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中雀(十七)
池上有橋,橋邊有亭,亭前有屋,屋中有人。好一處祥和寧靜的小庭院。庭院建在幾座七八層樓高的小山丘之間,小山丘周圍豎着幾座三四十層樓高的高樓大廈。站在庭院中擡頭看,好似一下子從古代穿越到現代一般。
尚羽坐在亭子裡,悠悠然地拿起石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淡然道:“你倒是會享受。”
“好說好說。”屋子裡走出一個穿着鬆垮灰袍的青年,膚色極白,髮色極黑,姿容絕世,神采飛揚。
尚羽道:“天界還在追查你的下落?”
青年滿不在乎地擺手道:“烏合之衆,不足道哉!”
尚羽拿起杯子啜了口,隨即皺眉道:“這是什麼?”
“晨露。”
“你喜歡喝水?”
“他喜歡。”青年笑得溫柔。
尚羽道:“他復原的怎麼樣?”
“很好。善德世家的血的確是極品。”青年在對面坐下來,爲自己也斟了一杯露水。
尚羽道:“我今天來,是有一事相求。”
“猜到了。”青年道,“說吧。你想我幫什麼忙?”
“我想你告訴怎麼樣才能收回一個魂飛魄散的人的魂魄。”
青年道:“恆淵?”
尚羽道:“不,是一個凡人。”
青年揚眉道:“這世上還有令你費盡心機的凡人?難道你是指丁瑰寶?”
尚羽道:“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法。”
青年沉吟片刻道:“倒不是我不願意說,只是收集飛散的魂魄不止方法極難,且靠運氣。我運氣好,只花了幾百年,差一點,千年萬年都說不準。看在相交一場的份上,我勸你還是放棄的好。”
尚羽固執道:“你只管把方法告訴我。”
青年看着他,突然笑道:“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說。”
“從殭屍王到屍帥到屍將,我要製作他們的所有方法。”
尚羽蹙眉。
“不捨得?”青年飲盡杯中水,起身道,“若是不捨得就算了。我還是那句話,這條路不好走,若不是非他不可的人,還是不要輕易嘗試了。”
“好。”
青年離座的動作一頓,訝異道:“你說真的?”
尚羽道:“我與你交換。”
青年道:“那是你半生心血。”
“已經不需要了。”
青年怔忡道:“你不是想見恆淵嗎?”
尚羽把玩着杯子,心不在焉道:“他這麼愛熱鬧,如果有一天世界化爲烏有,天地重歸混沌,他一定會傷心吧。”
“正因爲他傷心,你才能藉此逼他出來,不是嗎?”
“喜歡一個人不是要讓他開心嗎?”
“這不像是尚羽會說的話。”青年眸光閃爍,眼底滿是探究,“是什麼改變了你的想法?”
尚羽低頭,許久一笑道:“也許是愛情吧。”
青年聳肩,“我對你的故事不敢興趣,既然你想交換那就交換吧。我去拿紙筆。”他轉身朝屋子的方向走。
“你想要成爲殭屍王嗎?”尚羽冷不丁地問道。
青年沒有回頭,只是嗤笑一聲,“你覺得我有必要嗎?我只是不想吃虧。”
尚羽凝望着他的背影,等他邁步進屋才低頭輕笑道:“也是。你已經有了小鏡仙。”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更重要?
“魂飛魄散就像是魂魄被碾成齏粉,魂魄其實還在,只是微小如塵埃,令人忽略。蒐集它們就必須知道它們散落在哪裡。如果魂飛魄散的地點沒有什麼空氣流動,那麼在一個時辰之內,它們大概還會在原地。時間久了,就難說了。你要找的魂魄在哪裡?”
“地府。”
所以尚羽來了地府。
阿寶知道後死乞白賴地要跟,他竟然同意了。
除了離開他之外,尚羽對他的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
第二次來地府,卻比第一次威風得多。
阿寶想起那面假的呼神喚鬼盤古令,問道:“除了呼神喚鬼盤古令之外,還有什麼令牌可以號令鬼神?”
尚羽沒問他爲什麼這麼問,直接回答道:“很多,高階神仙的信物就可。”
阿寶試探道:“你呢?”
尚羽不疑有他,“需要我手書一張給你嗎?”
阿寶道:“手書也可以?”地府的門檻會不會太淺?也是,連人類學點道法付點買路錢就能讓鬼差跑腿,他也不指望他們能矜持到哪裡去了。
“我就可以。”尚羽說得自然。
阿寶道:“那你能查到什麼神仙在地府用過這種手令嗎?”
尚羽轉頭看他,“你想查誰?”
阿寶道:“害我媽媽的人。”
尚羽盯了他一會兒,神色間有淡淡的欣喜,“爲何不懷疑我?”
阿寶脫口道:“是祖師爺不懷疑你的。”他至今還記得自己和印玄的那次小小衝突,他還說他是豬頭。想到印玄,阿寶的情緒又低落起來。
尚羽面色微變,似乎想發火又強忍住了,“我知道他對你很好,但是你要知道,凡人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會死,會輪迴,會遺忘。”
“我也是凡人。”阿寶道,“如果你介意輪迴和遺忘,就應該介意我,我已經遺忘了。我是說,如果我真的是你說的恆淵的話。”
尚羽面色霎時變得極爲難看。
相處這麼多天,阿寶已經熟知他的脾氣,知道他再生氣也不會拿自己下手,所以老神在在地左顧右盼道:“上次來得太匆忙,還沒有好好地看過地府呢。你說現代化改革這麼多年了,爲什麼地府還是老樣子?”
尚羽道:“對人類來說,時間可以分爲很多時代,但對神仙來說,世界從開天闢地到毀天滅地纔是一個時代。”
阿寶道:“聽起來挺單調的。”
尚羽微微一笑,“我們追求永恆。”
“你是追求恆淵的恆吧。”
尚羽笑容微頓,擡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髮,“你就是他。”
阿寶被摸得全身汗毛直豎。他總覺得尚羽的“你是他”、“你就是他”就像是一種催眠,暗示着他必須是他。可是他始終覺得拿起那個什麼什麼棍就是恆淵的認人方式太兒戲了。能拿起如意金箍棒的不一定是孫悟空啊,六耳獼猴只是沒趕上好時候。
尚羽看他唉聲嘆氣,手揉得更加溫柔。
……
阿寶想:其實他不是在找主人吧,他其實是想過當主人的癮吧。這麼多年這麼執着完全是爲了想試試風水輪流轉的滋味吧。
“是這裡吧?”尚羽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拉了出來。
阿寶擡眼看着那扇熟悉的高達十幾米大門,恍若隔世。
尚羽走到門前,慢慢地推開門。
門吱嘎吱嘎地開啓,依舊是熟悉的黑暗。
“誰在那裡?”尚羽沉聲道。
阿寶一怔,正要擡步往前就走,就感到肩上一緊,被人摟在懷裡,動彈不得。
尚羽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驀然回頭,一張金燦燦的網出現在他和阿寶之間。
“天道宗?”尚羽沉下臉色。
“尼瑪尼瑪尼瑪……”令人昏昏欲睡的吟唱聲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
……
這個咒語實在太……簡單粗暴了。
阿寶吐了吐舌頭,極爲自然地側頭靠在看上去什麼都沒有卻能讓他感覺到溫暖的體溫和熟悉的心跳的懷抱裡,小聲道:“我很想你。”這一刻,他不想叫祖師爺,不想兩人的輩分差距,只想把自己放在一個陷入熱戀的普通人的位置上,向重逢的戀人傾訴思念。
耳邊沒有傳來任何回答,只是摟住他肩膀的手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