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縝那日回來已是深夜,沈璇璣只顧着叫人給他上夜宵,自然沒注意到什麼帷帽圍脖的。薛縝自己累了一日,也沒有提起,只有伺候薛縝更衣的蘭清,看着手中帷帽,暗暗留了心。
“王爺累了?”沈璇璣見薛縝吃着粥,頭不斷地點着,生怕他吃到鼻子裡,“吃完早些歇吧。”
薛縝胡亂地點了點頭,將碗一推,就去躺在牀上。
蘭清走上來收了碗盤,沈璇璣自己端着漱盂和水盅服侍薛縝漱了口,又去打了個熱手巾把子,來替薛縝擦臉。
薛縝舒服地哼了一聲,沈璇璣摸摸他頭髮,見他像只大貓,眯着眼睛把頭往沈璇璣懷裡拱。
“你是不是又清醒了?”沈璇璣知道薛縝這毛病,扳起他的頭,果見薛縝眼神清亮,毫無睡意。
“我就知道你是裝神弄鬼的。”沈璇璣把他一推,自己將牀邊几上的賬本拿過來看。
薛縝嘆了口氣,“這個地方,果然很窮啊!”
沈璇璣“嗤”地一笑,“富饒之地,會封給你麼?”
薛縝很受傷,“富饒之地我也可以治理好啊,娘子爲什麼對我這麼沒信心?”
“富饒之地治理得好,算是什麼本事?”沈璇璣轉過去看他,“貧瘠之地治理得好了,方顯你九王爺的本事啊!”
薛縝皺皺鼻子,“你又激我,我不吃這套。”
沈璇璣笑一笑,“你不必我激的。”
薛縝很激動,“果然是知夫莫若妻,娘子你是本王在這茫茫人海中的知心人啊!”
沈璇璣白他一眼,“消食完畢,睡覺!”
薛縝不依,“娘子,咱們好久都沒有……嗯……了。”
沈璇璣裝着聽不懂,“明早起來,得給老太太去封信。”
薛縝苦了臉,“娘子,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實在很狠心。”
沈璇璣笑靨如花,“很多啊!”……
薊博川是個武夫。
起碼他常常以武夫自居,併發自內心地引以爲豪。
他是瓊江世家後裔,卻是土生土長的萼邑人。他父親薊老將軍來到萼邑的時候,比他現在還年輕個幾歲。薊老將軍沒有娶瓊江貴女,卻看上萼邑當地的一個平民女子,生下薊博川,在萼邑替大昀守城守了一輩子。
薊博川只回過瓊江一次,是他祖父六十大壽的時候。他那時候是個小孩子,天天和兵營裡的小兵一起玩兒,曬得黑得跟泥鰍一樣,和他那些文弱優雅的堂表兄弟大相徑庭。
他在瓊江的薊府是個異類,這世上所有的異類,在一開始,都會遭到排斥的。
薊家和衛家、沈家不一樣,並不以軍功立身,而是個三代文臣的家族。當年的薊老爺子看到自己的次子在外戍邊數載,已經變得和他最瞧不上的那些粗人相差無幾,心裡已是不喜。這個時候再看到小狼崽子一樣的孫兒,自然就更喜歡不起來了。
再想想那個媳婦兒,居然不是瓊江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而是個邊陲小城的平民女子,薊老爺子覺得自己心臟病都快要犯了。
不過三日,薊將軍父子匆匆來,匆匆走。薊博川幼小的心靈裡,卻從此埋下了對瓊江的一切事物人的排斥的種子。
即使在他已經成年之後,在父親麾下襄助其辦事多年,也算是歷經風霜,可是第一眼看到錦帽貂裘、玉樹臨風的九王爺薛縝,他就發自肺腑地討厭他!
浮誇豎子,以爲萼邑是誰想來就能來的麼?
薛縝也知道薊博川討厭他,可是他還是天天來找他議事。這並不是薛縝喜歡人家討厭他,而是面對一個連太守都已經跑了、幾乎呈放養野生狀態的城池,再不走近守城將軍,還能怎麼辦呢?
難道真要讓萼邑成爲他和沈璇璣的鴛鴦墓嗎?
況且,薛縝對於別人討不討厭他這回事情,原本看得也淡。他和他生母不熟,自從記事,好像真心實意喜歡他的也就只有太后,成親後加上沈璇璣而已。
薊博川討厭他原本無妨,可是薛縝不喜歡他,將自己個人情感帶進和他議事的過程裡。對萼邑的現狀瞭解無能,這件事情,使得薛縝很暴躁。
這一天薛縝又帶着那頂“蘭蓁愛心牌”的帷帽出門,身後還跟着好不容易將家務處理停當的沈璇璣。萼邑城雖小,可她事忙,來了這麼久也沒出過門,今天才有空跟着薛縝出來逛逛。
“王爺你……”沈璇璣欲言又止。薛縝見她看着自己頭上帷帽,顯擺地晃了晃腦袋,意思是“你瞧我是不是很乖呀?”,沈璇璣見他得瑟,雖然不知道他得意什麼,也不好使他的好心情幻滅,也對他假裝得瑟地一笑。
跟着的蘭清頭頂飛過一羣烏鴉,“王妃,您知道那帽子是誰做給王爺的嗎?”
“不是我啊!”
“那您還笑得那麼開心?!”
“是王爺先笑得開心啊!”……
薛縝夫妻二人只帶着雙池和蘭清,玉郎依舊留在府裡跟雲先生讀書。他雖然不樂意,可是又哪裡是鐵血九王妃的對手,最後只有乖乖聽命。
沈璇璣頭一次踏踏實實地走在萼邑的道路上,她擡頭望一望,只見天色清淨,白雲絲絲縷縷地緩慢飄蕩着,遠處雖然不見青山,可是玫瑰色的風化沙岩形態各異,此處比起瓊江的繁華精緻,實在是別有一番意趣。
薛縝見她笑容漸漸開朗,便牽了她的手,二人一路走一路看景還低低說笑着。
幾人信步走着,忽聽一陣叫好聲,從一個校場模樣的地方傳了來。萼邑本來人不多聲不響,忽剌剌聽到這一陣聲音,就特別引人想去一探個究竟。
“雙池!”薛縝喚道,“那是什麼地方?”
“回王爺的話,那是此間的練武場,奴才聽說,每天這個時候,薊將軍都會和人在這兒比劃比劃。”
“哦?”薛縝表示很感興趣,“怎麼薊將軍沒跟本王說過?走,我們去瞧瞧!”
雙池暗翻白眼,薊將軍根本什麼都不愛跟您說好不好?
薛縝似乎沒意識到,他一身蓮青灑金暗繡的緞子衣裳、頭上還戴着個紫紗帷帽的妝扮,和練武場的環境有多麼不搭調,大喇喇走了進去,笑眯眯同薊博川打招呼,“薊將軍好興致啊!今兒天氣不錯,正該活動活動筋骨!”
薊博川見他不請自來,手裡還牽着個身嬌肉貴的王妃,心裡簡直厭惡至極。可是畢竟君臣之分、尊卑有別,雖然不願意,可是還是帶着練武場的兵士們,齊齊行禮,高聲道,“給九王爺、九王妃請安!”
薛縝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你們繼續,本王和王妃在這兒看着就好!”
薊博川悶聲道,“王爺和王妃請便,只是此間簡陋,卻是沒有椅子的。”
薛縝依舊笑着搖手道,“無妨無妨!”,倒是沈璇璣冷冷地瞧了薊博川一眼。
薊博川心裡一緊,只覺得這位王妃目光冷硬,和她嬌滴滴的外表十分不相稱。
在場的兵士多是薊老將軍的下屬,心裡自然覺得和薊博川是一起的,何況薛縝長得俊秀白皙,自然不入這些武人的法眼。其中幾個對了對眼神,就定好了計策,準備給這位九王爺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雖然他是天子之子,可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要是想認真使喚爺們,就是打錯了算盤!
薊博川自然對他們的心思是瞭若指掌,並且樂見其成。
他看似隨意地指了指其中兩個,“你,還有你,將方纔練的招式給王爺和王妃演練一遍,可要花力氣!”
薛縝很開心地揹着手站在場邊,等着二人過招。
那二人得令,又對着彼此擠了擠眼,雙雙大喝一聲,撲了上去。
沈璇璣看他倆你來我往的,招式雖然雄奇,可確是沒有什麼根基的搏命打法。她自小看父親、方塵和沈鳴遠麾下的兵士們過招的,只覺得大同小異,卻不敢挪開眼睛,生怕他們波及薛縝。
果不其然,只見那二人打着打着竟然跑到場邊牛皮大鼓的鼓架之下。也算是二人有些牛力,合力一擊,看起來是對打,可是目標都是場邊的薛縝。
只見那大鼓向着薛縝飛來,這下不光沈璇璣慌了神,連薊博川都暗罵廢物,只是給薛縝一個下馬威,不是讓你們殺了他!他真的死了,如何向皇帝交代?!
“王爺!”沈璇璣合身撲到薛縝身上,卻只感覺被人輕輕一推,原退回原地了。而薛縝,不知何時已經飛身而起,立在那面大鼓之上。他雙臂微微展開,好似一隻毛羽淡青的大鳥,衣袂隨風舒展,帷帽落在地上,午後的陽光灑在他頭髮上、臉上、衣服上,讓人覺得他身周有一圈光,挾着他不知道要御風去到何處。
“放肆!”薊博川見他沒事,轉過來罵比武的二人,“敢對九王爺不敬,不想活了嗎?來人,將這二人拉下去,各打十、不,二十鞭!”
“算啦!”薛縝從鼓上跳下來,“過招的時候拳腳無眼,二位有此神力,何必要罰?依本王看,倒是要賞呢!”
那二人本來以爲自己必死,沒想到薛縝輕輕放過,連忙跪地道,“都是小的學藝不精,險些傷到了王爺!”
薛縝表示不要客氣但是本王累了,將嘴巴張大到可以塞進去一個雞蛋的九王妃拉走了。
“王爺,你什麼時候偷學的武藝?我在瓊江的時候怎麼都不知道呢?”
“瓊江不是有姓霍的小子?本王打打殺殺的,搞得一身臭汗,你肯定就不喜歡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