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星月教主

數百人齊齊扭頭,莊前有著一瞬的沉默,這一瞬,靜得彷彿風暴來臨前的大海,又如千軍萬馬對壘前的沙場。

三道人影急射而來,其中一人氣喘吁吁,急奔到慧律大師身前,見他手上杯盞中清水尚存,長吁一口氣:“天幸,天幸,宋某來得不遲。”

樹上,江慈見又有變故,大感興奮,身軀稍稍前傾。那人眉頭一皺,忽伸左手,將她往後拉,江慈身形急移閃避。

眼見樹枝輕微晃動,那人心中惱怒,瞥見莊前裴琰有意無意地向這邊掃了一眼,更恨自己先前爲何不將這少女殺了滅口

他冷著臉,喉間忽發出‘吱吱’聲,江慈仔細聽來,極像鄧家寨的古鬆上小松鼠的聲音,忍不住掩嘴偷笑。

裴琰目光掠過菊園,停在那三人身上,緩步步下臺階,在其中一人身前施禮道:“神農子前輩光臨敝莊,裴某不勝榮幸。”

江慈正在竊笑那人學松鼠吱鳴,聽得來者竟是師叔屢屢提及、曾贈過師姐一粒‘還生丸’、救了她一命的‘神農子’,忙轉頭望去。

只見趕來的三人中,兩人均是四十上下,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濃眉大眼,極爲豪邁,負手望著裴琰冷笑。另一人則身形單瘦,較爲矮小,面白無鬚,下頷處有著一塊圓形胎記,正是江湖有名的‘神農子’程不見。

兩人身後,卻是一黑衣蒙面人,還披了件斗篷,將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夜風吹過,他身上斗篷颯颯作響,襯著他高挑的身形,說不出的詭異與迷離。

裴琰滿面春風,向‘神農子’和他身邊那人笑道:“宋大俠,程前輩,二位前來喝裴某這一杯謝盟酒,裴某深感榮幸。”

那身形魁梧的中年人冷笑道:“裴相,裴侯爺,只怕此刻,你最不想見到的便是我們吧。”

裴琰微一蹙眉,又舒展開來,從容笑道:“不知宋大俠此話是何意思,還望您明示。”

蒼山掌門柳風與這‘龍城劍客’宋濤素來交好,見他對裴琰冷顏相向,忙上前道:“宋兄,裴相雖已不再擔任盟主,但―――”

宋濤不待柳風說完,忽然奪過他手中酒杯,轉身遞給神農子,道:“程兄,有勞您了。”

衆人心中皆是一動,有那等已將酒杯湊到脣邊之人,都悄悄地望向杯中酒水。

‘神農子’程不見將宋濤遞過來的酒杯湊到鼻前細聞,又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一點白色粉末入酒杯之中,片刻後點頭嘆道:“正是‘化功散’。”

譁聲四起,衆人紛紛將手中酒杯擲地,有那等性急之人,更是大聲怒罵。

凡是武林中人,莫不知‘化功散’的厲害,此藥曾毒害武林十餘載,讓無數人逐步失去功力。幸得百餘年前武林盟主謝曉天聯同副盟主裴俊合力將煉製‘化功散’的主藥――‘天香花’悉數毀去,方保了武林這麼多年的平安。

此時聽到‘神農子’確認,長風山莊爲各武林同道備下的酒水中竟下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化功散’,實是令人震驚之餘疑念叢生。

宋濤怒容望向裴琰:“裴相,您爲朝廷賣命,剷除武林勢力,也不用下這般毒手吧。”

各掌門互望一眼,紛紛上前踏出幾步,恰好將裴琰圍在其中。見掌門之人如此,各門派弟子紛紛執起兵刃,分成數團,將長風山莊之人團團圍住。

眼見莊前局勢突變,劍拔弩張,裴琰卻不驚慌。他優雅一笑,長袖舒展,也不見如何移步,竟將數步之外管家手中端著的、先前爲各掌門人斟酒的酒壺取了過來。

他從容地將壺中之酒一飲而盡,修長的手倒握著青瓷酒壺,在空中緩緩劃過,溫然道:“各位稍安勿燥,爲表裴某並非下毒之人,我便飲盡此酒,以示清白,大家有話慢慢說。”

見他飲下壺中之酒,又是這番說話,衆掌門面面相覷,緊張的局勢稍有緩和。

裴琰甩袖轉身,微笑道:“事出必有因,宋大俠爲人,我素來信得過。還請宋大俠將一切來龍去脈敘述清楚,相信各武林同道自有判斷,也好還裴某一個公道。”

宋濤愣了一瞬,大聲道:“好,既是如此,宋某就將諸事細敘,請各位聽清楚,辨明事情的真相。”

八月的夜晚,月華清澈,桂菊之香流動。長風山莊前數百人寂然無聲,都用心聽那宋濤敘述。

“大約一個月前,我收到易寒傳書,要於今夜挑戰裴琰。我自是要前來一觀決戰,便於八月初一上午啓程,由龍城一路北上。

八月初五那夜,我行到文州郊外,正想趕到城內投宿,卻在經過一處密林之時,聽到打鬥之聲。

我入林詳看,見有七名黑衣人正圍攻一蒙面人。雙方皆身手高強,那七名黑衣人更是招招狠辣,非要將那蒙面人置於死地。

我本不欲多管閒事,卻又認出那七名黑衣人是武林中臭名昭著的‘七煞殺手’,而那被圍之蒙面人又在打鬥過程中說出了令我震驚的一句話,讓我認出他的真實身份。於是,我便出手斃了‘七煞殺手’,救下了此人。也幸得救下了他,才得知了一個可能令我武林同道永陷沉淪的大陰謀。”

裴琰此時已行到先前桓國使臣所坐的大椅前,他撣撣衣襟坐下,微笑著靠上椅背,道:“想來,這個大陰謀必是指裴某會在今夜的酒水中下‘化功散’,毒害武林同道了?”

宋濤板著臉道:“正是。幸好宋某來得及時,才能阻止各位飲下這毒酒。”

裴琰悠悠道:“不知宋大俠當時救下的,究竟是什麼人?爲何能知道裴某今夜要在酒中下毒?”

宋濤轉身,指向與自己同來的那名黑衣蒙面人:“宋某救下的正是此人。”

蒼山掌門柳風忍不住拉了拉宋濤的衣袖:“宋兄,此人於這關鍵時刻,蒙首蒙面,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他的話,如何信得?”

宋濤望向那人,那黑衣蒙面人遲疑片刻,終將身上斗篷除去,又輕輕將面上黑巾緩緩拉下。

隨著那黑巾除下,人羣中嗡聲四起,人人眼中露出驚豔之色。

這人此時正好背對菊園,江慈看不清楚他的面容,眼見莊前衆人齊齊驚歎,不由有些著急,只盼著那人能稍稍轉身,也能讓她一睹真容。

卻聽得那宋濤指著那人道:“這位,乃月落山脈,‘星月教’教主,蕭無暇。”

那蕭無暇向四周羣雄欠身致意,身形一轉,江慈將他面容看得清楚,忍不住低低地讚歎了一聲。

只見那蕭無暇,生得極秀美俊逸,脣紅齒白,修眉鳳目,眸中更似泛著波光,奪人心魂。他緩緩環視衆人,衆人皆覺其哀怨兼深情地凝望著自己,齊齊生出愛憐之心。

只是,衆人皆在心底冒出同一個詞:妖孽。又都同時想道:一個男子,生得如此之美,不知是福是禍?

裴琰右手手指輕敲椅手,道:“裴某也曾聽過蕭教主的大名,但蕭教主一直以來只在月落山脈出沒,不知爲何會出現在文州郊外,又爲何會知道裴某要下毒害人?”

宋濤冷笑一聲,道:“蕭教主不善言辭,就由宋某來代答。是這樣的:當年,聖武帝聯同裴相的先祖,將制‘化功散’必需的‘天香花’悉數毀去,救武林同道於水火之中,他們卻不知,這世上,還有‘天香花’存留下來。

而這僅存的‘天香花’,便一直生長在星月教的聖地,月落山脈的最深處。

歷代星月教教主都知這‘天香花’爲害世人,但又憐這花生得極美,不忍下手毀去,便一直任其在深山中自生自滅。

直到半年前,蕭教主無意中發現,谷中的‘天香花’少了十餘株。他自是大驚,在教中一番詳查,發現有一弟子出谷辦事後,不知去向。

他心急如焚,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出谷尋找該弟子下落。一路尋到文州,將那名弟子擒獲。方得知,那名弟子早已被裴相收買,正是在裴相的指使下,將谷中的‘天香花’盜出。

而據其所述,裴相不知從何處得知了‘化功散’的煉製方法,要用這‘天香花’來製出‘化功散’,以在八月十二的武林大會上,下毒於酒水之中。

蕭教主得知這等大陰謀,自是有些驚慌,正欲啓程前來長風山莊,卻在文州郊外被‘七煞殺手’追上。那‘七煞殺手’是收了裴相銀子,前往殺那弟子滅口的,蕭教主來不及保下那弟子的活口,又被七人追殺,若不是我經過,這個大陰謀,只怕再無人知曉。

各位同仁都知道,這‘化功散’無色無味,很難察覺,又不會當場發作,只會令各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功力逐步衰退。而幾個月後,正是角逐新的武林盟主的日子,屆時,在場的諸位功力漸退,能參加角逐的,又會是何人呢?”

他話音一落,柳風驚道:“難道是從軍中回來休整的各派弟子?”

宋濤冷笑道:“正是如此。這些人,雖名是我武林各門下弟子,但實際上,他們多年從軍,早已被朝廷和裴相所控制。裴相一面辭去盟主之職,以示自己的清白,一面又讓這些親信接過武林大權,同時又將有力與他抗衡的各位的功力化去,永絕後患,自此武林再無力與朝廷抗衡。裴相此舉,實是陰毒至極啊。”

他這番話說得清楚明瞭,分析得頭頭是道,加上先前有神農子驗出酒中有毒,復又有星月教主蕭無暇爲人證,羣雄便信了八九分。

衆人激憤不已,紛紛大聲呵斥怒罵,更有甚者,將刀劍架在了長風山莊諸人脖頸之中。

裴琰眼底盈滿笑意,盯著那蕭無暇看了幾眼,閒閒道:“宋大俠所言皆是人證,那物證呢?光憑蕭教主一人所言,就能論定,這毒一定是裴某所下嗎?”

宋濤大聲道:“我得知這個陰謀後,知單憑人證,必是不夠,這才星夜兼程,從滄州請來‘神農子’,他現已驗出酒中有毒,這還不夠嗎?”

裴琰輕輕拔弄著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板指,悠然道:“裴某方纔已喝盡壺中之酒,那酒壺正是先前替各掌門斟酒的酒壺,若是裴某下毒,難道,那剩下的酒中就沒有‘化功散’嗎?”

他此言一出,衆人皆愣住:是啊,如果是他下毒,他怎麼敢飲盡壺中之酒呢?

宋濤冷笑道:“當年,‘天香花’是由你的先祖除去的,說不定就是你的先祖留下了配方。你既知‘化功散’的配製方法,定已知解藥配方,你早已服下解藥,也未可知啊。”

二人脣槍舌劍,羣雄越聽越迷糊,不知該信何人所言。

正在此時,那蕭無暇忽然出聲,他的聲音極輕,極柔和,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媚之意:“我那弟子,臨終前還說出了一件事情。”

裴琰嘴角含笑:“蕭教主請說。”

蕭無暇似是有些遲疑,眼眸望向各位掌門,有著一種欲說還休的悽哀之情,少林掌門慧律垂目合什道:“蕭教主有話儘管說,各位同道自會護得教主周全。”

蕭無暇咬了咬下脣,輕聲道:“我那弟子臨死前向我懺悔,說出他所做的一切是受裴相收買,而裴相派出收買他、與他聯繫之人,是這長風山莊中的某人。

由於,由於我那弟子生得柔美,這人,又素好男色,便與我那弟子,有了斷袖之愛。”

樹上,江慈不免有些迷糊,不大明白蕭無暇所言之意。又聽得衆人一片鄙夷之聲,正待向那人相詢,卻見月光下,那人眼中波光閃閃,似怒似怨,詭異駭人。

她有些詫異,又聽得那蕭無暇續道:“牀笫歡愛之間,這人向我那弟子和盤說出了裴相的圖謀,也說出,今夜會由他負責在酒中下毒。因此,此人身上,此時必還有未用完的‘化功散’,只要將他搜上一搜,便知我有沒有誣陷裴相。”

蕭無暇話音剛落,數十人同時問道:“那人是誰?把他揪出來!”

蕭無暇緩步走向裴琰,裴琰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凝望著他,正待開口,蕭無暇猛然擡手指向他身後一人,大聲道:“就是此人!”

隨著他這一指,裴琰身後一人高高跳起,向旁衝去,宋濤大叫:“別讓他逃了!”

數人拔出兵刃衝上,將那人圍在其中,那人極力左突右圍,同時口中‘啊啊’大叫。蕭無暇清喝一聲,身形拔起,向那人攻去,那人雙手亂揮,抵得幾招,被蕭無暇一招擊得直向後方的裴琰衝去。

裴琰身形未起,袍袖一拂,那人被拂得掩面倒地,在黃土中翻滾數下,慘叫聲逐漸低下去,再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掌門人們未及反應,宋濤與蕭無暇同時喝道:“裴琰,休得殺人滅口!”

柳風等人搶上前去,將地上那人扶起,卻見他已面色慘白,氣息微弱。而這人,衆人都認得,正是長風山莊的二管家――岑五。

宋濤喝道:“快搜他身上,看有沒有‘化功散’!”同時抽出腰間長劍,攔在了柳風身前,怒目望向裴琰,顯是防他暴起傷人,奪屍滅跡。

柳風伸手入岑五懷中,不多時,掏出數個瓷瓶和紙包、紙符等物,遞給‘神農子’。‘神農子’一一察看,待拆開一個紙符時,猛然大叫:“是‘化功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