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淑蘭按着原身的記憶,出門往右拐,走了五分鐘,又往左拐,找到原身大哥家。
此時的錢家正在燒飯,竈房的煙囪濃煙滾滾。
兩個孩子蹲在院子裡玩石子,看到她進門的時候,對視一眼,眼裡閃過一絲害怕。
錢淑蘭自然看出他們的戒備,在離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笑着問,“你爺爺呢?”
大的小女孩叫錢月秋,今年十二歲,聽到她問話,小手往右一指,抖着嗓子回道,“在屋裡”
錢淑蘭衝她點點頭,笑着讚了一句,“好孩子”
錢月秋驚訝地張大嘴巴,和她爸之前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如出一轍。
錢淑蘭心裡嘆了口氣,自從知道原身的記憶,錢淑蘭對錢明華的態度就能理解了。
順着剛纔錢月指的方向到了東屋,門並沒有鎖,她輕輕敲了敲門。
屋裡人咳了一聲,才道,“進來吧。”
聽到迴應,錢淑蘭立刻走了進去。
一個個子矮小,皮膚乾癟的老頭子正坐在牀上聽着牀頭櫃上的收音機,他的面容有些嚴肅,眉心更是緊擰着的。
錢明華正坐在牀前的凳子上跟他一起聽,他手裡還搓着麻繩,表情同樣的嚴肅。
看到她的時候,錢明華臉上微微有些驚訝,趕緊站起來,朝她問好。
錢淑蘭朝他淡淡點了點頭,不是她故意擺譜,而是早上那一出,差點讓這人懷疑她有問題。
雖然錢淑蘭的態度很冷淡,可錢明華卻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
錢淑蘭沒有在意錢明華的侷促,她朝錢維漢打招呼,“大哥,正忙吶?”
錢維漢回過神來,看到是自家妹子,忙把收音機關上,招呼她坐下,笑着問,“幺妹,怎麼這會兒過來了?找我有事?”原本想吃完飯去看她的,沒想到她先過來了。錢維漢還挺意外。自家妹子已經十來年沒登過門了,往常有事找他,也都讓守仁守義過來,今天怎麼親自過來了。
錢淑蘭坐在牀邊,點點頭。她是有事兒。
從原身的記憶中她才知道爲什麼錢明華爲因爲她說了一聲謝,就跟看鬼似的看着她。
這事說來話長。錢維漢十五歲出去參加革命,在打鬼子的時候,下面那玩意被炸沒了,就一輩子沒有結婚。
Wωω• тTk án• C ○
本來錢淑蘭想把自己一對龍鳳胎過繼給錢維漢,讓他後半輩子能有個依靠,誰成想,還沒等她開口,錢維漢居然會在巧合之下救了錢明華,還收養了他。
錢維漢知道他妹的想法之後,就提出也收養那對龍鳳胎,可原身曾經見過小小年紀的錢明華在山上徒手咬過野兔,被他的兇殘樣子嚇怕了,哪敢讓自己剛出生的一對兒女送給這麼個煞星,當即就拒絕了。
打算落空的原身,因爲家裡太窮養不起那麼多的孩子,只好把自己生的一對龍鳳胎轉送給別人,那家家境殷實,應該能照顧好他們。
因爲這事,原身對錢維漢很有意見。好些年不肯搭理他,後來,原身男人死了,她覺得自己無依無靠。就主動寫信聯繫錢維漢。
那時候,錢維漢剛好從部隊上退下來,看到妹妹肯原諒她,就順勢把戶口落到王家村,方便照顧這唯一的妹妹。
爲了這事,謝維漢自覺對不住妹妹,對她幾乎是言聽計從。有什麼好吃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原身漸漸對這唯一的哥哥不那麼冷淡了,只是對這個搶了她兒子身份的侄子卻一點好臉也沒有,偶爾在路上遇到了也當看不到。別說道謝這樣的禮貌用語,她不口出惡言都算錢明華運氣好。
錢明華自覺佔了錢家便宜,受點冷眼也是應該的,對原身一直很恭敬。
錢淑蘭朝收音機看了一眼,剛剛她可是聽到了他大哥在聽廣播,裡面似乎有“大躍進”的字眼,她拿不準錢維漢的想法,因此有點忐忑,“大哥,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錢維漢見妹妹低着頭,攪着衣角,似乎很糾結的樣子,有些摸不着頭腦,可還是鼓勵道,“有啥事你就說,大哥能幫你辦的,一定給你辦得妥妥的。”
錢淑蘭心裡一陣暖意,在心裡斟酌說辭。
錢明華見他姑一直低着頭不說話,還以爲他姑想要他避開,所以站起來就想往外走。
錢淑蘭忙叫住他,“明華,你也聽聽吧。”
錢明華臉上微微有些驚訝,但還是停下腳步。
等他落坐後,錢淑蘭湊到兩人中間,小聲道,“大哥,前幾天我聽人說,上面要全國範圍內辦人民公社了,到時候,所有的食堂都要上交給集體,吃大鍋飯。”
之所以,把這事透露給錢維漢,是“大躍進”這事兒其實並不是一簇即成的,前期是有鋪墊的。早在1955年的時候,就有地方開辦公社了,效果如何大家都不得而知,只是報紙上曾經報導過這一消息。錢維漢曾經當笑話跟原身說過這事兒。
去年12月,廣播裡到處播過,劉主席在華國工會八次代表大會上,正式宣佈了“超英趕美”這個目標。
錢維漢心裡一凜,他剛剛聽到廣播,上面說要“大躍進”,甚至還提出五年超過英國,十年趕上美國,這樣荒謬至極的目標。
放手發動羣衆,在戰爭年代是一個成功的經驗。但是,轉入經濟建設階段後,再用大搞羣衆運動的辦法,顯然是不適用了。因爲經濟是按照規律發展的,要有科學的管理,嚴格的工藝要求,還必須遵守各種規章制度。只有這樣才能夠生產出來合格的產品,才能夠持續的發展。
這些人根本就不懂,偏偏還瞎指揮,他都可以想像未來這幾年的日子會有多亂了。
錢淑蘭接着道,“聽說,上面還要全民大鍊鋼,大哥,你說人都去鍊鋼了,地誰來種?糧食收不上來,沒有產量,是不是就會餓死人?”
錢維漢越聽心裡越欣慰,朝他妹看了一眼,他的妹妹果然是他們老錢家的人,連這層都想到了。
妹妹能想到的,他又怎麼可能想不到呢。剛剛廣播裡說得這些簡直就是空口白話,只是上面已經確定了這個目標,離下達之日也不會有多遠,這事避免不了了。
只是,他只是一個老紅軍,最大的人脈也就是自己的老首長。
他試探着往老首長那邊寫一封信試試看吧,只是他一個人的力量終歸有限,他未必能改變上面的決定。
所以,他只需要稍微提一筆即可,讓老首長以保重自身爲要。
“大哥,我跟你說話呢。”錢淑蘭見錢維漢居然在她說這麼嚴肅的問題上走神,有些氣惱地推了他一下。
錢維漢回過神來,討好地朝她笑了笑,“我聽到了,那咱們要努力屯糧。”
錢淑蘭見他居然同意自己的觀點,面上不由一喜,“大哥,你相信我?”
錢維漢指了指收音機,“我從廣播上聽到了。裡面有黨的最新指示。”
錢淑蘭鬆了一口氣,原本她想着如果錢維漢不信,她扯一張神明大旗也要讓他信,誰成想根本用不着。
她衝着錢明華小聲叮囑,“明華,等你到縣裡報產量的時候,一定不要虛報產量,到時候說不定要餓死人了。你可就成王家村的罪人了。”
錢維漢點點頭,略感欣慰。他原以爲自從他收養明華之後,小妹對明華百般看不上眼,平時遇上也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沒想到關鍵時刻,她還記得明華。
明華也是一臉感激地看着錢淑蘭,“小姑,我會的。”
錢淑蘭有些羞愧。原身對錢明華根本不好,如果原身知道這事,不下井落實都算她善良了,她忙擺擺手,“都是一家人,客氣啥。”她頓了頓,又有些不放心,“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頂住壓力?”
錢維漢眼一瞪,扯着嗓子道,“他敢弄虛作假,我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錢淑蘭卻一臉嚴肅地搖頭,“大哥,你話也別說這麼滿,到時候,明華也未必能自己作主,如果人家都虛高,他又哪裡是別人的對手。再說了,如果別人都虛高,只有咱們村實報,到時候,咱們村剩下的糧食多,豈不成了活靶子,咱們還能睡得安穩嗎?”
錢維漢心裡一嘆,“你說得也有道理!”
錢明華聽了若有所思。
錢淑蘭看一眼,錢維漢手裡的收音機,這麼好的東西,他都能弄來,那其他東西,會不會也有門路弄來。
她以前上學的時候,記得這年代實行的“統銷統購”政策,就算她手裡有錢,都未必能買到東西,原身就是一個鄉下老太太,應該也沒辦法弄到票。
她看了一眼錢明華,笑着對錢維漢道,“大哥,你能不能幫我想想法子買點東西?”
錢維漢見她剛纔的視線一直落在收音機上,以爲她是看上收音機,拍着胸脯答應了,“行,沒問題。”
錢淑蘭立刻喜滋滋的,“我想要手電筒,鋼筆,軍用水壺和手錶。”錢維漢認識不少人,要買這些東西比她可容易多了。
錢維漢聽她說得東西一個比一個貴,有些驚訝,“你要這麼多東西幹什麼?”
錢淑蘭暫時還找不到藉口,索性就開始耍賴,“我有大用處,大哥,你就別問了!”
她這樣做,完全就是跟原身學的。錢維漢這個大哥對錢淑蘭這個妹妹是真好。錢維漢退下來的時候,受了那樣嚴重的傷,雖然他瞞着村裡人,可作爲至親的妹妹,錢淑蘭還是知道的。到了王家村落戶後,錢維漢每個月都能領一百多塊錢的津貼,時常會接濟妹妹一家,度過了許多個坎兒。要不然原身也不可能在前幾年攢下那麼多錢。
原身是個特別精明的人,曾經讓錢維漢給她買過不少東西,錢維漢每次問她,你有什麼用途,原身都會回一句“我有大用處,你別問了!”
然後,原身就會把東西轉賣給別人,賺取差額。
原身要的那些東西,比如說軍被,軍大衣,軍用水壺,這些東西在鄉下是很少見的,許多人一輩子也沒去過縣城,所以,也不知道百貨商店門朝哪開。見原身說的價格雖然比別人的貴一點,可因爲來之不易,也都買了。
錢維漢不是不知道他妹妹的所作所爲,可他就這麼一個妹妹,自然不能讓妹妹鬧個沒臉,也就裝作不知情。十次有九次都是答應的。
他以爲她又是想賺差價,也就沒有細問,想了想道,“手錶估計不行,其他三樣,我會幫你想想法子。”
錢淑蘭還想問爲什麼手錶不行,就聽錢維漢道,“你買手錶,還不如買掛鐘。手錶那玩意那麼小,要是一不小心給整丟了,多可惜。買個掛鐘掛在堂屋裡頭,誰來都能看見,說出去也有面子。”
錢淑蘭眼睛一亮,對啊,掛鐘好哇,這東西價格便宜。很適合她這20金幣的價格。要是手錶,那她挺虧。
“行,就要掛鐘!”
錢維漢笑眯眯地點頭,“好,我幫你買。”
錢淑蘭立刻掏兜想給錢維漢錢,被他制止了,“東西還沒買到呢,給什麼錢!再說,你是我親妹子,我給你買也是應該的。”
聽到這話錢淑蘭驚了一下,但也知道對方是在客氣,不可能真的不給錢。不過,她猜錢維漢是因爲不確定能不能都給她買到,所以才推辭一下的,要不等他買到東西再給也是一樣的。到時候再給錢維漢點好處費,她畢竟不是原身,不能心安理得地佔人家便宜。到時候多付點錢就是了,如果錢維漢不收錢,那就換成東西。想通了這點,錢淑蘭就沒再推讓,朝錢明華掃了一眼,見他臉上絲毫沒有不快,心裡不由得佩服對方的沉穩。
就她從原身的記憶來看,原身對這個錢明華一直很有意見,對他的感官也全是負面的。可錢淑蘭瞅着這大叔人不錯啊。
一看就是個正直人。錢維漢堅持收養他,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錢淑蘭就提出告辭了,哪知道她剛推開門就看到剛纔還在院子裡玩石子的兩個孩子正趴在門上偷聽。看到她的時候,嚇得就要往跑。
錢淑蘭想到剛剛談話內容,面容一肅,朝身後送她出來的錢維漢和錢明華隱晦似的看一眼。兩人頓時明白她的意思,也開始謹慎起來,如果他們剛剛說的話被這倆孩子傳出去,肯定會鬧出大亂子,錢明華走過來義正言辭地教育道,“小秋,小濤,你們偷聽別人說話這是不對的,咱們做人應該要光明正大。”說着指了指牆邊空地,“去,罰你們在那邊站半個小時。還有,剛剛聽的事情你們不許往外說。要不然罰你們三天不吃飯。”
錢維漢也覺得這兩孩子有點過火,這是自家妹子還好說,要是客人,他老臉都丟盡了。
突然,錢維漢想到什麼,大步走到竈房,看到裡面正在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的兒媳婦,頓時明白了,板着臉,斥道,“你也過來,罰站一個小時。”
鄭小花嚇得不輕,心虛地縮了縮脖子,見公公和男人臉色這麼難看,估計兩人已經猜到是她讓孩子們這麼做的,只能縮着脖子苦着臉從竈房裡出來,走過錢淑蘭身邊的時候,還羞愧地低下頭,似乎不敢見人的樣子。
錢淑蘭見她還不是無可救藥,心裡也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