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陽光照在溼漉漉的石壁上,深色的雨跡就慢慢漸隱殆盡,一切有關這場雨的記憶的證明都在消弭於無形。一隊戰馬高興地打着響鼻拱着草坪上的花草,獨角獸們沒有像往常一樣進行早操練,而是四散坐在臺階上,有說有笑着享受這短暫的安寧。
在這清新而又宜人的早晨,四處的鐵人也不禁露出朝氣的微笑,這是人的本能,生活的美好總是在不經意間讓人忘乎所以、心醉沉迷。雨過天晴,他們就要踏上歸途,這絕對是值得慶賀的事情,沒日沒夜的任務讓他們心神俱疲。回家這兩個字,卻是世界上最短而真摯的抒情詩,鐵打的漢子也敵不過家中妻兒的牽掛,這就像一種讓人心甘情願一口飲下的毒藥,決絕的勇氣和澄澈的軟弱被奇怪地混合到一起,叫人無法抗拒。可當他們的隊長冷着臉走出教堂的時候,男人們紛紛起身站成隊列等候長官斥令,他們瞬間又成了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的獨角獸。
斯賓塞沒有理睬在平靜的外表下是昂揚鬥志的獨角獸,而是徑直走向自己的戰馬,一躍而上。他的心情很不好,斯科特總部發來密令,要求自己馬上帶隊速回壁壘。他不明白總部爲何要在這個時候把自己召回。斯賓塞自忖到目前爲止他沒有犯下任何過錯,馬裡諾神父收到了最嚴密的保護,先後有三批刺客成了聖泰門大教堂後院花草的肥料。而且密令中也沒提及如何處置馬裡諾神父,難道四處就這樣拋下老人置之不理?斯賓塞摸着自己的下巴,他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馬裡諾一起帶回斯科特,畢竟敵人可不會紳士地等四處回亞里布蘭。
斯賓塞最後看了眼聖泰門大教堂,對整裝待發的獨角獸一揮手,“開拔。”得令的獨角獸們便迅速騎上自己的戰馬,將一輛馬車圍在中間緩緩前行。
馬車裡的葛萊琴正興奮地翻看着日曆,喃喃自語:“最多5天,快的話只要3天。”一邊的老人慈愛地看着葛萊琴,“葛萊琴啊,在家鄉的日子就這麼難熬嗎?”葛萊琴就紅了臉,“馬裡諾老師,不是這樣的,這次回斯科特……”
“真是個意外之喜,不是嗎?”老人摸了摸葛萊琴的頭,他已經過了品嚐愛情美好的年紀,時間沖淡了曾經深入骨髓的痛苦,同時也奪走了他銘心的回憶。
“孩子,真是對不起。”馬裡諾轉身打開了車門,充滿歉意地向車伕說:“先生,能停一下嗎?”車伕疑惑地看着老人,然後看向一邊的獨角獸,這事他可做不了主。獨角獸向馬裡諾點頭致意,“請稍等一下,神父。”然後便策馬向隊伍前頭趕去。
不一會,前面傳來悠揚的號角聲,整支隊伍便停了下來,斯賓塞駕馬來到車旁,看到葛萊琴正扶着馬裡諾下車,他皺着眉頭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神父?”
“人一老,身體就不聽話嘍。”馬裡諾不自然地乾笑幾聲,走近斯賓塞,耳語起來。
斯賓塞露出恍然大悟理解萬歲的表情,指了指兩個獨角獸,“你們跟着神父。”老人的膀胱調皮搗蛋尿急難耐,這可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兩個獨角獸和馬裡諾保持着一段距離,他們同情地望着不斷往叢林深處走去的神父的背影,心想自己總有一天也會像這個老人一樣被歲月折磨得渾身隱疾病痛,真希望這一天永不到來。
“你說,神父也走得太裡面了吧?”一位獨角獸突然小聲向他的同僚問道。
“誰知道呢?也許是尷尬吧。要是我因爲尿急而讓其他人等在一邊,我也會不好意思地往裡面走些。”另一個獨角獸聳聳肩,示意不要大驚小怪,不過是一個老人撒泡尿而已。
“要是我就會馬上搞定回去,這才節約時……”兩人略帶惡意的揣測戛然而止,獨角獸突然把手搭在腰間的配劍上,他的同伴就露出心領神會的眼神,迅速向車隊的方向跑去。
此時,空靈的鳥鳴聲和獨角獸踩在落葉上發出的脆響混合在一起盤旋在叢林之上,一個獨角獸手執刀劍神色緊張地向前走去,另一個獨角獸壓低身子以極快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因爲就在剛纔,馬裡諾神父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綠色之中,了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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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賓塞百無聊賴地地撫弄着戰馬的鬃毛,他打心底希望神父能夠折騰久一些,再久一些。因爲他並不想離開亞里布蘭,和外表光鮮亮麗內裡則腐臭不堪的斯科特比起來,這兒簡直是人間天堂。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大自然的清新就在肺部自我吐息,而斯科特呢?這座城市充斥一股萬千慾望聚集在一起然後腐敗發臭的味道,聞久了能讓人吐出隔夜的晚餐!
爲什麼每次亞里布蘭人看着自己時,都不加掩飾地露出羨慕和敬畏的神情?斯賓塞想到這個總會感到出離的憤怒。這些人爲什麼如此嚮往都城斯科特,而自己卻千方百計地想逃離這座城市?
斯賓塞又想到他的父親,帝國的軍務大臣、元帥、近衛軍的統帥。一串讓人生畏的頭銜與榮譽背後是一個已經失去靈魂的軀殼。斯科特宛如濃縮版的上古巨獸利維坦,它把身處其中的人的胸腔撕開,心滿意足地把這些人的勇氣、智慧、責任心、尊嚴一一吃掉。然後把這些殘缺的人就彼此攪和在一起,在它創造出的名爲名利的幻境中讓這些人彼此虞詐。向上爬,然後把腳下的人踩下去是這場遊戲的終極規則與目標。這場比賽會有勝利者嗎?絕不,利維坦纔是是唯一的贏家,人類不過是這場盛宴中的魚肉。多少次,他看見他的父親畏畏縮縮地在宮廷晚會上附和着衣着光鮮怪誕的貴族的“高談闊論”。在這太平盛世,軍人如何才能平步青雲,走上人生巔峰?老元帥以自以爲沉穩地口氣考校着他的兒子,斯賓塞就不屑地冷笑,爲什麼要平步青雲?軍人的職責難道不是保家衛國嗎?老元帥就驚疑不定地看着他的兒子,彷彿他來自另一片大陸。
所以斯賓塞逃離出了斯科特,他掛着近衛軍少將的軍銜進入獨角獸四處擔任一個小隊的隊長。斯賓塞並沒有對此感到屈辱,相反,他萬分感激愛默生伯爵給予他這個機會。在他心中,獨角獸纔是軍人應該待的地方,而不是那個以鮮血和慾望灌注的沃倫斯坦宮!
漸漸的,整支隊伍都聽到叢林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獨角獸們拉緊了繮繩,戒備地看着聲音傳來的地方,本應該有三個平穩的腳步聲纔對!那名獨角獸終於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斯賓塞的視野中,劇烈奔跑過後的潮紅依然難掩他臉色和聲音的蒼白無力,“隊長,有異況。馬裡諾神父失蹤了!”
一道白光撕裂天際,如天崩地裂的巨響稍縱即逝,卻讓人心有餘悸回味無窮。天空中先是飄下細小的雨滴,接着是瓢潑大雨。獨角獸們驚恐地發現他們的隊長難以自抑地放聲大笑。斯賓塞任憑冰冷的雨滴砸到自己的身上,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痛苦,而他將迎接最偉大、無可匹敵的至高快樂!他之所以想要逃離斯科特不就是爲了尋求此時此刻嗎?在這一瞬間,斯賓塞是徹徹底底的軍人,他渴求混沌,熱衷戰爭,他將像自己的祖先一樣,在淋漓的鮮血和殘肢斷臂中找尋到屬於他的命運!至於馬裡諾神父的死活,誰會在乎那個連自己膀胱都控制不了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