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 調查組沒有再次找王倩倩談話。
王倩倩重新回化驗室上班。遲到早退, 不事生產, 一切如常。這大大地出乎了人們的意料。
“我就說她有人!”一個曾盼王倩倩倒黴的人立刻更改口風。
小張沒精打采地傳播消息:“聽說是上面連打了好幾個電話,硬壓下去了唄!”
“唉,估計事情不小,要不然哪兒能鬧這麼大。”段大姐長嘆了口氣, 語氣裡難掩失望。
林蔓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繼續認真做好本職工作。車間裡來人催單,沒有人應承, 林蔓主動攬了過去。夜裡值班,突發事故急需人手, 林蔓也從不推辭。
大家都以爲事情結束了,段大姐和小張這樣想, 孫主任這樣覺得, 而王倩倩呢?更是堅信萬事已經大吉。
所有人裡, 唯有林蔓不這樣認爲。她笑吟吟地起來, 在送來的複覈單子上籤上字,一級工林蔓。
近日來, 五鋼廠裡除了王倩倩被政治科調查以外, 還發生了另一件惹人議論的大事。
食堂和供銷社裡沒肉了。
起初,食堂和供銷社的大門上貼了告示,說暫停供應肉類。
所有人都以爲是暫時,因此全沒在意。可誰成想,暫停了許久, 大半個月過去了,告示竟然還沒扯下去。大家想肉想得心裡發慌,紛紛到廠區外的供銷社買。
好麼!這一買才知道,原來不光是廠裡的供銷社,就連全市的供銷社裡也都看不到半點肉腥了。
江城市“爲民早報”一連發出好幾篇社論
“加強豬肉供應,穩定市場需求。”
“豬肉民生關係國家大計。”
“努力加大畜牧產業,爲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
有小道消息傳來,說這次的供肉危機,概因爲豬瘟疫情。
起先,飼養員在圈裡發現一頭豬病怏怏的。他沒當回事,給豬餵了些管常病的藥。病豬哀嚎了整夜。第二天一早,他再去看病豬,病豬已經死得透透,渾身潰爛地歪栽在圈裡一角。
飼養員這才發現不對勁。這是豬瘟啊!同一圈裡,已經有好幾頭豬產生了一樣的病狀。
肉聯廠的領導們高度重視瘟豬事件,可奈何爲時已晚,豬瘟早迅速蔓延開來,幾乎每個豬圈都有數頭病豬。爲了不讓事件進一步惡化,廠長不得不忍痛下令。
“殺掉!凡是有病的豬一律殺掉。”
“唉,就剩那麼些豬了,還有不多點兒雞啊鴨啊,現在只能先保證供應省城。”許大娘打了燒茄子燉土豆在林蔓飯上。
林蔓從窗口接出白瓷碗:“市裡呢?總不會就不管了?”
許大娘笑:“呦,領導的事我哪兒知道。不過咱這兒有個人的親戚在給市長家做炊事員,下回看見他的時候,我再聽打聽打聽?”
林蔓對許大娘客氣地點了下頭,轉身去尋吃飯的座。
近日來,因爲加趕單子的緣故,她總是過了飯點纔去食堂。這時候,食堂裡的人不多。窗明几淨,大排大排的空桌子,後廚裡洗刷鍋盆的聲音嘩嘩地響。
食堂裡的許大娘熱心腸,看見林蔓工作得晚了,每每都會偷偷給她留些菜。林蔓覺得不好意思,便隔三差五地拿些化驗室發的福利品給許大娘。許大娘家人口多,無論毛巾手套,都喜歡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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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二去的,她們兩人相熟了,每次打菜時碰上,都會閒談上幾句。
一日清晨,林蔓上完夜班,到食堂去打早點。
她這夜班是替王倩倩上的。
王倩倩自從沒事了以後,更加倍地想法討好鄧萍。出去玩也好,去靶場也好,但凡能看見鄧萍的地方,人們總能見到王倩倩的身影。
“怎麼又是你上夜班?”許大娘嘖嘖道,“你們化驗室啊,屬你倒夜班最多。”
林蔓笑:“哪兒的話,大家都一樣。”
“可不一樣,怎麼不見那個王倩倩上?”許大娘聽人說林蔓老被王倩倩使喚,仗義地替林蔓打抱不平。
林蔓不以爲意地笑笑,指了指許大娘身前的油炸糕。油炸糕外層是炸得金黃的糯米皮,芯子是拌糖的紅豆沙。外層香脆,內層甜香粘軟。每次吃這個,她都會再配上一碗鹹香可口的豆腐花。
“再來碗豆腐腦。”林蔓又加了句道。
許大娘舀了勺豆花在林蔓碗中。林蔓瓷白的碗底,頓時五色俱全。
滑嫩雪白的豆花上,點綴着青翠的蔥末、褐色的紫菜、淺粉的蝦皮和金黃的炸菜碎。鹹香的醬油澆上,最後又滴進紅亮的辣油,隨着盪悠悠的嫩豆花,不禁反射出一抹誘人口涎的光。
“唉,聽說那個王倩倩前段時間犯事了,有這回事不?”許大娘忽的壓低了聲音問林蔓。
林蔓搖頭:“這事我不清楚,政治科那邊好像說是誤會。”
“呀,他們能說實話?一點問題沒有,人家幹嘛找上她。”許大娘抵死不信王倩倩無辜。
“不會!我看她老是跟鄧萍玩。她要是有問題,人家能理她?”林蔓爲鄧萍辯解。
“鄧萍不就是關係?”許大娘直笑林蔓單純。
“可別瞎說,鄧萍哪有這本事。再說了,鄧書記也不能讓她胡來啊!”林蔓臉上驀地變了色,緊張地彷彿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話。
許大娘頓時豁然開朗,拍手說道:“這就對啦,一定是鄧書記給壓下來了。”
林蔓無奈地搖了下頭,表示說不過許大娘,轉身離去。
剛走出幾步,林蔓聽見有人問許大娘。
“說什麼吶?”
“前些日子王倩倩那事,你知道後來怎麼沒了不?原來是鄧書給壓下來了。”
“真的?嗯,太意外了。”
林蔓淡淡一笑,加快了腳下的步子。碗裡的豆腐花有些涼了,可得趁熱喝完。
林蔓常去的食堂是五鋼廠的東食堂。
東食堂算是五鋼廠所有食堂裡面積最大的一個。
人們來這裡吃飯,也會在這裡呼朋喚友、談天說地。好像個消息集散中心一樣,無數有根據沒根據的事情一旦在這裡冒頭,不多久就會傳遍全廠。
有關鄧書記出面壓下王倩倩一事的猜測,也不知是誰先開的第一口,在食堂裡不脛而走,沒過幾日,廠裡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這事。
“原來是鄧書記出面啊,難怪政治科撤了呢!”
“工會主席嚷着要徹查到底。爲這事,兩人沒少吵。”
“有背景的人到底和我們不一樣。誒,你說鄧書記不會收了那個?”
“噓,別瞎說,這不能亂猜……嗯,總會拿一點,要不然不就白乾了嗎……”
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林蔓上班之前,又再繞道去了郵政局。
郵政局還沒開門。
門前行人寥落,偶有幾個送孩子上學的老人走過。
林蔓掏出新寫的一封信,塞進郵筒裡。
信是給江城市監察委員會的,和上次一樣,林蔓全文書寫用正楷。如此一來,就沒人能憑筆跡察覺到是出自誰之手。
在信裡,她這樣寫道:“尊敬的監察委員會領導們,我以忠誠的無產階級戰士的名義,鄭重地向你們舉報,五鋼廠黨委書記鄧光榮同志嚴重違反黨章黨紀,在廠化驗室職工王倩倩行賄一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沒過兩日,五鋼廠裡來了兩個穿黑色中山裝的人。他們在廠裡東遊西逛,四處向人打聽。各領導們好似被打了招呼,紛紛給他們開綠燈,無論他們進到何處、要看什麼,都沒有人敢阻攔。
他們不止詢問過一個人:“王倩倩在這廠裡,和誰走得最近?”
得到的答覆無不是:“鄧萍啊,從她進廠起就跟在鄧萍後面了。”
“那麼,鄧萍跟誰最好?”來人又問。
有人猶豫了下,回答道:“好像是王倩倩!她們老在一塊兒,尤其最近。”
來人好似獲了什麼不得了的信息,立刻離廠。
又過了幾日,有人從廠裡帶走了王倩倩。
再過了兩日,人事科科長林志明和黨委書記鄧光榮相繼缺席廠裡重要會議。
緊張的氣氛仿若蓋頂的烏雲,層層疊布在五鋼廠的上空,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
終於,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廠辦公樓前的布告欄裡新貼上一張告示。路過的人們紛紛圍上去看。
告示裡這樣寫道:“針對本廠林志明同志和王倩倩同志嚴重違紀一事,現給予如下處分:撤林志明同志人事科科長一職。取消王倩倩同志化驗室二級工一職,改調爲制桶間學徒工……”
王倩倩當天回化驗室收拾東西。有人佯作好心地勸慰她,她一概不理。末了,她冷冷地笑道:“哼,誰讓我是最小的那個!”
王倩倩走後,有人對整件事作出了推測。
有人說是王倩倩挨不住,供出了林志明。也有人說林志明本來就是被調查的對象,談不上誰供出誰。還有人說,一開始上頭是想查鄧書記,只可惜有人動用了關係,讓監察委員會不得不棄小保大,一切的罪責,都由王倩倩和林志明擔了。
談起王倩倩,還有人發出感慨:“說起來,她還是挺幸運的,畢竟沒有坐牢,還把工作保下來了。這要是換其他人,指不定會怎麼處理呢!”
化驗室裡空出了一個崗位。孫主任把科室骨幹們召集起來,向他們徵詢意見。
“怎麼樣?現在二級工的名額空了,我們是從外面再招一個,還是內部選拔?”
段大姐滿口道:“還招什麼啊,我看小林同志就挺好。”
想起林蔓平日種種的好,坐在下面的骨幹們頻頻點頭。
“可林蔓是一級工,王倩倩的工作是二級工的工作,她做得了嗎?”
“有什麼不能做的,主任你還不知道?王倩倩從進來起就沒做過單子。她那些活啊,全是林蔓在做。”段大姐又言道。林蔓平日裡沒少幫襯她。投桃報李,她覺得自己關鍵時刻也該把林蔓頂上去纔對。
孫主任看無人反對,同志們對林蔓又很推舉。他懶得再多生事端,便就拍板決定道:“既然這樣,那就提林蔓上來好了。”
1962年9月的最後一天,林蔓正式成爲五鋼廠裡有編制的職工。同一時間,她的級別從一級升到了二級。而這距離她進廠,才過了不到兩個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