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中原之地有仙山,高聳入雲,山尖被雪,山下草木清華,半山腰上*隨性,忽而來去,人行至其中,幾步之內,能遍覽春夏秋冬。

這山名叫做“十州山”,比九州多一州,雖在人間,猶不似人間。

民間又有“天下十分盛景,八分在十州”之說。

十州山冠絕天下,鍾靈毓秀,只可惜偏偏是個巨大的吸靈池,周遭山水靈氣被源源不斷地捲入山間,一絲一毫也不外泄,修士們身在其中不但無法修煉,反而會被山體不斷搶奪清氣。也正是因爲這樣,十州山才一直無主,後來有幾位大能聯手在山巔立了一座“鎖仙台”,添了大小禁制無數,專門關押各種窮兇極惡的人。

鎖仙台上有三十六道乾坤困龍鎖,哪怕是萬魔之宗被束縛其中,也是插翅難飛。

此地自立日起,斬殺過大魔無數,兇戾之氣終年不散,周遭總好像飄着一層抹不淨的血光,不遠不近地環在周遭,好像古往今來那些個或死有餘辜、或含冤而逝的魂魄們久久縈繞不去,遠隔生死木然地看着過往塵世。

程潛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自己後背針扎一樣的疼,一開始竟險些沒能爬起來。

修爲到了他這種地步,已經許久沒有體會到皮肉傷痛之苦了,程潛深吸一口氣,微微掙動了一下,發現自己並沒有被鎖住手腳,困龍鎖內甚至可以走動,只是真元全被困在氣海之中,身體好像凡人一樣沉重。

霜刃劍自然是已經被拿走了,程潛眼下是手無寸鐵,且無縛雞之力。

他倒沒慌,默默地在原地冷靜了片刻,開始擡頭打量起周遭,只見此地是一座空蕩蕩的大殿,四門緊閉,人在其中,能借着三十六道困龍鎖上發出的微光看清周圍的斬妖除魔的壁畫,陰幽森然,很像傳說中的鎖仙台。

腰間被那小蟲暗算處的痠麻還沒褪去,程潛一低頭就看見自己胸前的血跡,他整了整衣衫,不知多久沒有這樣狼狽過了。

其實程潛知道,如果不是大師兄綁在他身上的傀儡符,他是絕對拼不過那老東西的,可堂堂玄武堂大長老,居然在偶然輸了一陣之後便放下顏面偷襲一個後輩,也不敢再次正面交鋒,讓程潛覺得又可悲又可笑。

有些人居高臨下的時間長了,自己已經把自己束之高閣,容不下一點下坡路,久而久之,恐怕要活生生地嚇出一肚子心魔來。

只是程潛有點不明白,爲什麼那老東西還要千里迢迢地把自己綁到所謂“鎖仙台”來,直接殺了豈不乾淨?

他琢磨了一會,百思不得其解,便乾脆撂在了一邊。

反正是來者不善。

程潛倒不怕被關在這裡——要殺要剮他都不在乎,只是擔心他大師兄。那天真龍旗下李筠的話程潛聽進去了,而且一直記掛着,本來劍修生了心魔就很危險,他不敢想象大師兄感覺到傀儡符破,再找不到他會是個什麼心情。

於是程潛摒除雜念,一門心思地坐下來,努力調集內息,屢敗屢戰地衝擊起周身的禁制來。

就在他以你死我活的架勢槓上乾坤困龍鎖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他身後說道:“哎,年輕人,別費勁了,我要是你,現在就躺下好好睡一覺。”

程潛有些吃力地轉過身去,見距他十丈遠的地方竟站着一個人,也不知他是怎麼進來的,正百無聊賴地繞着困龍鎖溜達。那人身形乾癟,個頭不高,還有點彎腰駝背,顯得十分猥瑣,臉上鬍子與污漬黑得不分彼此,只有眼白乾淨得如鶴立雞羣。

程潛雖然自己也不是特別愛乾淨,卻依然被此君的邋遢震懾了——他好多年沒見過將自己搞得這麼髒的修士了。

這人穿着一身破衣爛衫,還不停地抓耳撓腮,抓得別人看着他都覺得渾身發癢……修士身上要是有蝨子,好歹也得是蝨子精吧?

那人大猴子似的往困龍鎖旁邊一頓,笑呵呵地打量了程潛一番,神神叨叨地開口道:“不想睡啊?那咱倆聊聊天——小子,你們扶搖派現在還剩幾個人了?”

程潛一愣,這人雖然看起來瘋瘋癲癲,卻能在這種戒備森嚴的地方隨意進出,還居然一口道破他來歷,絕不簡單。

他猶豫了一下,頗爲謹慎地問道:“不知前輩怎麼稱呼?”

“嘖,別叫前輩,不愛聽,你們扶搖派那夥人不都是跟山間野猴子似的,向來沒大沒小的麼?”那人擺擺手,回道,“不用跟我假客氣,我叫紀千里。”

程潛目睹了他的嫋娜蹲姿,感覺本派這猴子羣當得很冤。

而且“幾千裡”這個名字,真是一聽就感覺不像真名。

那自稱紀千里的修士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我聽說你把楊德成那老鬼揍得滿地找牙,弄得他惱羞成怒?很有出息嘛小子!”

程潛莫名其妙道:“楊德成是誰?”

紀千里:“就是卞旭養的大打手,那老鬼這些年囂張得厲害,也確實該有人收拾收拾他了——唉,他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越老越不是東西,都是叫飛昇逼的。”

此人話裡話外都彷彿和玄武堂很是熟識的樣子,程潛不免帶上些許防備,漠然道:“能被區區一個飛昇逼成混賬的人,難不成原來還是個聖人君子?”

紀千里抓了抓後脖頸子,有些爲難地擺擺手道:“你還年輕呢,這事與你說不明白。”

程潛五心朝天,一邊鍥而不捨地用被困住的真元衝擊周身禁制,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凡人若是活到我這把年紀,五世同堂也有了。”

紀千里笑道:“你眼下資質非凡,境界一日千里,既沒有娶過媳婦,也沒有收過弟子,這樣的日子,哪怕你活一千一萬歲,也還是年輕人。等到有一天,你發現天下人無論男女老幼,見了你全都畢恭畢敬叫前輩,眼前凝神御劍四處跑的修士都以祖宗稱呼你,別人都覺得你的修爲高不可攀,你卻知道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離飛昇越來越遠……那才叫老了。”

程潛愣了一下,轉頭對上那老瘋子的眼睛。

他這才發現,那老瘋子的眼睛極黑,像扶搖後山那不見底的深淵。

“我們和凡人不同。”紀千里說道,“凡人從出生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百八十年,窮酸的與富貴的,好的與壞的,全都殊途同歸,心就算飄得再遠,也總有這麼一個歸宿。”

程潛忍不住道:“死也能算歸宿?”

紀千里大笑起來,手舞足蹈道:“你這娃娃……你倒說說,這世上若是連死都不能算歸宿,還有什麼能算?可我們連這個歸宿都沒有,大道是什麼?大道就像一個懸在驢臉前的蘿蔔,我們每天追啊追啊,你越是厲害,越是境界高,就發現自己離那根蘿蔔越遠,呼風喚雨了一輩子,被凡人叫大仙叫了一輩子,末了和凡人一樣化成一把塵土,讓墳頭上長草……嘖,千年的求索豈不成了笑話?”

紀千里說道這裡,臉上的笑容忽然微冷,他嘆道:“楊德成也好,白嵇也好,唐堯也好……我認得這些人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年少銳氣,一樣道心堅定,有所爲有所不爲,同現在的你沒什麼兩樣。”

白嵇和唐堯那是一對什麼貨色?

程潛聽了,臉頰繃得緊緊的,有些生硬地問道:“前輩這是擡舉我麼?”

紀千里搖搖頭,聲氣低了下去:“百年前,唐堯與白嵇聯手逼死顧巖雪,之後過了不到五年,那白嵇便壽數窮盡而死,堂堂西行宮主人,死時發如死灰,形如枯槁,身有濁臭,話也說不出,修士們大多污垢不沾,乾淨慣了,誰也不愛靠近。至於唐堯……”

“他們牧嵐山從來人情冷漠,唯有爭權奪勢熱鬧得很,三十年前牧嵐山一夜之間改天幻日,唐堯被他的親師弟軟禁在後山,名爲閉關,這些年銷聲匿跡,想來也應該不在人世了。”

“纔不過區區百年哪……”紀千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嘆道,“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程潛絲從來沒有過剩的同情心,聽完毫不爲所動,只冷冰冰地說道:“罪有應得,死了活該。”

“罪有應得……”紀千里唸叨了一遍,搖頭道,“你們年輕人總是自視甚高,但凡能走到大能這一步的,哪一個不是心志堅定異於常人的?只不過……唉,罷了。”

這老叫花子說完,驀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對程潛道:“快要來人了,我得走了,你不用憂心,既然到了鎖仙台,自然有人撈你出去。”

誰?

程潛第一反應就是師兄們,或許莊南西之類的路人也會爲他說幾句話,除此以外……還有誰會想救他?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那紀千里便又是驀地一變臉,沉聲道:“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還是運氣不好,但你頭角嶄露得太過了,‘他們’即便是救你,也未必安了什麼好心……小子,你記着,要想活得長久,需得有些手段,但是不能太有手段,如今天下容不下太有手段的人——有童如、顧巖雪之流的前車之鑑,你若不想步他們的後塵,還是長點心眼吧。”

程潛忙道:“等等……前輩!”

紀千里充耳不聞,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了。

這人行事顛倒,言語間卻又彷彿別有意味,程潛眉頭漸漸擰緊——什麼叫做“童如、顧巖雪之流的前車之鑑”?

難不成師祖入魔,顧島主身死這兩件事中間還有什麼聯繫?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大殿四方大門突然“砰”一聲,一同被推開,驟然涌入的天光刺得程潛一時睜不開眼。一衆認識的與不認識的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陣仗大得很是興師動衆。

玄武堂那邊爲首的卻不是那大長老楊德成,而是一個國字臉、濃眉大眼的中年修士。程潛一見便隱隱猜出,這人大概正是玄武堂主卞旭。

另一頭,莊南西跟着一個面色凝重的中年人也匆匆地走了進來,與那玄武堂中人一黑一白,隱約呈分庭抗禮之勢,這一羣人中,程潛一掃就看見了幾張眼熟的面孔——都是那日他從昭陽魔城裡撈出來的白虎山莊弟子。

莊南西遠遠地朝程潛使了個眼色,似乎是讓他放心。

除了這兩派,還有不少零零散散來湊熱鬧的修士,竟連本來已經走遠的唐軫都混在了其中。

衆目睽睽之下,程潛端坐鎖仙台上,心裡忽然感覺到了一點詭異的榮幸,想當年在青龍島上,他還是個小小的散修,尚未凝神,一天到晚就會靠蠻力與人打架鬥毆,眼睜睜地看着島上大能們鬥法,連出面說話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像個覆巢之下脆弱的卵,四處心懷惴惴地躲躲藏藏。

如今不過一百年,他何德何能,居然享受了一把顧島主的待遇。

楊德成似乎要開口說話,旁邊那國字臉的修士卻一擡手打住了他的話音。

那人率先上前一步道:“我就是玄武堂主卞旭,這位道友,我門下楊長老說你用特殊功法隱藏修爲,真身是一名魔修,還害了我孩兒性命,本來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但是白虎山莊的莊賢侄一力作保爲你辯解,老朽雖然喪子之痛難忍,卻也不願爲此傷及無辜,這纔將你押上鎖仙台,當着天下名士,我在這裡問你一句,南疆魔龍究竟與你有什麼瓜葛,我兒卞小輝究竟是不是死於你手中?”

卞旭位列四聖,果然比他門下長老有人樣,縱然因喪子之痛雙目赤紅,也並未失態。

程潛瞥了一眼目光陰沉的楊德成,回道:“來龍去脈我已經說分明瞭,反倒是貴派長老很有意思,他好像認爲天底下修爲比他高的都是魔道中人,這我倒好奇了,堂主,不知你與貴派長老誰厲害些?”

楊德成咬着牙道:“堂主莫聽他的,這小畜生牙尖嘴利得很。”

對於程潛這麼一個當衆打了他臉的後輩,楊德成其實當場就像殺了他,回頭正好把卞小輝那酒囊飯袋之死往他頭上一推,一了百了。

但萬萬沒想到莊南西橫插一槓攪了局,那小子趁他們鬥得正凶的時候向周圍白虎山莊的弟子們發了信,轉眼招來了一大幫正好在周邊的山莊弟子——當中竟還有聞訊趕來的一名白虎山莊長老。

若只是個“不知名的散修”,那麼是死是活當然隨便他處置,但白虎山莊乃是世交,實在不便當衆撕破臉,被程潛順手救出的一大羣白虎山莊弟子在其中盡力斡旋,將事情攪得愈加複雜,這才一直鬧到了鎖仙台,把當前一羣有頭有臉的修士都給招來了。

卞旭神色不動,又問道:“既然道友否認自己是魔道中人,那麼敢問師承。”

扶搖派從來都是一屁股官司,程潛當然不可能兜出師門,便回道:“無名散修而已。”

楊德成怒道:“放屁!”

卞旭一皺眉:“我好言相與,道友爲何一再不配合?那麼你從何處入的氣門?難道是天生的?”

程潛將雙手搭在膝蓋上,似笑非笑道:“青龍島講經堂——你若再問,我還能告訴你,當年白嵇與唐堯因爲一句‘莫須有’,逼死青龍島主的時候我正在場,時過境遷,斗轉星移,如今卞島主養的這條老狗的威風也恰如當年。”

此言一出,在場頓時一片譁然,青龍島之變至今衆說紛紜,誰也弄不明白究竟顧巖雪是冤死的還是罪有應得,但他與卞旭同歸四聖,在這樣場合被程潛一言兜出來,顯得分外微妙。

玄武堂中有人怒吼道:“放肆!”

莊南西忙道:“民間確實有高手,即便這位前輩是青龍島出身又怎樣,青龍島主人走火入魔之事難不成已經蓋棺定論?再者以這位前輩的年紀,顧島主隕落的時候他還不一定入沒入氣門,楊長老不覺得太草率了麼?”

楊德成冷笑道:“莊賢侄,不過一點小恩小惠,你就被他矇蔽了麼?沒準你們身陷昭陽城,就是他的陰謀!”

一直作壁上觀的唐軫懶洋洋地開口道:“他進昭陽城是替我找東西的,救人不過順手,什麼陰謀陽謀的……有些人別太自作多情了。”

楊正德驀地一回頭,狠狠地瞪向唐軫:“你又是什麼人?”

唐軫面無表情地端詳了他片刻,開口道:“無名小卒,倒是這位楊長老,我見你印堂發黑,眉宇似有暗紅紋,像是心魔暗長,修行不易,我勸你少些事端,多注意養生吧。”

楊德成:“你……”

他剛說了一個字,那本就像個癆病鬼一樣的唐軫已經率先捂着胸口去一邊咳嗽了起來,旁邊六郎忙扶住他拍着他的後背,彷彿這身嬌體弱的修士下一刻便要被仗勢欺人的楊長老給嚇死了。

卞旭皺起眉,說道:“德成,不要與小輩計較。”

楊德成被迫收回目光,臉上怨恨猶在,當即給身後玄武堂弟子遞了個眼神,頓時,有那會捧臭腳的弟子會意,替他出聲道:“堂主,弟子倒是知道一種方法,即便魔道中人隱蔽血氣也能辨別出來。”

莊南西與身邊白虎山莊的長老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那弟子接着道:“功法可以僞裝,外放的元神也可以僞裝,但只需剖開其內府,視其元神歸處,是魔非魔,必然一目瞭然。”

話音未落,那白虎山莊長老已經喝道:“荒唐!你怎不說剖開他胸口,看胸口那顆心是黑是紅呢?卞堂主,貴派門下弟子這樣出言無狀,你也不管麼?”

卞旭伸手掐了掐眉心。

楊德成搶白道:“只是剖開內府,又沒有要傷他性命,這鎖仙台上這麼多道友,難不成還怕誰搞小動作麼?若他真正非魔,我玄武堂自然奉上靈藥,保他一時三刻就能重新活蹦亂跳!”

楊德成心胸狹隘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反正他還真不是故意誣陷程潛,而是打心眼裡相信程潛確實是個魔修,這一番話說得很是理直氣壯:“難道他不敢?”

莊南西:“堂主,鎖仙台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我絕不相信程前輩與魔修有牽扯,便是真要驗內府,也驗不出什麼,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反叫玄武堂蒙羞。”

那出餿主意的玄武堂弟子說道:“這你放心,我玄武堂堂堂正正,若真有錯,必然負荊請罪,給天下一個交代!”

白虎山莊長老忍無可忍道:“卞堂主……”

楊德成強行打斷他道:“不敢就是心虛!”

程潛:“……”

他一個苦主還沒表態,這兩方倒是劍拔弩張地針鋒相對起來。

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鎖仙台大殿外傳來:“心虛?我倒要看看,誰敢傷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攜着一劍,堂而皇之地孤身闖了進來,人未至,一身逼人的劍意已經橫掃大殿。

程潛的臉色終於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