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玢被帶走當天便上了堂,他自是喊冤不迭,卻被指是“咆哮公堂”,一來便被打了十板子。
他走得匆忙,只穿着一件家居的灰鼠棉袍,天氣又冷,人身上本來就僵。一頓硬邦邦的板子打完,衛玢一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又是羞怒又是疼痛,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了。
衛邗留在家裡部署,衛珏帶着幾個下人跟着跑了出來,緊趕慢趕到了堂上,看到的已經是衛玢被毒打後的景象。
衛珏幾乎氣死,怒目瞪視着也算是有幾面之緣的京兆尹。京兆尹避開他的目光,皺着眉道,“嫌犯衛玢,你還不認罪嗎?”
衛玢白着臉,冷冷地道,“大人不如明示,我是有朝廷功名在身的,這樣二話不說就動刑,是什麼道理?”
“無知學子!”京兆尹冷笑道,“已有人證,你還抵賴狡辯嗎?來人,將證人帶上來!”
一聽有人證,衛家兄弟都吃了一驚。幾個差人拉着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走了上來,衛玢硬撐着仰起頭一看,頓時驚了,原來那人,正是向小園身邊的綠絲。
“堂下婦人,案發當日的情況,原原本本講來,若有隱瞞,將你與人犯一同治罪!”
綠絲嚇得身上一抖,她那日原是怕向小園做出什麼不軌之事,向姨媽知道之後必然不會懲罰自家女兒,她這傳話的下人卻沒有命在了。於是她偷偷回屋拿了平日積攢的私房,趁着給葉冬毓祝壽的人多,藏在一輛馬車下,偷偷逃出了衛府。
她出了衛府之後,舉目無親無處投奔,恰好遇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屠夫,就自己貼了嫁妝嫁了。還攛掇着丈夫將家搬到了城外,誰知道八王爺手眼通天,聽了向遠的話,竟然沒花幾日功夫,就將她找到了。
綠絲一介丫鬟出身,被八王爺的人一威脅,又被京兆尹嚇了一句,就將那日向小園如何教自己去將衛玢帶到湖邊山洞裡和她相會的事兒說了出來。
衛玢目齜欲裂,“你這賤人!明明是你假稱是齊家的丫鬟,說齊姑娘被蛇咬了,我一時心急方纔中了你的奸計!你是誰派來害我的?”
綠絲看他眼睛發紅,身子縮了縮,囁嚅道,“奴婢、奴婢沒、沒有啊……”
衛玢直起身來,又要怒斥綠絲,京兆尹一揮手,示意差人將她帶下去。又轉過臉來對着衛玢道,“你狡賴也無妨,還有一份證言在此,你瞧過了,怕是就不會這樣嘴硬了。”
他若有似無地瞧了堂外的衛珏一眼,“若是看過了還有話說,還有旁的人證,只是本官也不想下你們安國公府的面子,衛三公子還是與人方便於己方便,早些畫押認罪,也不必傷了兄弟情分。”
說着就派人將一份狀紙樣的東西遞到衛玢眼前,衛玢只瞄了一眼,就氣得滿臉通紅。他憤怒地擡起頭四處張望,似乎想找什麼人。衛珏看他神色,心直直地墜下去,他疑問地看了衛玢一眼,衛玢無比悲涼地,點了點頭。
衛珏幾乎站不住,眼睛被怒意燒得看不清了。他呆呆地站着,似乎也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只看着衛玢在堂上死不低頭,京兆尹十分惱怒,一揮手,一衆差人如海東青拿天鵝一般,將衛玢拖了下去。
“大哥!”他只聽見衛玢喊道,“我是冤枉的!救我!”
“三弟!”衛珏這纔回過神來,徒勞地伸出手去,似乎想拉住弟弟,可是終究無力地垂下。
他身邊的家人見了這樣一幕,早就嚇得雙股戰戰,“大、大爺,三爺已經叫他們收了監了,咱們現在怎麼辦啊?”衛珏一向和暖如春的面容此時如同寒冰一般,他死死地咬着牙,低低道,“回家!”
衛玠聽說有人來拿了衛玢,起初是得意,想到自己那份署了名的證言,又有些害怕。他將門窗牢牢關好,窩在自己屋裡不敢出去。
忽聽一陣腳步聲,急促而憤怒,他以爲是事情敗露,衛邗又來打他,正慌着不知往哪兒去躲。只聽“哐啷”一聲門響,衛珏已經踢開了門,站在門口冷冷地望着他。
衛玠見不是父親,害怕之情稍減,可見衛珏罕見地發了脾氣,也有些心驚,“大、大哥,什麼風把大哥吹來了?”
衛珏不答話,上來就給了衛玠一拳,“你還要不要臉?老三是你的親生弟弟,你這個不知孝悌的東西!”
衛玠被衛珏打懵了,捂着臉在地上滾來滾去地叫痛。下人們見兜不住,立馬去回了主子,不過一時間,除了見衛玢被拉走的時候就躺倒的淳姨娘和出外奔波的衛邗,上到葉老夫人,下到沈瓔珞,都疾步趕來。
葉冬毓聽說自己丈夫打了衛玠,害怕姚氏生事,連忙叫品月照顧祺哥兒,自己恨不得脅下生了雙翼,能飛到衛玠的院子裡去。
衆人趕到的時候,衛珏還壓在衛玠身上對他施以老拳。姚氏見自己寶貝兒子被打,恨不得咬衛珏幾口,她上來一把推開衛珏,“你做什麼?想打死我兒不成?”
衛珏身子到底弱些,揍衛玠原本就消耗了不少氣力,被她冷不丁一推,就歪坐在地上。
葉冬毓心疼地上來扶他,“太太也輕些,大爺的身子要緊。”
姚氏劈頭給了葉冬毓一個嘴巴,“好大的膽子,敢毀謗婆母了!”
葉冬毓從小到大不曾被人動過一個指頭,平時被姚氏說幾句也就罷了,哪裡受得了這氣,氣得漲紅了臉。可她顧念衛珏,硬是忍下了來看衛珏有沒有受傷。
“給我住口!”葉老夫人的龍頭柺杖在地上敲得“咚咚”作響,“珏兒,你是怎麼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居然動起手來?若是傳出去,咱們府上的臉面往哪兒擱?”
衛珏見妻子臉上已經顯出指痕,心裡大恨。他眼睛微微眯着,怒極反笑,“老太太,咱們府上的臉面,怕是早就沒了!”
葉老夫人見他這樣大駭,“你這孩子,今天怎麼說起胡話來了?”
“您問問這個畜生!”衛珏指着衛玠,“他編造證言指證自己兄弟的時候,可顧念過咱們府上的臉面嗎?”……
衛玢被抓的消息傳到九王府裡,沈璇璣只覺得頭痛萬分,催着薛縝出去打探了一圈不說,逼着要他帶自己去探監。
“安國公府敕造匾額被摘,想必舅舅和表哥們這些日子已經見多了白眼,王爺您是皇胄,他們倒不敢不敬的。”沈璇璣扯着薛縝的袖子,“我去瞧瞧三表哥,也好安了老太太和舅舅的心。”
薛縝想了想,點點頭同意了。沈璇璣卻忽地靈光一現,有些驚恐地望着薛縝,“不對,這些事情,不會是衝着王爺你來的吧?”
薛縝心裡一沉,強顏歡笑地道,“怎麼會呢?別胡思亂想了,咱們也得避人耳目,你白日裡好好休息,咱們等入夜了再去。”
說着便把沈璇璣推進了房,自己出府不知往哪裡去了。
沈璇璣在房中坐立不安,可是事情來得太迅疾,也等不及她細細籌謀。到了晚上,薛縝回府來接她,二人同乘一轎,悄無聲息地由後門進了京兆尹的監牢。
世人都是勢利的,安國公府被摘了匾無異於被當衆打臉,瓊江都中善聞風向的人不少,明裡暗裡都遠了衛家。這種狀況下,衛玢在牢裡的待遇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不過一人一間牢房,還是看在薛縝的面上才安排的。
沈璇璣穿着黑狐斗篷,風帽拉得低低的。她是頭一次走進監牢,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多或猙獰、或無謂、或茫然、或絕望的面孔。她曾經見過屍橫遍地的戰場,也曾經踏足血濺三尺的刑場,可之前種種,都不比監牢給她的感覺,更陰霾、更幽怨、更寒冷。
她跟着薛縝走到最盡頭的一間牢房,衛玢就在裡面。
“三表哥!”沈璇璣從薛縝手上拿過一個包袱,“你先把大衣服披上,仔細受了寒。”
衛玢聽見她的聲音,慢慢地回過頭來,對着她笑了笑,“表妹,你看,今晚的月色,多麼好?”
沈璇璣順着他手指望去,見監牢牆上還開着一扇小窗,剛好能看見月亮,而雪花,也張揚恣肆地飄落進來。衛玢坐在薄薄的一層稻草上,月華和雪色照得他頭上發白,倒像是一夜白頭一樣。
沈璇璣眼圈一熱,“三表哥,你千萬要保重身子。”
衛玢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對着薛縝行禮,沈璇璣這才放下了半顆心。薛縝將他扶起來,仔細詢問事情的原委。他見衛玢遭此大禍,也不至喪神落魄,口齒依舊清晰,頭腦也和往日一般縝密,不覺有些佩服他。
他二人說話的時候,沈璇璣就親自替衛玢鋪上自己帶來的褥子和幾件大毛衣裳。衛玢的話說完了,見她這樣,心裡一熱,“王妃不必操勞,我會照顧自己的。”
沈璇璣擡起頭看着他,“你必要好好保重,老太太、老爺和淳姨娘,我都會多多照顧,你不必憂心,等王爺和舅舅商量過,就想辦法救你出去。”
衛玢點了點頭,“我知道,我還有一件事情,要麻煩王妃。”
“表哥有話說便是,這個節骨眼兒了,不必再顧及那些繁文縟節。”沈璇璣微嗔道。
“還請表妹去齊府一趟,請齊家老爺夫人退婚!”
“你瞎說什麼?”沈璇璣大急,“齊姑娘不是那樣的人,她必定會等你的!”“我知道她是個好姑娘,纔不想耽誤她的年華。”衛玢別過臉去,“衆口鑠金,不說我能不能出去,就算我出去了,揹着個強~姦殺人的罪名,也會累得她一世擡不起頭來。”
“可是……”沈璇璣還要再說,就見衛玢一擺手,“我心已決,不必多說。王爺和王妃來的時候長了,怕會落人話柄,還是早些回去吧!”
說完,他背過身去坐着,是謝客的姿態了。
沈璇璣無奈,看了薛縝一眼。薛縝搖了搖頭,牽了她的手,順着來路走了出去。
走了幾步,忽聽衛玢的聲音響起,“王妃……表妹,我真的沒有殺人啊!”
沈璇璣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我知道。”她低低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