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世上能有誰與衛廣擔得起知心知肺這四個字的, 莫過於荀文若了,荀文若離衛廣極近,沒費多少工夫便瞧透了衛廣的心思, 盯着衛廣漸漸收緊的指尖, 心裡也說不清什麼滋味, 再一想想衛廣這十年, 瞧着跪在地上的元守真, 竟是鬆了一口氣,隱隱生出了些感激之情來。
連着下首正緊張站着的樓子建與柳清,肯利用職權之便讓元守真從一干士子裡拔尖出來, 大抵也是同他一樣的用意,畢竟, 這位半生時間都花在修道成仙上的真人, 縱然他果真滿腹學識, 武功高強,那也絕不是做官的料。
衛廣並未朝下首多看一眼, 但也正因如此,也足以讓荀文若看清他將元守真放進宮來是對是錯了。
天子殿試的部分自有荀文若與樓子建主持,衛廣只需在上首看着,元守真想必是爲此做了諸多的功課,回答的內容精幹簡練, 頗得要點, 得了狀元頭名, 入了翰林院, 封翰林學士的頭銜, 也算是實至名歸,一干學子雖有豔羨之色, 卻也覺心服口服,生不出一點質疑之心。
翰林學士這職位頗有些特別之處,說大沒什麼實權,說小它卻直入內廷,批答表疏,應合聖意,每日負責批擬詔書的,稱天子近臣。這職位在衛廣這裡又更特殊一些,除卻近伺的隨從安平,這皇宮上下,每日也就是負責草擬詔書、伺候書房的翰林學士,在衛廣跟前跑得多一些了。
這在往常倒沒什麼,但最近需要衛廣處理的政務卻突然多了起來,樓子建與荀文若偶感風寒稱病在家,科舉過後官員職位任免之事全全交回了衛廣手上,放往常只需衛廣吩咐一聲,這些事自然有柳清樓子建給他辦得妥妥帖帖,只這次連柳清都不肯幫他了,口口聲聲不敢逾越,衛廣無法,沉默了半響,也只得收拾起心思,動手處理了。
翰林學士職位本就不高,又沒什麼實權,職務也較爲清閒,因此歷朝歷代選調的官員也不算多,能有三兩個算是不錯的,這一屆尤爲少,等安平來宣召的時候,整個翰林院裡就只剩下元守真一人了。
羣臣的目的可算是昭然若揭,對於此,衛廣盤算不出什麼樣的反應,纔是他該有的反應。
元守真不是爲國爲民之人,也不求權求利,羣臣將他送來衛廣面前,也不是送他來爲官的。
元守真在上書房候了三日,衛廣也慢慢平靜下來,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樓子建雖是‘帶病在家’,但絲毫不影響他的‘興國’大業,送進宮來的奏書越來越多,很是讓衛廣忙亂了一陣子。
原先伺候衛廣的近伺是彥北,十年前給放出宮去了,安平比彥北還機靈些,雖是沒見過元守真,但通過各方人士的明示暗示,也似懂非懂起來,雖是有些咂舌,但很是善解人意,每每做完自己的事,便不聲不響的退了出去,還能退得遠遠的,保準自己不搞出些什麼動靜,打擾到自家陛下。
御書房裡極其安靜,衛廣慣來話少,元守真便是每日按點應卯,在上書房待了這幾日,也並未與衛廣說上什麼話。
這麼多年的時間,足夠衛廣練就一身一心二用的本事,他批閱的奏摺雖不會出什麼錯,但這幾年他肯在這兒處理政務,本就是一件十分新鮮的事。
衛廣雖是默認了朝臣的‘好意’,但他始終未曾花心思想一想,該拿元守真如何。
可他二人畢竟是同處一室,就算衛廣將元守真當成一團空氣,兩人也不可避免要說些什麼。
衛廣接過茶盞的手頓了頓,擡頭看了眼垂首立在下首的元守真,淡淡道,“下去罷,讓安平進來伺候。”
元守真垂着的眼瞼微微動了動,卻也未曾說什麼,腳步一動,卻又停下來行了禮,才又退出門去。
衛廣握筆的指尖緊了緊,瞧着手裡的奏章,卻是徹底的走神了。
他們那時候……元守真何曾需要向他行禮的,衛廣心裡一刺,微微搖了搖頭,埋在一堆政務裡,忙得焦頭爛額,半響才頭疼地吩咐安平道,“去將樓子建叫來!”
安平領了命,出門瞧見元守真還立在門外,又瞧瞧裡面的衛廣,恨鐵不成鋼的跺跺腳,又轉身跑了。
安平果真去了丞相府,瞧見樓子建從裡面迎出來,也顧不上行禮,就急急上前壓低聲音道,“丞相你可是確定那人是主子的舊識,怎麼奴才看着倒像是不認識一般,元學士這都在上書房幾日了,奴才聽着兩人連話也沒說過幾句,主子看起來可不像高興的樣子,別是認錯了人?”
要說這滿朝上下,除了荀文若,還有誰對衛廣瞭解的,莫過於樓子建了,樓子建聽了安平的話,不但不擔心,反倒是老神在在地搖了搖頭,朝安平道,“你回了陛下,就說老臣包病在身,過幾日再去宮裡覲見了。”
安平翻了翻白眼,朝臣公然抗旨在鼎國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安平也不強求,樓丞相不擔心,他也放心不少,又跑回宮裡,見那仙人一般的學士大人還站在門外,不由又翻了翻白眼,也不介意學士大人搶了自己的位置,將衛廣的飲食習慣,作息規律,該注意的不該注意的都交待了一番,朝衛廣告了個假,出門前又折了回來,頗爲躊躇地朝四周瞄了幾眼,飛快地從袖子裡掏了個小瓶子,左捏捏又捏捏,掙扎了半響,才塞進元守真手裡,低聲道,“這東西對身體沒害處的,用不用學士您自己看着辦了。”
何止沒有害處,這東西對十幾年沒什麼興致念頭的衛廣來說,跟藥也沒什麼兩樣了。
安平心下碎碎唸了半響,又仔細瞧了瞧面前元守真仙人一般的模樣,好歹把心裡那點愧疚掙扎不安趕了出去,心安理得的跑去換了宮服,出宮看兒子去了。
元守真只消聞一聞,便知玉白的瓷瓶裡裝的是什麼,想着這藥的用處,元守真的心跳陡然漏了一分,擡頭瞧着他十分熟悉的宮檐飛角,嘴裡終是泛出些苦味來,他未曾沒想過要解釋些什麼,可若不是當時他曾動過飛昇的念頭,也不會引來這一切的災禍,便是衛廣將他忘了,只當他是一個不重要的陌生人,也是他活該受的。
於他不足十日的光景,對衛廣來說,卻是十年之久,這十年的光景,不是一句話可以輕揭而過的。
元守真直覺他該做點什麼,來改變他如今與衛廣的狀況,不管衛廣是不要他……亦或是要他……他寧願衛廣恨他,亦或者是狠狠的折磨他,動手殺了他,都比現在好太多。
他時時刻刻都在想見衛廣見到他以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無論哪一樣,都不是形如陌路。
元守真指尖摩挲着手裡玉白的瓶頸,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強壓着心裡的酸澀,微微閉了閉眼,才又入了書房。
衛廣不疑有他,元守真很快便得手了,安平搞來的這藥很有些珍貴,衛廣也壓根沒往那方向想,只覺得今晚他有些激動得異常,書房裡十分悶熱,衛廣坐得煩躁,索性扔了手裡的硃筆,起身回了寢宮。
偌大的皇宮裡只餘他二人。
元守真瞧着前面衛廣挺拔的背影,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氣,終是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衛廣心神不寧,等發現有人跟着的時候,兩人已經在寢宮裡了。
衛廣回身瞧見跟進來站在不遠處的元守真,頗有些吃驚,要知道他與元守真相處的這幾日,元守真都十分的剋制守禮,不怎麼說話,亦沒什麼存在感,多餘的地方從不踏入一步,離他都是幾步遠,更別說未受詔跟來寢宮了。
體內逐漸沸騰的藥物讓衛廣失去了慣有的冷靜,衛廣的語氣不算好,“你來做什麼?”
元守真臉色蒼白,好在衛廣總算是正眼看他一眼了,元守真心裡一陣火熱一陣冰涼,他雖是與衛廣獨處了這幾日,擔了這天子近臣的名頭,卻也未得什麼機會可以好好看看衛廣,他如今不再是他的愛人,而是他的臣子,但凡有什麼逾越的地方,都算是冒犯天顏的大罪。
元守真心裡發澀發疼,幾乎想要衝上前去,卻終是定定站在原處,有些貪婪的瞧着衛廣,漸漸的晃了神。
衛廣瞧着這般的元守真,目光一滯,卻又立時清醒過來,頗爲狼狽的轉開視線,扯了扯裹得有些緊的衣襟,轉身道,“出去罷。”
元守真哪裡肯走,他來便是要見衛廣的。
元守真聽到衛廣要趕他走,卻只一步一步往前走,上了高臺,轉到了衛廣面前,直到兩人離得極近,動了動脣,才澀聲道,“……你還要我嗎……小廣……”
兩人離得太近,近得衛廣很容易便聞到了那股新雪一般的味道,這味道這十年間常常出現,讓他清醒時有如噩夢,每每想起,心便要撕成兩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睡夢中又甘甜如酒,讓他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倘若他的一個臣子,投靠了別的國家,又回頭來找他,衛廣定是不會要的,對元守真也該是如此,衛廣漫不經心地往後退了一步,扯了扯領口的衣襟,隨意地坐進椅子裡,閉上眼睛,十分想說一句,元守真你太當自己是一回事了。
可衛廣終究什麼也沒說,渾身逐漸沸騰的血液與針刺的痛感膠着在一處,讓衛廣難以忍他與元守真正處於同一處,這個同時混雜着兩人氣息的地方,讓他無法忍受這空氣裡有元守真的味道。
衛廣失去了耐心,強壓着心裡翻騰的情緒,再未看元守真一眼,淡聲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