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拜天上這一疊疊泫然欲泣的烏雲所賜。
一整天都沒見到陽光的顧淵,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昨天晚上後以齊羽的父親來接她爲此分道揚鑣,連句告別都沒有得到的男生只是嘆着氣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躺在牀上依稀地感受着天色從黑轉成了白。接着又從白變成了這樣積累着陰沉的濃厚灰色,直到現在。
他站在藝術樓畫室的窗邊,讓清涼的風拍打着自己的臉,以此來讓腦袋維持清醒的狀態,而身後不遠處,文堇一手拿着調色盤一手握着筆,鴨舌帽側着拉得很低,盯着面前的畫紙沉思,過一會兒便恍然大悟地“哦~”一聲,然後畫上幾筆。
旁若無人的樣子,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顧淵繼續望着天空,隔了一會兒忍不住回頭看時果然女生還在專注畫畫。意料之中的事並無失落之感,只是……忍不住輕輕嘆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做什麼都和朋友一起,逐漸變成“還是自己一個人去做比較好”的局面,即使苦悶好像也失去了傾訴抱怨的對象。
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所謂“成長”的必經之路。
即使這樣告訴自己,可夜深人靜的時候,內心的小人會孤單到垂頭喪氣。
與其說這段時間周圍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人是文堇,倒不如說……除了文堇,顧淵找不到別人能夠說說最近的事了。這個世界在日漸成長的過程中傾斜,如果不抓住什麼,好像就會掉下去,從着火的高塔上跌落到無盡的黑暗深淵裡去。因爲總有這樣的不安,所以不得不緊緊地抓住那唯一的稻草。
沁在心間的涼意,像是染在扉頁的水滴,慢慢浸開。
臉和手也涼涼的一片。
“啊,又下雨了。”漫不經心的聲調在耳邊響起。
顧淵擡頭,灰白色的天空嵌着黑色的卷,微風中無數透明的露滴從眼前緩慢落下。乳白色的燈光將南華的夜晚柔化,林蔭大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羣,在這飄落的雨裡寂靜無聲。
下一秒,一隻蘸着赭石顏料的畫筆進入視野。
“這個新款的顏料一點都不好用,爲什麼卻偏偏有那麼高的人氣,還賣得這麼好,”文堇收回的手很快又縮了回去,視線低一些,並未正面對着顧淵,只是用餘光看着他,也許根本就沒在看他,“這個世界上難以理解的東西真是太多了。所以你呢,心情煩躁就是你不去參加百日誓師大會而跑到我這裡來的理由?”
顧淵回頭時感覺到源源不斷飄來的顏料香氣。
側顏的線條像是鉛筆勾畫出來,目光慵懶,嘴角掛着無所謂的笑,一如既往輕飄飄的模樣,包裹着一顆火熱的心。顧淵想起第一次遇見時文堇的樣子,明明是那樣性格暴躁的人……
無論如何,前一秒還沉浸在孤單裡的男生,在芳香顏料的作用下感覺到溫暖入懷。
“倒也不是這樣……”
他輕嘆了一口氣,靠在窗櫺上低着頭說。
由於昨晚發生的事,齊羽毫不意外地被取消了今天上臺演講的資格,而且還沒有來學校。這對她來說並不一定是壞事,能夠多休息一下總是好的。但作爲替代者上臺的那個人好巧不巧的,竟然是楊浩。一想到他在臺上咧嘴一笑的樣子顧淵就覺得有些噁心,再加上馮子秋從昨天開始就沒有再出現,高練也似乎是昨夜着了涼而請了病假。他已經沒有了繼續待在那又悶又溼的禮堂裡聽楊浩演講的理由。
“所以,是因爲軟弱咯?”
過了一會兒,文堇這樣問。
或許是她語氣裡並無多少關心的成分,這樣的詢問在顧淵看來帶着“施捨”的意味。而且很明白女生的所指爲何——上次見面的時候顧淵已經對她講述了一切,而且最近發生的事文堇也都知道,所以這句話完全就是無情挪喻。
之前楊浩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顧淵並沒有太當一回事,眼下連文堇也說了這樣的話。顧淵自己反倒非常不明白,到底哪裡看出來的,覺得他軟弱的緣由。楊浩也就算了,那個人渣男,內心陰暗不知道在謀劃着什麼,眼前這個人憑什麼這麼說?不過是尚未完全交心的朋友,被這麼說,顧淵並不樂意。
“不要自以爲是地下定斷。”顧淵有些不服氣地嘴硬,“你根本就不瞭解我,不要胡亂對我的心理妄加揣測。”
“因爲你對自己的做法沒有自信,沒法做出判斷,所以迷茫、遲疑,困惑不解,只好在這裡長吁短嘆故作憂鬱的心理?”
文堇這個傢伙……
之前的暖意消失,顧淵被一種名爲“自尊”的東西牢牢控制住:
“哼……是這樣啊,我不夠聰明不夠帥氣不夠討人喜歡,沒法看穿一切只好走一步看一部。這樣也叫做軟弱,也都算是我的錯嗎?人無完人,爲什麼我就要因爲缺點活該被人看不起。我倒是也想活得自信活得驕傲,可在迷茫的時候至少得有個人站在我身邊,教教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吧?”
池妤的離開,直到現在都沒能得到一個解釋。
楊浩的出現,帶來了一連串的混亂,他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來設計如何一步一步靠近自己,而直到他計劃展開的現在,自己還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
競賽失利,兩年的努力白費,成績也不受控制地持續下滑,拼盡全力也只能勉強維持在班級中游,還沒來得及鬆懈就又有了吊車尾的風險。
卿思的離世,加上齊羽、子秋和自己突生的隔閡,一個接一個地撕裂着他的朋友圈。
失落的時候,悲傷的時候,無助的時候,想要哭泣的時候。
連尋求父母安慰的機會也沒有,只能默默地舔舐自己的傷口。
不僅沒有人能夠理解,還要被僅剩下的“朋友”嘲諷。
做人好難,即使是一株無名的小草,或是街邊流浪的小貓小狗,也好像比現在的自己要更輕鬆自由。
“所以說,”顧淵轉身看向文堇,“像你這樣的人,根本無法理解我的難處吧。”
“嗯,本來也沒想理解。”文堇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不過,爲什麼非要有人站在你身邊告訴你怎麼做呢?你非要依靠其他人才能活得下去嗎?是因爲你不是完整的人?還是因爲你自己都認爲自己只是個附帶品,必須要跟着別人才能生存?你自己做出的決斷,就非得要被別人肯定才能證明是正確的嗎?既然你說我不懂你,那你又憑什麼認定你想要依賴的這個傢伙,就一定懂你呢?”
話說完,文堇舉起雙手輕輕地擺了擺:
“我可沒有嘲諷你的意思,只是隨口說說罷了,你也不用像是隻豎起毛弓起背擺出防禦姿態的貓一樣,愛聽就聽,不愛聽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好啦。不過,有件事我倒是想告訴你來着,這幅畫,我已經快要畫好了。”
顧淵愣了一下,回過神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文堇身邊望向她面前的那幅畫板。
散亂的桌椅,沾滿了粉筆灰的黑板擦掉在地上,散落開一撲的粉色,畫室的角落裡有一朵一半在盛開一半在凋零的白色花朵,窗外的樹枝頭蓊綠,穿過層疊烏雲的陽光在大理石瓷磚的地面上投下圓形小光斑。盛開的那半邊花的花瓣上孤零零地懸掛着搖搖欲墜的晶瑩水滴,窗臺的外沿上還積着一層薄薄的白雪。一年四季的景象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物品,拼接在同一張畫面裡。
有一種時光錯亂的感覺,但又彷彿看到了春夏秋冬裡無數個在這間畫室裡的輪轉的日夜。將歲月的流逝刻畫成具體的圖景。
“我覺得,吃了多少苦,過得有多難,沒必要非得讓別人知道。”
文堇把那張畫揭下來,遞到顧淵跟前。
“就像,我從來沒和人說我在畫室裡待了多久一樣。坐在畫室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蓋等待下一個天亮的時候,也沒有人站在我的身邊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不要懷抱着有人來替你撫慰傷口的幻想,必須自己擦掉眼淚站起來。寄希望於遙遠又不確定的未來,抱着‘將來一定會好起來’的念頭,給自己一點希望,讓自己能夠站起來,繼續走,就足夠了。”
“你當然可以不像我一樣,但你必須做出選擇。”文堇說着伸了個懶腰,“唔——嗯——什麼都不選什麼都不做,只會被周圍的人拉扯着陷入不知所措的泥沼。只有軟弱的人才會拒絕選擇,因爲他們根本就不想承擔責任,你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吧,你是這樣的人嗎?”
“應該……”顧淵握着那張畫,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燙。
文堇吸了吸鼻子,轉身走出了畫室,只留下男生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