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正國有滿腹疑問,可他還是沒有在信裡問出來。
如果徐麗珍願意跟他說,他自然想聽。如果不願意,他也不逼她。她將來一定有一天會願意跟他說的。
至於那個被徐麗珍廢了的男人是林家村生產大隊的。
之前在河渠那邊看過徐麗珍的樣子,頓時驚爲天人。聽說她是逃荒過來的,就特地託媒婆過來提親,可徐麗珍已經不是饑荒過不下去的時候,自然不肯將就一個二流子。所以立刻就拒絕了他。
後來那人看她居然跟正國處對上對象,心裡恨得不行,就想趁着晚上把人給弄上手。只要她沒了清白,一定會願意嫁給他。
可誰成想,居然是個辣椒,更可氣的是她竟然還被她給廢了。
這種丟人的事情,他藏着掖着還來不及,怎麼敢說出來。
於是只好四處求醫。因爲家裡的錢不夠,他只好去偷,沒多久就把自己送進了派出所。
這年代對小偷的懲罰那是相當嚴重的,判了八年,直接進了勞改農場。
時間如梭,很快就進入一九六三年。
這一年剛過沒幾天,上面就來了新政策。
王守泉宣傳會議精神,“咱們要進行上面派給我們的任務:舉報一次社會主義性質的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的教育運動。把基層中的腐敗幹部揪出來。”
這些村幹部們聽了,臉上苦了臉,一個記分員拍着桌子發泄心中的鬱氣,“和着我們整天累死累活,還要擔驚受怕,咱們什麼時候腐敗了?我連別人送給我一根菸我都不敢接。這記分員當的忒窩囊。”
衆人聽了也是哀聲嘆氣,可又怎麼辦呢?
錢明華看了一眼衆人,“你們就算心裡憋着火也別亂說話。千萬別忘了我以前的教訓。上面讓咱們搞,咱們就搞吧,反正又不會掉塊肉。”
衆人一聽也是,還能咋辦!辦吧!
於是第二天就開始在隊裡宣傳,要開教育運動。小孩子連課也不用上了,跟着大人一起去開會。
錢淑蘭推着嬰兒車坐在打穀場,聽着王守泉站在上面聲嘶力竭地喊着。底下的社員們聽得雲裡霧裡的。
別說這些大字不識的莊稼人不懂這些,就連王守泉自己都搞不清這四清是啥玩意!
錢淑蘭微微皺眉,這就是四清運動的序幕吧!
果然,沒多久,上面又派了工作組下來,一共是三個人。
領頭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
王守泉,錢明華和王立貴負責接待。
王守泉笑臉迎人,剛想伸手去握,對方卻板着臉,看着三人,“你們把你們生產隊的賬目都拿出來。我們要覈算一下。”
王守泉和錢明華對視一眼,這才弄明白了,這是要調查他們了。
想到之前說要把腐敗幹部揪出來,三人的臉色頓時變了。
王守泉微微一笑,揚着眉道,“那我們去大隊倉庫那邊去看看吧。會計本就在那邊。”
見他們十分配合,中年男人臉色好看不少。
“您貴姓呀?”
“我叫高青林,行了,你也別跟我套近乎,我不吃你這一套。”
王守泉臉上的笑容都僵了,他皺着臉朝錢明華擠了擠眼。
錢明華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
等到了大隊倉庫,王立貴把賬目全都拿出來。
三人也不嫌多,立刻就開工了。
王守泉見他們這麼認真,就讓王立貴留下來,“如果他們有不知道的地方,你就負責給他們解釋。”
王立貴應了,對這次事情也是膽戰心驚的。
如果賬目有問題,他可是第一個要倒大黴的,可不就得小心伺候着嘛。
工作組的到來,讓王守泉的神經都緊繃起來。他騎着隊裡的自行車趕到公社找陳書記。
“清賬目、清倉庫、清財物、清工分?”
“對啊,這是上面派下來的新指示,誰都不能避免,你們也不行!只要你們賬目沒有問題,肯定不會有事,你放心吧。”
王守泉想到之前他們似乎違規操作過幾次,也不知道這些人能不能查出來。
不只是王守泉一個人睡不着覺,賬目如果有問題,會計是第一個倒黴,錢明華是第二個,那他就是第三個。
上面都有他蓋得的戳!他忐忑不安好幾天,嘴上長了好幾個燎泡。
何翠蘭看着小兒子這副沒精打彩的樣子,跟錢淑蘭嘮嗑的時候都是愁眉苦臉的。
“你說說這些人咋這麼能折騰呢?”
“我們明明好着呢,可他們卻把賬目反反覆覆地查,我聽會計說,只要有一點記不清楚,都要讓王立貴交待清楚。會計都……”
正說着話,王立貴的媳婦齊大花耷拉着腦袋走了過來。
他們現在就坐在村口,雖然這個天不是很適合納涼。可因爲工作組的入駐,他們的心裡都憋着火呢。哪裡還在乎天氣涼不涼。
“大花,你家立貴又去倉庫了?”
說起這個齊大花的怨氣更大,別人好歹還能喘口氣兒,他們家老頭子連一丁點時間也沒有。天亮就得過去候着,稍微有不弄不明白的,就讓他交待。
王立貴本身也不算是個十分有文化的人,不過是跟着以前的老掌櫃學過,記得賬有點亂七八糟的,再上時間又長,他好些地方都記不清了。
於是這些日子絞盡腦汁地在想那些被他遺漏的地方。
齊大花拍着大腿,一個勁兒地抱怨,“就連一分錢的支出也得問個一清二楚。真是夠累的。”
村裡人也不懂這個,齊大花嘆了口氣,“你們說幾年前的事情誰還能記得。誰的腦子能有那麼好使。”
其他人一想也是,紛紛安慰她,“大花啊,你也別擔心,工作組也就是查一查,咱們生產隊的賬目都清楚着呢,立貴肯定不會有事的。”
齊大花心事重重地點了下頭,“但願如此吧。”
幾人正聊着天,突然錢明華跑了過來,他滿頭大汗,十分急切,“小姑,工作組讓你把養雞廠的賬目也拿過去給他們查一查。”
聽到這話,錢淑蘭立刻站起身,把自己坐的小板凳放到嬰兒車的手把上,然後推着就走。
錢明華見她居然往村裡走,忙叫住了她,“小姑,你走錯道了!”
錢淑蘭拍拍身上的挎包,“賬目我都隨身裝着呢。”
錢明華見小姑臉上帶着笑,莫名覺得心安。他可真不想再因爲這事兒進去了,那地方不是人過得日子。
他邊走邊跟錢淑蘭抱怨,“那高組長把立貴叔罵得狗血淋頭。當着那多的人面,立貴叔一大把年紀,臊得臉都紅了。我看着都不忍心。”
錢淑蘭拍拍她的肩膀,“你就放心吧!我的賬目記得一清二楚,我可是跟着我們家小毛驢學過怎麼記賬的。”
前世她學得就是會計專業,爲了怕露餡,她穿過來之後就一直避免接觸會計方面的工作。不過自從小毛驢學了這專業之後,她就沒了顧忌。
她的賬目也是按照這年代的習慣來記錄的,並不打眼。
到了工作組,看到她遞過來的會計本,三人都微微驚了一下。
高組長更是詫異,“你學過啊?”
錢淑蘭笑着解釋,“我家有兩個孩子都是學會計的。咱們村識字的人不多,我就負責養豬廠和養雞廠這兩個廠子的會計工作。”
三人倒是沒有在意這些,只要她是清白的,管她是幾個廠子的會計呢。
高組長把她遞過來的賬目翻了好幾遍。
供銷社,百貨大樓的收據全部都用夾子夾好,上面還編了號碼,一點也不凌亂。
那些沒有收據的支出,她也會在旁邊備註用在什麼地方了。
高組長微微挑眉,“你這賬目記得比那些專業人士都不差呀。”
錢明華在旁邊鬆了一口氣淺。就連嚴苛到極致的高組長都沒能找出破綻來,可見他小姑還是不錯的。
高組長看着她記錄的賬簿,“你們養雞廠這雞蛋還真挺多。”
錢淑蘭笑着道,“因爲我們養雞廠是用蚯蚓來餵養的。”
高組長來了興致,便跟她請教這方面的問題。
錢淑蘭倒也說得頭頭是道。她這養雞廠除了一開始被她餵過藥,之後都是沒有問題的。也不怕他會查出什麼來。
“你們養這麼多雞怎麼不會生瘟吶?”高組長似乎是個懂農業的。
錢淑蘭笑笑,“咱們選的雞苗都是有講究的,一定要當天下的蛋,然後給母雞抱窩……總之要精養。”
高組長聽了若有所思。
錢淑蘭緊接道,“這法子因地制宜,並不適用於所有地方。所以還是要看水土的。有的地方適合種蘋果,有的地方適合種橘子,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養雞也是一樣的。得要看水土氣候。也許在別的地方這樣抱窩,小雞仔不是很健碩。在我們這邊就很好。”
高組長聽她越說越有道理。他側頭看了一眼旁邊這本記得亂糟糟的賬目,上面還有好幾筆記得不清楚的。
因爲時間久遠,王立貴也想不起來了。
高組長只能把他調查的信息據實以報,順便還把王家村的養雞廠表揚了一遍。
賬目查完了,他們開始清倉庫,清財物,把大隊倉庫翻了個底朝天。不過他們也沒有查出來有問題的。主要是沒人會因爲那點東西願意被人戳脊梁骨!
這些都弄完之後,工作組就想要舉行教育活動。沒辦法只能把全體社員集中到打穀場開會。
這種活動都是有步驟的,第一步就是憶苦思甜。
高組長板着臉,站在打穀場上,頂着寒風,看着下面一個個坐着的社員們。
沒一個人願意開口的。於是他開始點名。
第一個居然是何翠蘭,她抖着腿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問,“咋……咋說呀?”
高組長擔心她不會講,便開始提醒她,“你就講講舊社會的苦和新社會的甜。”
哦!聽他這麼一說,何翠蘭頓時明白了,她雙手捏着衣角,爬上四張課桌拼成的臺子,壯着膽子,大着嗓門朝底下喊,“建國前呀……”
這聲吼把衆人嚇了一大跳。有人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
高組長皺眉,“你不用喊得這麼大聲,大家都能聽得見。”
何翠蘭立刻放低了聲音,苦着臉開始訴苦,“建國前呀,我還記得,那大概是59年吧。那日子是真的苦啊,我們大隊食堂只能吃稻糠摻的紅薯粉……”
她還沒講完,高組長就大着嗓門喊住了,“哎哎哎,我讓你講舊社會的苦,你耳朵聾啦!”
被他指着,何翠蘭嚇得半死,身體瑟瑟發抖。
王立威見自家媳婦都嚇傻了,趕緊站起來替她解圍,朝着高組長點頭哈腰,“對不起啊,高組長,她就是個棒槌,根本聽不懂人話。我來講!”
高組長讓何翠蘭下去,換王立威上來。
王立威硬着頭皮開始講,“我還記得1954年,咱們這邊發大水,東西都被大水衝跑了,就連我平時不離手的煙桿也被衝跑了,我就追在後面跑,我的娘耶,一路上我看到許多許多的死人,男女老少都有,我還看到……”
高組長氣得直跳腳,“你講得啥!講得啥!我說的是建國前的苦,1954年是建國前嗎?”
可下面有人小聲道,“可1954年是真的苦啊,我們家的娃差點沒了。”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起來,這個說說自己家丟了啥,那個說吃得有多苦。
眼見着氣氛越來越不對,高組長趕緊拍巴掌趕人。
突然他眼一亮,指着一個老奶奶,“你來講!”這人應該是受過地主壓迫的,肯定有許多血淚史。
衆人朝他指的方向看去,臉上都有些奇怪,這老太太是誰呀?根本不是他們生產隊的人吶。
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一點都不發怵,她拄着柺杖顫顫巍巍地走上去,站在臺上訴苦:“舊社會的時候,我們窮人過的是豬狗不如的日子啊!公社把家裡的東西全都搜刮走了。我們只能到食堂裡吃,天天清湯寡水,全家人都得了浮腫病,腳肚子一按一個凼凼啊!……”
急得高社長把她直往下拉,可老奶奶興猶未盡,拍着大腿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哭得聲嘶力竭,“我可憐的兒啊,就是在60年餓死的啊!他死的時候連60斤都沒有呀!瘦成皮包骨頭啦!”其聲淒厲,讓人不禁淚下!
可這訴的什麼苦啊,這是訴的“新社會”的苦啊!
錢淑蘭有些納悶,這人是誰呀?居然大老遠跑過來砸場子。她側頭問旁邊的人,終於有人認識這人,“這人是離咱們五十里外的青河彎生產隊的。那個村子餓死了一半。”
錢淑蘭嘆息一聲,這個生產隊離大栓子那個生產隊很近,想來情況也差不多。
憶苦思甜進行不下去了,高組長進入下一個主題,“咱們來檢舉腐敗分子!”
底下的人一陣沉默,大家都紛紛低下了頭,再也沒有了剛纔的活泛勁兒。
高組長微微皺眉,看着站在邊上的幾個大隊幹部,臉上都有些審視,“社員們,m主席說階級鬥爭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它是一場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鬥爭!咱們要清除這些有害蛀蟲才能讓我們的社會主義道路更加光明,社員們,舉起你們的手勇敢地揭發吧。”
底下的人又是沉默。
高組長不得不硬着頭皮又喊了一次,依舊是沒人願意站出來。
對牛彈琴的高組長有些惱火,他想了想道,“你們放心!這些人不敢對你們打擊報復。”
底下的人依舊沒動靜。高組長見舉報幹部肯定沒戲了,就退而求其次,“互相檢舉揭發也行!有沒有誰鋪張浪費的!這也是有問題的,只要你們提出來,我們幫他改正,有錯就改依舊是好同志。”
衆人張大了嘴。錢淑蘭也是一愣。
鋪張浪費?這也算?
不過大家都餓着肚子呢,誰有那個能力鋪張浪費?浪費得起來嗎?這純粹就是瞎扯淡!
最後高組長這個會開得跟個獨角戲似的,草草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