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昏黃的油燈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坐在炕邊,她的懷裡抱着一個八歲大的小男孩,她從脖子上取下一個鑰匙打開櫃子,拿出一個古木匣子。

打開匣子,裡面放着一沓沓的鈔票。看到這麼多的錢,小男孩圓溜溜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

自家大孫子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逗樂了老太太。

她那雙如枯樹皮的手撫摸着這錢,朝小男孩笑道,“正康,這些錢全是奶奶留給你和兩個弟弟的。這些錢,你這輩子都花不完,開不開心吶?”

正康望着那麼多的錢,他嚥了咽口水,他確實花不完,呆呆地點頭。

第二年,也就是全國土改的第二年,殺了許多地主。正康被爹爹抱在懷裡看着一顆顆人頭落地,嚇得半死。他們家也有很多錢吶,是不是也會被殺?

他惶惶不安,偷偷問他爹,他們家會不會被殺,他爹卻說他們家是貧民,不會被殺的。他不相信,那麼多錢怎麼可能是貧民。他爹在騙他!

後來,他又在想,這麼多錢,如果他把它們全都花掉,他們家是不是就不是地主了。

於是,在老師倡導做好人好事的時候,他找到了花錢的方式。他把奶奶給他的零花錢捐了,獲得了老師的誇讚和同學們的讚揚,他從未有過的滿足。

一開始,他並不想撒謊。他把自己做好人好事得到的小紅花拿回家,奶奶還誇獎了他。

可,聽到他居然捐了五塊錢給別人的時候,奶奶臉拉得老長,似乎很不高興。

那時候,他就明白了,奶奶不喜歡他捐錢。她思想覺悟太低,有像地主階級靠攏的趨勢。她是他奶奶,他不能去舉報她,只能幫她。

只是心裡還是有些埋怨的,他們家明明有很多錢,爲什麼不分給那些有需要的人呢?他的親人思想覺悟怎麼這麼低呢!他們班老師都說了,現在是社會共有制,財產是大家的。不該搞個人主義,那是狹隘思維,最要不得的。

正康覺得很苦惱。

當他看着奶奶晚上給他加餐,年年給他做新衣服,他們家還有那麼多的錢。他心裡一個勁兒地埋怨這些家人太過自私。他們怎麼就不想想,那些沒有吃沒有喝的可憐人呢。

後來,他學會了撒謊,朝奶奶伸手要錢接濟別人。他想,他要幫家裡人多做善事,說不定有一天,他們家被人發現是藏在人民羣衆中間的地主階級,這些被他們幫助過的人會爲他們說好話。當初就有許多地主因爲幫助過貧民百姓,沒有被槍·斃,他也可以這麼做。

每當,別人用充滿感激的眼神看着他的時候,正康都感覺自己又爲家裡人做了一番貢獻。

後來,因爲他做的好人好事太多,被選入先鋒隊,成爲了一名先鋒隊員,戴上紅領巾的那一刻,正康覺得自己的努力終於有回報,國家看到他一心爲公,幫助家人改邪歸正的事了。

後來,他遇到了劉芳名。她每天吃不飽飯,還要幹好多活,卻依舊被父親打,看着她可憐兮兮的樣子,正康接濟了她。但,她卻說,等她長大了,一定要嫁給他。正康一開始是不同意的,他可是地主階級家的兒子,是黑五類,他怎麼能娶到出身這麼好的姑娘呢?那不是害了她嗎?

可是,劉芳名堅持要嫁給他,把正康感動地不行。他把自己的零花錢全給了劉芳名,但因爲他常常接濟別人,所以他身上的錢並不多。

後來,家裡分饅頭,分雞蛋的時候,他就把這些省下來,分給劉芳名吃。她都不嫌棄他是地主家的兒子,他一定要對她好。

三年如一日,正康不斷地找各種理由騙家裡的錢,一邊養未來的媳婦,一邊做好事幫助別人。

突然,有一天,劉芳名不見了。正康想,她應該是發現他是地主家的兒子,所以才跑了吧!他一開始想去找她的,後來想通了,也不去找她了,他不能連累她。

他奶奶知道他被小芳騙錢的事,再也不給他錢了。

他要自己下地幹活掙錢……

“一毛錢,兩毛錢,三毛錢。。。”一個聲音傳來,吵醒了還在睡夢中的正康。他抹了把眼淚,睜開眼,側耳傾聽,原來是正國正在那邊數錢。

“十五塊錢,十五塊一毛錢。。。一共十九塊八毛錢。哇,我要成爲有錢人了,怎麼辦?怎麼辦?這麼多錢吶!怎麼花的完呢?明天,我得問奶奶,蓋房子要多少錢?這些夠不夠?”

正康從牀上爬起來,衝他道,“你這思想是不對的,外面那麼多人都沒有房子住呢。你還想獨自住一間,你是藏在人民羣衆中間的腐敗分子。”

聽到他的聲音,正國嚇了一大跳,一把把錢盒抱起來,“你別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也聽不懂。我沒想怎麼樣,我就是不想跟你睡一個屋,誰知道會不會傳染!”

正康氣得直跳腳,也顧不上說他思想覺悟低了,不滿地斥責起來,“你沒大沒小的,我又沒病,我傳染你什麼?”

正國翻了個白眼,“傻病不是病嘛!”

“誰傻了?!”正康想揍人。

正國瞥了他一眼,直接開損,“說得就是你唄!你不傻,你爲什麼把錢給別人!爲了掙那點錢,咱們天天累得跟死狗一樣。你還拿出去做好人好事。你這樣的都不算傻,這世上還有傻子嗎?”

正康氣得直瞪眼,“明明是你自私自利,覺悟低。你還說我傻!”

正國懶得理他,抱着錢匣子開始入睡。

這麼明晃晃的忽視,正康氣歪了嘴。

打小他就跟這個弟弟不對付。正國調皮搗蛋,只知道玩,一點也不關心家裡。他跟正國講道理,說不上兩句,正國就嫌煩。每每都是這樣,一點也不尊重他這個大哥。

正康蹲下身子捂臉痛哭。把想要睡覺的正國吵得心煩,他不耐煩地翻身起來,“我說你夠了啊。大晚上的不睡覺,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有那麼多錢,我卻只有三塊錢。你分我!”正國抹着眼淚,直接開口。

正國被他的不要臉氣樂了,他掐着腰,從炕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王正康,你腦子是生鏽了,還是壞了?我的錢,我憑什麼分給你?”他重重地咬着我這個字。

正康也有話堵他,“我們老師說了,所有的東西都是公有的,屬於大家的,你的錢也不例外。”

正國最不耐煩聽這些了,什麼公有私有的,他聽不懂。他只知道他賺來的錢就是屬於他的,誰也不能拿走。他瞥了一眼正康拿話呲他,“那m主席還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呢。你錢少,你就去掙,找別人要錢,你還要不要臉吶?你又不是乞丐。”

正康被他這話唬得一愣。他皺眉思索了會兒,剛想開口反對正國的話。

就聽正國接着道,“那咱們掰扯一下唄!既然你說所有東西都是公有的。那你將來的娃也能管我叫爹?”

“你說得這叫什麼傻話!我兒子怎麼能管你叫爹!”正康被他的話氣的不行,立刻反駁。

正國雙手一攤,反問他,“不是你說的嘛,所有的東西都是公有,屬於大家的。你的娃難道還能是私有的?啊!你捨得啊?傻子!”

正康被他問住了!他在腦海思索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理由來反駁。

剛纔在自己屋聽到兩人咋呼,怕他們打起來的錢淑蘭跑過來,在外面聽了一會兒,心中直嘆氣,開始敲門。

正國瞥了一眼無動於衷的正康,跑去開門。

看到錢淑蘭進來,正康有些拘謹。他不喜歡奶奶總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這讓他有種很挫敗的感覺。

讓正國感動詫異地是,這次他奶奶破天荒的沒有訓他。

錢淑蘭以前就聽說,這年代的老師普遍師資都不高,有許多的甚至小學才畢業就當了老師。

這年代,連小學生都要上政治課,那政治思想沒有人講解,根本理解不了裡面的意思,這些老師不懂裝懂,開始瞎講,愣是把學生給教傻了。

在外面聽到正康的話,錢淑蘭這才發覺,正康不是傻不傻的問題,而是腦子被洗過了。他居然對那些虛僞至極的話深信不疑。

她拉着正康的手坐到炕邊,“你這孩子,你那老師估計只教了你一半。咱們國家現在是公私合營。並不是你所說的全部都是集體制。就比如說,縣裡的許多飯店,都是公私合營的。還有咱們生產大隊也是由農民入股,年底分紅的。還有咱們分到手的錢,分下來就屬於誰的,並不屬於集體的。這是合法的。”

正康聽了若有所思,“所以說,集體裡面也有個人?”

錢淑蘭點頭,“集體也是由個人組成的呀。沒有人哪來的集體?這世上人人都是有私心的。就比如說你奶奶我。對你和對招娣就是不一樣的。爲啥呀?因爲我有私心,你是我的孫子,招娣只是我的遠房小輩,關係遠了點。這就是親疏遠近。這是人心,無論以後社會怎麼變遷,都沒有辦法改變人心。”

正康若有所思地點頭。好像很有道理,他喜歡他爹,不喜歡他娘,明明都是親人,他卻厚此薄彼,這就是私心吧。

“你說讓大家把錢拿出來一起分。這話太傻。誰也不可能大方到把自己家的錢分給別人。因爲人人都有私心。”錢淑蘭繼續教育。

正康抿嘴沒說話。

錢淑蘭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有善心是好事。但是,世事無常。這世上有許多突發事件,能摧毀一個家庭。你比如說柱子家。他家就是因爲爺爺得了病,然後窮困潦倒,父親爲了掙錢養家,上山打獵被野獸咬死了。”錢淑蘭攤了攤手,“你瞧瞧,手裡沒錢的下場是多麼嚴重。”

正康還是第一次聽說柱子家的事,原來這麼悲慘。他直接愣住了。他自動代入角色,如果有一天,他也生病了,需要大量的錢,如果他沒有錢,就只能等死了。

錢,似乎很重要。

錢淑蘭又丟下一顆炸·彈,“就說這次小桃去北京治病吧,花了家裡許多錢。哎,咱們家也窮了。”

正康愣了一下,“沒錢了?我的錢呢?”

錢淑蘭絕對是一愣,“什麼你的錢?”

正康急了,從炕上站起來,跺腳提醒她,“就是你之前給我看的那些錢啊,好多好多的錢。”

錢淑蘭仔細在腦子裡回想了一下,終於想起來了,那是剛土改的第一年,他們家分到了十幾畝地,掙了好幾百錢,原身抱着大孫子跟他說了一些話。

錢淑蘭嘆了口氣,“那點錢夠幹啥的呀?將來,連給你們結婚都不夠用。”好吧,她撒謊了,是夠用的,但是沒辦法,誰讓這娃跟她槓上了呢?!

正康比劃半天,“不是啊,那錢很多很多呢,一輩子也花不完呢。”

錢淑蘭嗤笑一聲,“你可拉倒吧!那點錢還一輩子花不完。奶那是逗你玩的呢,你還當真了。咱們家在村子裡日子也就過得一般。跟那些城裡人比,咱們家就是赤貧。你瞅瞅家裡人,有錢人能穿不起一件像樣的衣裳嗎?能一年也吃不上一回肉嗎?可那些城裡人就穿得起,每月都能吃上一回肉。你還覺得咱家有錢嗎?”

正康似是受了天大的打擊,一屁股坐回炕上。原來,他家不是地主階級,就是他爹說的貧農。那他以前騙家裡的那些錢豈不是全白花了。他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

正國托腮在邊上昏昏欲睡,沒聽清楚他們在交談什麼,嘴裡嘟噥一句,“那錢是奶奶,咱爹和幾個叔叔掙的,你啥時候給家裡掙過一分錢啊。你臉可真大,你好意思說那是你的錢,我都不好意思聽。嘖嘖嘖……”

錢淑蘭在邊上附和,“對,那錢是我,你爹和幾個叔叔的,跟你們這些小輩可沒關係。是我們的養老錢。你們要想用錢就得自己去掙!”

正康猛地一擡頭,重複一遍,“不是我的錢?”

錢淑蘭還沒說話,正國打了個哈欠,“當然不是你的!”

正康氣得從炕上站起來,衝錢淑蘭大吼,“不是我的錢,你爲什麼告訴我說將來都是我的。你這不是騙人嘛!騙子!撒謊精!”不是他的錢,他就不用擔心自己有一天會被砍頭了呀,她奶奶是個騙子!大騙子!超級大騙子!

說完,直接氣得跑到自己炕上背對着錢淑蘭睡了。

錢淑蘭有些無語。她能說這事跟她沒關係嗎?

她瞅了一眼正國,見他眯着眼睛昏昏欲睡,這副樣子十分有喜感,她捂嘴直樂,她點了一下正國的額頭,他直接跌到炕上,呼呼大睡。

錢淑蘭給他蓋上被子,就着月光居然看到一個鐵盒子,錢淑蘭想伸手拿下來,卻發現他抱得格外緊。

一連好幾次,都沒抽出來,錢淑蘭也就放棄了。

第二天,正國找到錢淑蘭問蓋房子需要多少錢,錢淑蘭便問他多大面積,蓋什麼類型的房子,蓋在哪兒。

等正國一一回答之後,錢淑蘭笑道,“按你這要求,怎麼也得要一百塊錢吧。”

一聽要一百,正國有些沮喪。他耷拉着腦袋,回自己屋了。

錢淑蘭也沒在意。她小時候也經常喜歡問東問西的。而且她還特別喜歡問不同人同一個問題,然後她居然能聽到許多不同的答案,感覺特別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