗎?”
他瞥了她一眼:“我們本來就是孤單的,這個世界中我們的同類有多少?就算是同類,能在一起的人又有幾個?”
離離無力地翻翻白眼:“那你至少有家人吧?”
他冷冷地說:“如果不是爲了妹妹,我纔不……”說到這裡,柯以律的身體忽然顫抖起來,臉色一下子轉成蒼白。
離離趕緊把他手裡的杯子拿走,扶着他的肩幫他躺下。她的手一觸到柯以律的肌膚,就彷彿有一股溫暖沁進他的心臟,他全身的血都溫熱起來。
她是傷害他的力量的主人,她對他來說,就是他體內那些冰冷氣息最好的宿主,它們迫不及待要回到自己原來主人的身上。
所以,不由自主地,他伸出雙臂,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離離驚叫了一聲,掙扎着想要掙脫出他的懷抱,可是他抱得這麼緊,她根本無法推開他。
他的身體這麼冷,寒冰一樣。無論怎麼說,他是被自己傷害了,所以才變成這樣的。離離咬了咬嘴脣,放棄了抵抗,任由他緊緊地抱着自己。
因爲身體的溫暖,柯以律漸漸陷入沉睡。他仍緊緊地抱着她,彷彿小孩子抱着最心愛的玩具,甚至,還輕微地呢喃着,將臉埋在她的肩上。
離離覺得心跳得好快,怦怦怦怦,始終停不下來。她全身發僵,一動也不敢動。
柯以律醒來的時候,全身的傷都已經痊癒,只是懷裡,還有令他貪戀的溫暖。離離已經不知不覺睡着了,柯以律卻不想放手,也不想睜開眼睛,半夢半醒間,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感到她的呼吸,溫溫暖暖。
就在他安靜地抱着她不想動的時候,懷中的離離醒來了,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戳了戳他的胸口。
柯以律繼續裝睡,聽見離離抽身,抱起包,踮起腳尖逃出門的聲音。
屋內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柯以律睜開眼,看着因爲太大所以顯得空蕩蕩的房間。
他正在發呆,門忽然又輕微地一響,離離輕輕地踮着腳,重新走進來。
她絲毫沒有發現柯以律已經醒了,走到窗臺邊,看着嵌在牆上的水族箱,那條藍色的鬥魚,孤單地在裡面游來游去,拖曳着矢車菊一樣豔藍的尾巴。
離離輕輕地敲敲玻璃,往水箱中丟了幾片蛋糕屑:“喂,你也挺孤單的吧,那就和柯以律好好做伴吧。”
柯以律的嘴角微微地扯了一下,低聲說:“白癡。”
離離似有所覺地猛然轉身,剛好對上他的視線。
柯以律的嘴邊掛着一抹笑容,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發自內心的微笑,意想不到的溫柔,就像一直冰封的湖面,瞬間消融,水面上雲光日影,光彩離合。
她本來緊緊包裹如同花蕾的心,好像被春日的陽光一撞,片片花瓣散開,盛放在胸口。
離離感到自己的臉熱得快要燒開水了:“我……我走了!”
她衝出房間抱起自己的包,呯的一聲重重帶上大門,就像逃離一樣,頭也不回。
等離離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情況有點不妙。因爲,她看到了一輛超級長的黑色車子停在她家樓下。天知道那個強大的司機是怎麼把它從小區門口開到居民樓下的。
離離懷着不好的預感戰戰兢兢地進了家門,一眼看見那個坐在自己家小客廳內、與周圍的陳舊裝潢格格不入的人——蔚清寧!
“你來我家幹什麼?”
蔚清寧淡定地說:“我想這件事,你爸爸媽媽一定會很贊成的。”向對面沙發中的離離的父母欠了欠身,“A學園已經向離離的學校遞交了轉學的允許書,離離的學校也同意了,所以她從下星期開始,將會去A學園就讀。”
爸爸媽媽頓時激動起來:“A學園?女兒你光宗耀祖了!那個學校只有超級有權有勢的貴族子女才能就讀的!你居然能去那裡讀書?”
“嗯,吳離離同學是被隨機抽取的交換生。”
離離激動地質問蔚清寧:“現在轉學都不需要過問我本人的意見嗎?” шшш TTκan ¢o
“還需要你的意見?”媽媽一巴掌打在她的後腦勺,對蔚清寧笑,“那麼這位同學是……”
“我是A學園的學生會長,這件事由我負責。”他說。
“哦,辛苦你了,同學。現在的學生真能幹啊!”爸爸趕緊說,“那麼,離離去念A學園,有什麼要求啊?”
“沒什麼,本校會幫她付一切費用的。”蔚清寧微笑着,完美的貴族儀態無可挑剔,“只是學校太遠,她需要住校。這個是錄取通知書,請過目。”
媽媽立即站起來:“離離啊,我去替你收拾東西,記得照顧好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哦。”
離離看看父母的背影,再看看蔚清寧,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我,不,會,去,A,學,園,的!”
“恐怕你沒辦法了,因爲你原來學校的學籍已經註銷了,也就是說,除了A學園,你沒有地方可去了。”
他淡淡地微笑着,“這是爲你好。你現在是魔族的一員,神族隨時有可能來撲殺你,到時候,如果你在學校,那麼你的同學必然會受到波及,如果你在家……”
離離愣在那裡,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蔚清寧低聲說:“好啦,不要緊的,我會常常陪你回家看看的,又不是從此以後就再也看不見父母了,對不對?”
離離一言不發,站起來走到房間。
白色的木牀,粉紅小花的被子,書架上高高低低放置的漫畫,桌上的草莓鬧鐘,筆筒裡毛茸茸的鴕鳥筆,桌角老是長不大的仙人球,拉開一半的小紫花窗簾,窗口的風鈴,輕輕地在風中晃着,聲音清脆……
這麼普通的,她的小房間。
以後,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擁有這樣普通的生活了,是不是就再也沒有,天天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了?
她靠在門背後,壓抑着自己的抽泣聲,捂着眼睛,任憑眼淚撲簌簌地落在自己的衣上,腳上,地板上。
出門的時候,離離看到了茶几上花瓶裡,那尾豔藍色的鬥魚游來游去,於是她把它抓到塑膠袋中,帶走了,就像當初把它帶回來時一樣。
跟着蔚清寧下樓,把東西放上車,她回頭看了自己家一眼,雖然這房子已經老舊,可是卻是她長大的地方,裡面的每一條縫隙、每一顆灰塵都是她的回憶,可是,就這樣,她要離開了。
短短几天,她的人生,翻天覆地,完全改變。
以後,她就是電視裡永遠的奸角、故事中一貫的反派、茫茫人海中一隻微不足道的魔怪,連名字都那麼難聽,叫山鬼。
蔚清寧示意她上車:“走吧,去我家。”
“哦……”她茫然地打開車門,然後纔想到什麼,頓時張大嘴巴,“你家?我……不是去住校嗎?”
“爲了確保你的人身安全,我覺得你還是住在我家比較好。”
她低聲說:“不要,我死也不要和一個陌生男生住在一起!”
蔚清寧無奈地問:“那你想要怎麼樣?”
“我只想要……”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車子,那些車燈在她面前一閃而過,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忙忙碌碌地奔波着,有目標,或者沒目標;回家,或者離開家;奔向未來,或者奔向結局。
而她呢,她會有怎麼樣的未來,她會走向哪裡?
她低低地,彷彿囈語一般地說:“我只想要,回到那一天,在出門的時候,帶上一把傘,這樣的話,我依然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不會被山鬼附身……”
“沒有人能改變命運的。”蔚清寧冷靜地說,“也許你帶了傘,然後丟了、被別人拿走了、壞掉了……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嗎? 所以,走吧,我們還是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好了。”
她看着他。如果不跟蔚清寧走,是不是,她還有可能不做魔族的一員,甚至恢復成一個普通人呢?
到那時,也許柯以律再也不會追殺她,也許她可以在和柯以律擦肩而過時,偷偷地看一眼他——即使,只是擦肩而過時那匆匆一瞥,也會成爲她的幸福吧……
所以她看着蔚清寧伸出來的手,遲疑着。呼地轉過身,向後狂奔。
奔出了幾百米,離離擡起頭,猛然發現蔚清寧近在咫尺,他並沒有如離離所料,張開雙臂攔住她,只是不慌不忙地伸出一隻腳——
“撲通”一聲,離離已來不及收住腳步,頓時被他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有沒搞錯啊?”離離覺得膝蓋好痛,艱難地支起上半身,憤怒地瞪着他。
蔚清寧卻一點也不羞愧,朝旁邊打了個手勢,一直跟着他們的車立即從後面開了上來。司機打開車門,蔚清寧強行扶住離離讓她上車。
離離大吼:“我不去!”
蔚清寧低頭溫柔地對她說:“你摔得很嚴重,需要檢查傷勢。唉,是我不好,我一定會負責任的。”
離離雙手死死地扒住車門不肯妥協:“我沒事!放開我讓我走!我不需要你負責任……”
“你放心吧,是我做錯的事,我一定會負責任的!”蔚清寧掰開離離的手,把她往裡面一塞,車門合攏,車子立即風馳電掣而去。
“這個傷勢……非常嚴重。”
畢業於蔚家的私人醫生用很沉痛的口氣,向蔚清寧報告離離的病情:“患者摔倒時撞到了膝蓋,有可能會引發終身性的慢性關節炎、腳神經壞死等嚴重的下肢疾病,所以需要觀察三個月,建議不要離開這裡,要每天定時檢查,按時服藥。”醫生說完,帶着詭異的笑容,和護士一起出門,揚長而去。
有……有沒搞錯啊……
離離目瞪口呆地坐在病牀上,蔚清寧站在牀邊,很沉痛地看着她說:“真是對不起,我一定要好好補償你,讓你在三個月內恢復健康,絕不留下後遺症。”
離離鬱悶地轉頭看着外面,外面這麼大片的樹林池塘,應該沒人看守着吧……
像是看出了她心裡的念頭,蔚清寧指着外面囑咐她:“對了,晚上要小心哦,我家樹林比較大,就算是熟悉的傭人,也常常在裡面迷路的,千萬不要跑出去。”
離離自言自語:“A學園的人,果然都是住在森林中的有錢人啊。”
“不是住在森林中。”蔚清寧很冷靜地說,“你看到的森林是我家院子裡的。”
離離頓時覺得一陣惡寒。
不過,雖然是被強迫留在這裡的,但其實蔚清寧的家,是一個完美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無比妥貼。
窗口爬滿的是正在盛開的薔薇花,桌頭放着她正在追看的連載漫畫,瓶裡的鮮花是她喜歡的粉紫色小花,茶几上放着荷葉一樣的魚缸,沙發上的靠枕是她曾經在商場裡捏過的心形抱枕,地毯上趴着的是她和熒熒發誓長大了要買的巨大趴趴熊,連頭頂的吊燈都是她曾經纏着媽媽買的貝殼燈……
不是她以前的房間,卻是她曾經夢想過的房間。
就好像,他無比熟悉她的一切。
她下了牀,一樣一樣地看着自己喜歡的東西,不覺恍惚起來。
不過,反正她現在遇見的事情,也夠多了,奇怪的事情,恐怕還多着吧。
所以不一會兒,她就丟開了東西,不去想了。
在蔚清寧家過的第一個晚上,離離做了好多噩夢。
有時候,夢見自己青面獠牙真的變成了一個魔鬼,有時候,夢見柯以律抓住了她:“妖怪,哪裡逃!”然後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硬生生地擊成碎片。
有時候,是夢見蔚清寧看她的第一眼,驚愕,疑惑而遲疑。
有時候,是夢見熒熒瞪大眼睛看着她,彷彿看着惡魔一樣,一步一步地倒退着,最後終於轉過身,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