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過後一月,是太后壽辰,因不是整壽,不過召見些王妃、郡主、誥命等入宮赴宴,圖個熱鬧而已。葉老夫人就在被召見之列。
那日清早,不過寅時,葉老夫人便起身按品大妝,姚氏、葉冬毓、淳姨娘都在一邊服侍,以示重視。
別人還好,唯有姚氏很不高興,她堂堂國公夫人,也是有誥命在身的,卻沒有被召見。
葉老夫人對她的壞臉色視若未見,淳姨娘和葉冬毓越發小心。雖然是一片忙碌,卻不聞一聲。
忽聽內室一陣響動,就有個奶聲奶氣的聲音道,“外祖母呢?外祖母要去哪兒?天還黑着呢!”
葉老夫人一轉身,只見玉郎赤着腳掀開門簾,正站着看她。
“哎喲我的祖宗!穿上鞋啊!”奶孃遲了半步,拿了鞋跑出來,哄着玉郎穿上。
小娃娃白白胖胖,一雙大眼睛和衛酈頗像,水汪汪地看着人,穿着淡黃色的睡衣睡鞋,頭頂上結了個小辮子,拿玉珠兒系在辨稍。
葉老夫人的心都要化了。
“你該帶進來給哀家看看的。”葉老夫人乘了車駕一進皇城,便被太后的人直接請進了“壽安殿”說話。二人都是瓊江本地高門出身,未出閣之時也頗有些交情,只是太后略長几歲,自從入宮,便和外頭接觸的少了。
直到先皇駕崩,她成了太后,終於能隨心所欲地召見閤眼緣的人入宮來陪着說話,卻發現以前閨中熟識的少女們,死的死,散的散,還有夫家、父家敗落乃至獲罪的,更是不知流落何方了。
如此下來,只有葉老夫人算是舊識,又因了“衛家軍”的勢力、安國公府的尊榮、賢妃的舊情面,太后自然對她青眼有加。
“還不懂事兒呢,怕衝撞了太后。”葉老夫人微微笑着說。
“我聽縝兒也說,長得是極可愛的。”太后拿眼盯着葉老夫人,“縝兒說,你的長外孫女兒,很好。”
葉老夫人心裡一突,太后這是在提親?可是九王爺薛縝又是如何知道璇璣?
“你也知道,縝兒在我身邊長大,我自然是多疼他的。”這句話更是讓葉老夫人摸不着頭腦,自己的外孫女兒,說的好聽些還是大家閨秀,可是父母雙亡,幼弟稚弱,也不是安國公府正經的主子,並不能對夫婿有所助益。而皇室嫁娶,都是雙方勢力的聯姻。無論怎麼說來,璇璣都不是一位王妃的合適人選。
何況,葉老夫人也並不想讓她,或者她的妹妹弟弟,和皇室有什麼糾葛。
太后低下頭去喝茶,一邊拿餘光掃了掃葉老夫人,心裡暗暗笑道,年輕時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爲了家中的小輩兒,也這樣走一步看三步地籌謀起來。她很想問問葉老夫人,你可還記得少時在閨學一起讀書之時,先生替你起的那個字,鳳清?怎麼現在,倒像個護雛的老母雞一般了?
“璇璣……那孩子,還在孝中……”
“不妨事,先定下,出了孝再成親,縝兒說他願意等。”太后想逗逗葉老夫人,立即接口。
“到那時候,怕是璇璣年紀大了,白耽誤九王爺好年華……”
“無妨,年紀大些才懂事。”……
葉老夫人瞠目結舌,她被皇室的王霸之氣震驚了。
“哈哈哈哈,看你這副樣子,哀家就是逗逗你。”太后笑得滿頭珠翠都在顫抖,“何況,縝兒的婚事,到了最後,還得皇上說了算呢!” www.тt kán.¢Ο
薛縝前日裡磨了太后去探口風,聽了回話想想覺得還是不能輕言放棄,於是在太后壽辰幾日後,他一大清早,便只帶着幾人,策馬往安國公府去了。
恰好輪着衛邗休沐,安國公府裡上下都比平日起得略晚,薛縝到了大門,衛邗聞稟方纔急了了地起身穿衣淨面。
“莫不是有什麼禍事?九王爺怎麼這樣早就來了?”衛邗一邊穿着鞋襪,一邊疑惑地望向淳姨娘。
“怎麼會呢?”淳姨娘替他套上外衫,“前日老太太從宮裡回來,面上瞧着也還好啊!”
“唉,總之是麻煩!”衛邗整整衣裳,帶着小廝直直迎了出來,一見薛縝就深躬爲禮,“見過九王爺!”
“國公爺太客氣了!”薛縝也不拿喬,翻身下馬,和衛邗並肩進得門來,“國公爺這院子,收拾得很雅緻啊!”
“哪裡哪裡……”衛邗腹誹,這才進了大門,王侯公府庭院建制都有規矩,哪家不是這樣?又如何能看出雅緻不雅緻?
隨行的小宦官也是一汗,心裡暗道,王爺這套虛與委蛇拐彎抹角的本事,還是相當的,不純熟。
“王爺有事,只管叫人來說一聲,或者吩咐臣過去王府,如何敢勞動大駕?”衛邗讓薛縝坐在正房上座,早有丫鬟奉上茶來。
“本王是來替世兄薦醫的啊!”衛邗差點被一口茶嗆死,他不可置信地擡頭看看薛縝那張笑得和善的面孔,很想說,“王爺,既有良醫,不如先給你自己好生看看腦子吧!”
衛珏昏頭昏腦地被叫到正房見客,葉冬毓不方便跟着,派了小廝好生服侍,自己心裡有些打鼓,便往“萱禧堂”來找葉老夫人。
“大嫂子來了!”墨菡打起門簾,葉冬毓一擡頭,卻見沈璇璣立在地上,穿一件銀藍色緞子衣裳,身姿娉婷,超凡出塵。
“妹妹倒來得早,可見比我們都有孝心。”
“哪裡是來得早,昨晚上讓玉郎纏着玩兒得晚了,就在老太太這兒賴下了。”沈璇璣笑着說,原坐在葉老夫人手邊,拿起一副竹葉青貢緞鑲貓眼兒的抹額做了起來。
葉冬毓給葉老夫人行了禮,坐在下首椅上,“若說起來,我們爺和九王爺確也有幾分交情,只是,便是如此,也不必他一大早上就巴巴地帶着人來啊!”她皺着眉頭,“我聽下人說,那位大夫雖是個雲遊郎中,可若說起本事,也並不遜於太醫院的太醫們。這樣得用的人,他何必薦給咱們家?”
“珏哥兒向來吃太醫院的藥,這麼些年了也不見好,既然是王爺有心,大夫也有些本事,不如就試試,也沒什麼,你這麼多心做什麼?”葉老夫人端着一碗牛奶在輕啜,裡頭加了薑汁以去腥氣。
葉冬毓有點奇怪,這不是葉老夫人一貫的作風啊!再轉眼看看沈璇璣,想從她這兒知道些端倪,卻見她將頭低到針線裡,半天不肯擡起來。
這是怎麼了?葉冬毓是聰明人,不過瞬間便靈光一現,莫非……
“老太太,老爺說,九王爺要來向您請安,此刻已經快進內院兒了。”青荇聽了外間衛邗派來的小廝的消息,急忙進來稟報。
葉老夫人放下碗,站起來整整衣裳,葉冬毓走上來扶起她一隻手,沈璇璣卻依舊坐在榻上。
葉老夫人回頭看看她,語焉不詳地道,“走吧,不然,又不知要出什麼幺蛾子呢!”
對!幺蛾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沈璇璣恨恨地想着,還是站起身來,放下抹額,扶着葉老夫人的另一隻手,走出“萱禧堂”。
薛縝隨着衛邗一路順着抄手遊廊而來,此刻已進了內院。他一見到葉老夫人拄着龍頭拐,氣勢凜凜地站着,便笑逐顏開地走上來,“老封君身子健朗啊!”
“見過王爺,勞王爺掛心了。”葉老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這場面真是詭異啊!
薛縝,你可還有一分身爲王爺的自覺嗎?
葉冬毓藉口衛珏要吃藥,行過禮就很沒義氣地跑了,於是薛縝、葉老夫人、衛邗、沈璇璣四人回到屋裡。
薛縝一點兒不拿自己當外人,大刀闊斧地往上頭一坐,葉老夫人和衛邗在下首相陪,沈璇璣縮在葉老夫人身後,恨不得消掉所有存在過的痕跡。
可惜薛縝偏偏不肯讓她如願,坐在上座,笑眯眯地和葉老夫人與衛邗說着話,時不時地瞧她一眼。
葉老夫人也在打量他,心說這人雖然行事有些莫名其妙,卻着實是丰神俊朗,她見過的王爺們也多了,單從相貌和風姿上說,沒有一位能比得上,便是那母妃是絕代佳人的八王爺,在他面前,也是清秀有餘,英氣不足。
單單從相貌上,也配得過璇璣。葉老夫人心裡暗暗點頭,她老人家和世上所有的女家長輩一樣,見到了乘龍快婿的潛在人選,之前的什麼挑剔不滿,似乎都慢慢散去了。
葉冬毓回到屋裡,只見那位薦來的郎中正在落筆開方子,她不敢怠慢,連忙叫品月去內屋拿出銀兩來備着。
不多時,那方子開好了,葉冬毓拿在手裡一看,和以往太醫院所開的,多有相悖。衛珏久病她成醫,當下便出口問道,“大夫,這方子,我瞧着……怎麼和太醫院的,大有不同呢?”
“少夫人這問的有趣,若是和太醫院的一樣,拿大爺照着太醫院的吃不就行了,找我來做什麼?”葉冬毓被噎得滿臉通紅,那郎中十分不耐煩,拿過品月手中的銀子,對着衛珏隨意拱拱手,“在下這就去了,大爺照這方子先吃三個月,再讓王爺來找我罷!”
衛珏愣了愣,還想說“您不等王爺了麼”,話還未出口,只見那郎中已經去了……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啊!葉冬毓哀嘆。
“你說,九王爺怎麼想起來給咱們薦醫的?”葉冬毓到底不敢粗心,又讓下人拿了那方子,去尋相熟的太醫去問,回到屋裡,對丈夫問道。
“我哪裡知道,我和他也不過是一起讀過書的交情,後來因着我身子弱,麗貴妃親奏皇上,說怕給皇子們過了病氣,就出了宮了。”衛珏有些悶悶的,他少時曾是五皇子的伴讀,五皇子聰穎好學,是當時最得皇上青睞的皇子,也頗能和他談在一起,誰料在他被遣出宮後不久,便聽說五皇子得了急病,不過一夜之間就死了,在那之後,八皇子才慢慢嶄露頭角的。
葉冬毓聽他這樣說,走上去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離了宮裡,書卻讀得更好了,我在家的時候,也常常聽父親說的。”
衛珏看她這樣溫柔解語,心裡一熱,也回握她的手,卻見她忽地笑了,眉目都瀲灩起來,“我想啊,咱們家,怕是要出一位貴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