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枝是很畏懼這個蘇然姑娘的,她初見到這個柔柔弱弱的少女時,她似乎病得極爲嚴重。忽冷忽熱的更像是中了什麼毒,顧以箏沒日沒夜的守在她身邊。一個紅衣的姑娘告訴顧以箏,要是想救下蘇然,就得先救下另一個人。那時,這個蘇然的眼神只有她看到了,深邃空洞的可怕。彷佛看穿了一切,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
隨着顧以箏來到似影山莊後,一些曾經服侍過這裡的丫鬟逃過生死之劫。她們拉着她說,這個開口說話的五小姐,就彷彿當年的三小姐一般,那雙眼睛最是另人無法窺探,喜新不形於色。
“杏枝方纔都說了些什麼,說來讓我也聽聽可好?”蘇然瞥了一眼低垂着螓首不敢擡頭的杏枝,對着顧以箏巧笑倩兮的道。
躊躇須叟,顧以箏心裡是不想蘇然聽到杏枝方纔說的那些的,可又拒絕不得。只好思量了一會兒,對着杏枝道:“把蘇姑娘的身子近況仔細說給小姐聽聽。”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顧以箏似乎瞥到了蘇然有意無意投過來的一種目光,似笑非笑,帶着洞悉一切的瞭然。這樣的蘇然,跟記憶裡的蘇夙很是相似。回憶起來那時他只感到驕傲,這個女子如此聰明,如今只會讓他厭煩。可蘇然的笑,卻讓他重回了那時對待蘇夙的感覺。
聰慧的杏枝自然明瞭顧以箏的意思,當下緊着嗓子,一字一句斟酌着道:“蘇姑娘這幾日胃口比之往常好了些許,厭食的毛病算是愈了。昨兒個杏枝陪着姑娘賞了會兒子綠水別院的紅梅,姑娘身子也輕鬆了不用時時刻刻讓杏枝攙扶着了。”
點了點頭,蘇然垂眼看着手中的湯婆子,笑着道:“阿姐畏寒,我也同她一樣討厭冬日的很。往年我們住在西苑的時候,因着我不愛說話沒有地位的緣故,年關都是由阿姐陪着過的。三兩個月的冬季,整個西苑都清清冷冷的,只有我,阿姐,綠儂紅衣還有幾個下人窩在一個院子裡隨便應付過去。”
討厭冬季……杏枝垂眼眼簾擋住瞳中的慌亂神色。蘇小姐說自己討厭冬季,可昨日蘇姑娘說自己常在冬季帶着妹妹玩雪……這兩個人到底誰說的真,誰說的是假的?
出了書房的時候剛巧碰到了貼身服侍着蘇然的紅衣,杏枝自然知道這個紅衣以前便是在西苑服侍蘇然的,如今算是揚眉吐氣,成了這兒的大丫鬟。
斂下心裡的掂量,杏枝笑着上前福了福身子:“紅衣姐姐,這麼晚了這是要去哪兒啊?”
紅衣一見是杏枝,心知她如今是三小姐身邊的人,便點了點頭笑着道:“杏枝姐姐,我家小姐晚間都會陪着顧公子說話,我得趁着這個空當兒去給小姐熬些安神湯。這幾日小姐都睡不踏實,晚上喝點安神湯要好些。”
杏枝邊走邊對着一旁的紅衣道:“紅衣姐姐真是貼心呢!對了,這幾日雪下的極大,蘇小姐白日玩些雪仗什麼的,玩累了晚上便也能睡得香些,總好過安神湯不是?”
疑惑的看了眼杏枝,紅衣搖搖頭道:“你怎麼會想起打雪仗的?辦法雖好,只是小姐從不喜歡玩這個,且最討厭冬季。一般只要天冷下
來的時候,小姐就窩在房中不怎麼出門了。”
果真如此嗎?杏枝垂下眼簾心思雜亂,這兩個姐妹到底怎麼回事?若是照着紅衣的說法,那唯一說謊的大抵只有最爲孤立的蘇夙了。杏枝沉思了一會兒,擡頭笑着道:“天色不早了,杏枝就送紅衣姐姐到這裡,我還要回去照顧我家姑娘。”
紅衣是個單純的性子,當下笑眯眯的點點頭:“杏枝姐姐不必一口一個紅衣姐姐的喚我,我年紀尚小,許多處的不當的還要姐姐提點,姐姐以後只管叫我紅衣就是。”
兩人分開以後,杏枝獨自駕着馬逆上而去。到了迷霧林的時候照舊會有馬車等着,只管上了馬車等着趕車的青衣少女喚到了便可。綠水別院外自迷霧林始,都被設了陣法,繁複危險。杏枝聽說,這些陣法,皆出自蘇然之手。她坐在顛簸的馬車之中,聽着車轅壓過厚厚的積雪的聲音,車外呼嘯的寒風聲。杏枝緊了緊自己的小襖,雙手擱在脣邊呵了呵氣。腦海裡忽然憶起臨行前蘇夙交代的話:“杏枝,這次到莊裡記得給我帶些酒回來,不要那些溫醇的,清冽的就好。”
猛然起身,杏枝拍了拍緊閉的馬車門,喊道:“這位姐姐,麻煩可以調轉一下回莊裡嗎?杏枝有東西忘了拿了!”
“姐姐真是麻煩,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腦子更是活的,連個東西都不記得,活着做什麼?”
馬車外駕車的青衣少女笑嘻嘻道,雖然言語刻薄了些,但終究還是在駿馬嘶鳴和晃動中,讓杏枝知道已經轉了方向。
下馬的時候那個青衣少女單手撐着下頜,笑嘻嘻的看着杏枝:“你這丫頭生的還算水靈,只是跟了那麼一個主子,豈不是沒什麼前程?”
福了下身子,杏枝不鹹不淡的道:“前程什麼的都不重要,主子對杏枝好,不把杏枝當奴才看,這便很讓杏枝知足了。”
頗爲贊同的點了點頭,青衣少女眼裡閃過難過,垂着眼看着杏枝,依舊笑的沒心沒肺的模樣:“你可知我當初就是因爲這個知足才一直跟着我的主子的?只可惜……江山易改……呵呵,好好對待你現在那個沒出息的主子,畢竟,有些人欠了她孃的,命都還了也還不清。”頓了頓,那個少女坐在馬上彎下腰來,貼近杏枝的時候偏了偏頭,壓低嗓子道:“記得提防着那個蘇然,如今的五小姐真不是往日的了。還有……不要讓你家姑娘聽到任何關於西苑罄秋軒的事。”
疑惑的看着那個青衣少女,可此時她已經直起身子拉着馬繮,頗爲俏皮的朝她眨眨眼道:“我可不喜歡等人,最好快些將你要拿的東西拿來。”
點了點頭,杏枝雖不知這個女子是何來歷,但好壞她還是分得清的。這個女子先前在迷霧林裡的涼薄,和下馬後對她未來的嘲弄,都只是爲了試探她而已。來試探她,對蘇夙到底是否忠心。
杏枝一邊走一邊思量着,雖然她是顧以箏派遣來看着蘇夙的。但這些日子也不是白處的,且顧以箏也沒有厭惡蘇夙到必死無疑的地步。杏枝打心眼兒裡可憐蘇夙,能替她避開一些災難,也是好的。
等
杏枝再次回來的時候,已然月上中天了。那個青衣少女真的等她到了此時,回去的時候也沒有再同她交談什麼,甚至如同不認識,或者例行往常都會做的公事一般。
回到綠水別院的時候,蘇夙正坐在炕上,一個人擺了盤棋。屋子裡的地龍燒得正暖,爐裡也燃着上好的橄欖碳,蘇夙抱着一個湯婆子,衣衫穿的尚少。
聽到了杏枝回來的聲響,蘇夙頭也不擡的將黑子擺進棋盤,淡淡道:“回來了便洗洗睡吧,今晚冷,不用守夜陪着我了。”
從一旁的衣架上取下火紅色的大氅,杏枝走到炕邊,問道:“姑娘要不要出去看一看月景,今兒個十五,此時正是月亮正圓的時候。上個月此時,姑娘提醒過杏枝,這個月提醒你來賞月的。”
偏頭看着竹窗外的月色,被銀輝灑了滿弧的月光格外幽靜,她將手中的黑子吃下一顆白子。許久,直到杏枝以爲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她才淡淡開口道:“陪我下完這盤棋在出去賞月吧……”
看了眼已然是死局的棋盤,黑白兩子各不相讓的佔滿了棋盤。杏枝輕嘆一聲,道:“姑娘,如今這盤棋已經被你下成了死局,饒是杏枝再大的本事,也下不回來了。”
死局……蘇夙笑了笑,從炕上下來,穿着鞋道:“你今日去莊裡,他可說了些別的什麼?”
杏枝無奈的看着蘇夙,知道此間說也不對不說也不對。若是隨便應付兩句安慰的話必然會被蘇夙識破,可若是實話相告,也定然會傷了蘇夙的心。
“既然什麼都沒說,那便算了。走,把你帶來的酒拿些出去,我們去賞月。”拿上杏枝手中火紅大氅,蘇夙笑着道。
抿了抿脣,杏枝看着蘇夙越發消瘦的身子,終是無奈的搖了搖頭。抱起一罈竹葉青,跟着蘇夙的腳步一道走了出去。
晚間的風冷冽的很,蘇夙將大氅上的兜帽帶了起來,感覺到些許暖和後在一直襬放在湖邊的藤椅上。杏枝在她另一邊坐下,兩人中間隔着一張小桌子。小廚房的冷姨已經將早就做好的熱騰騰的糕點,小菜端了出來。
蘇夙到了一杯酒在精緻小巧的杯盞裡,淡淡道:“你可知今兒個是什麼日子?”
“什麼?”
擡眼看了看杏枝,蘇夙抿脣一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今兒個是我生辰,往年這個時候,師父都會從桃渡園出來,到我的罄秋軒找我,帶我一道上綠水別院和孃親一道過生辰。”
沉默須叟,杏枝給自己和蘇夙都倒了杯酒,端起杯盞對着蘇夙道:“姑娘要是不嫌棄,今兒個杏枝陪您過如何?”
笑了笑,蘇夙端起自己的杯盞和杏枝的碰出清脆的聲響:“本來也就只有你陪我過了。”心裡微微苦笑,她知道,師父依舊被關在三思臺下早就沒了生還的可能。那樣不見天日的地方,早被毒水給洗淨了的身子怎麼可能活的下來?顧以箏曾託人帶給她一句節哀,那時她便知道了,那句節哀是指的葉夫人……她連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連最後一句師父也未喊給她聽,她便已長眠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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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