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流水人家 青豆
許久未見,庾隱面上多了幾分疲憊,整個人也瘦削了許多。顯然不見的這些日子,他過的並不輕鬆。
看到張華,他面上也沒有什麼意外之色,只是淡淡的道:“重光也在這裡啊。”
畢竟曾是同窗,張華也不好給他臉色看,尤其是還在齊達面前,當下笑了笑,“是啊,許久不見了。子瑜如今可好?”
庾隱看到張華眼底隱隱的得意,想起他給添的那把小堵,看了眼旁邊的齊達,彎起嘴脣頷首笑道:“尚可,重光在交趾可好?難得來京城一趟,不如由我做東,我等昔日同窗好好聚上一聚?”
“好啊!”張華眼皮都不動一下,笑眯眯的答應,“聽說東市新開了家酒樓,不如地點就定在那裡吧。把毛穎田雨也叫上,我們同窗好生樂上一樂。”
“我們同窗聚會,去東市做什麼?西市算了吧,而且,還可以順便看看胡人的歌舞,也不錯啊。沒有必要浪費。”齊達對東市的印象就兩個字,天價。
庾隱含笑道:“我沒意見,重光怎麼想?”
“就依達子的吧。”張華頓了一下,“正好可以選禮物。”
庾隱輕笑一聲,對張華小小的挑釁聽而不聞,徑直側過頭跟齊達說話,“說起來,什麼東市的酒樓西市的酒肆之類的,比起衡文的家常菜差的遠了。我現在最想吃的其實還是衡文的酸菜。”
齊達果然很受用,“喜歡的話,待會兒回去的時候帶點兒回去。反正這酸菜放得,吃完了再過來拿就是。”
“算了,太麻煩了,我想吃的時候過來就是了。”
“那可不成,達子家小業小的,子瑜你怎麼好意思在人家家裡白吃白喝?”張華半開玩笑的抗議。
“說的也是,”庾隱認真的點頭,然後一臉認真的看向齊達,“達子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都給?”張華不懷好意的問。
“行了,你們兩個!”齊達終於忍無可忍的用手肘給了身側兩人各自一擊,“安靜些,又子在看書。”
庾隱與張華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嘲笑與挫折。
因爲庾隱言談中露出來的想要吃酸菜的意思,作爲一個好客的主人,齊達自然不會讓庾隱失望。於是招呼庾隱坐下後,就指揮着何謝氏張羅酸菜系列菜招待客人,留下張華庾隱一起相看兩相厭。
“真沒想到你會探親探到京城來。”靜默了一會兒,庾隱先開口。
張華哂然一笑,“如果不是你們這些世家子弟,我也樂意偷懶。”
庾隱挑眉,“你什麼意思?”
張華勾了下脣角,“你覺得以當今所爲,他像是能看着世族勢大而不作爲的人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以你們家的勢力,也不少交州那點功勞,不是嗎?”
庾隱目光一閃,卻慢慢的笑了,“你是想讓我幫你嗎?”
張華毫不示弱,“不,我只是看在同窗份上不想你敗得太早。”
“謝謝關心,”庾隱笑了,“但我想現在你還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庾氏百年世家,還不至於不知道引鑑前車之覆。”
“哼,這麼說,你是下定決心要向交州那個百年世家學習了?”張華嘲諷道。
“那到不至於,”庾隱看了下從後院向他們走來的齊達,“不過,總要讓兩個人去看看不是?”
張華冷笑一聲,“說的也是,好好汲取一下經驗,等輪到自己的時候便知道怎樣應變了。”
庾隱皺眉看着張華不滿的樣子,眼角注意到齊達已經往這邊來了,拿起桌上的茶碗做掩飾,帶了幾分譏誚的輕聲道:“陛下固然不喜世族,卻更惡列侯。他不會希望列侯分封的事發生的,難道你不是因爲這個才離開的,還是說我高估你了?”
張華眉梢怒氣一閃,庾隱卻是將手中茶碗一擡,示意談話到此告一段落。而齊達,也確確實實的就要走進堂屋,只得暫時閉上了嘴。
齊達家裡的飯桌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號八仙桌,一方只能坐一人。因爲搶位動作不如庾隱迅捷,所以張華不得不坐在了齊達的對面——齊達身側的另一個位置被齊又佔了。
雖然都是“君子”,可是齊達家裡從來沒有“食不語”的習俗,所以飯桌上就聽見齊又嘰嘰喳喳的跟齊達述說着他們書院的事情,庾隱在一旁不時的應和着,妙語連珠的逗得齊又不時咯咯的笑起來。齊達則偶爾插上兩句提醒讓齊又快點吃掉碗裡的飯,態度嚴肅而溫柔。
張華無言的看着眼前這一幕。
雖然齊達在信裡跟他說了許多事,可是到底比不上庾隱日日過來參與他生活這樣接近。所以當他們的話題轉到日常生活瑣事上的時候,他根本插不上嘴。
目光轉向一旁優雅的夾菜吃飯還應付着樂淘淘的齊又的庾隱,這個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與庾隱,確實存在着距離。
因爲家世的原因,使得庾隱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轉圜自如。眼前的齊又,就在一個時辰前還因爲庾隱的到來說“討厭”的,可是現在已經被他逗得樂呵呵的了。
自己,因爲從小的經歷不同,比起他來卻終究是欠缺了些手段。
目光轉到齊達身上,也許是因爲幼時養家的經歷太過深刻,齊達溫和而堅韌的氣質特別突出:不是人們常說的“君子翩翩溫潤如玉”的那種溫文,更多的是“百鍊鋼成繞指柔”後的那種堅韌。因着這種堅韌,齊達特別吸引那種見多了黑暗而心靈疲憊、或者無所依託的人,譬如剛剛離開的齊文俊,前不久的那個王爺,還有眼前的庾隱!有事沒事,他們都喜歡往齊達身邊湊。
說起來,就連他自己……就連他自己,也是很喜歡這種陪在齊達身邊的感覺吧。
對於自己的感覺,張華還是有些不太確定。他確實喜歡陪在齊達身邊的感覺,可是有時候那種陪伴卻會讓他尷尬。當初選交趾,固然有重振家門的意思,可是也不乏遠遠避開齊達,避開那種尷尬的情況念頭。
可是現在,看着庾隱一臉溫柔小意的給齊達夾菜,看着他們三人這麼融洽的相處,他突然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實在太倉促了。
果然,自己比起庾隱,還是差了一些。不過,就算這樣,庾隱也休想從他手頭把齊達搶走。
吃過飯沒多久,庾府的下人就找了過來。作爲庾氏現在實際上的掌權人,庾隱很少有輕鬆的時刻。
張華與齊達一起送庾隱出門。齊又站在垂花門後作拍手狀,慶幸走了一個跟自己搶哥哥的壞蛋,那樣子看得張華忍不住輕笑起來,卻被瞪了一眼,纔想起自己也是被他歸類到搶哥哥的壞蛋裡的。
出了門,庾隱說要跟張華說兩句話。雖然不知道他們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齊達還是善解人意的退了開去。那一臉理解的表情,看得庾隱張華二人心頭俱是抽搐不已。
車伕也退開之後,張華不等庾隱開口,先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是交州的事情,我絕對不會退讓。”
庾隱靜靜的看着他,直到張華臉上開始浮起怒色,才道:“如果沒有退讓,那你站在這裡又算是怎麼回事?”
“他們都是交州人,那是我的底線。”
“只怕馬維不這麼想。”庾隱譏誚的道。
馬維是現任交州刺史,也正是促使張華回來的主因。
“……”張華聞言一滯,隨即壓住心頭陡漲的怒意,道:“你是定要摻合進去不是?”
“不是我,而是庾氏,而是所有的世家。”庾隱冷靜的看着張華,“士家畢竟也是百年大族,數代爲朝廷牧守邊地,怎能敗在幾個寒門小子手裡。”
他已經說得夠多了,庾隱一拂袍袖,登車離去。
齊達從門後走出來,“張華,你們怎麼了?”
張華雙臂一展,活動活動站得有些僵了的身體,不在意的笑道:“達子,等將來我們老了,就一起告老還鄉,當先生教書,順便養幾隻兔子,好不好?”
“好啊,”齊達聲音裡帶了幾分嚮往,“要是我們有了孩子,男的,就讓他們結爲兄弟,就像我們一樣;女的,就讓她們拜爲姐妹;要是一男一女,嗯,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就讓他們結婚。”
“啊?”張華大驚,立時從對官場昏暗的傷感中回過神來,有些爲難的對上齊達期待的眼神,勉強擠出一個笑,乾巴巴的道:“哈哈,不錯,你說的不錯。我們的孩子,就是兄弟,跟我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