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亞吸了吸鼻子,那是好聞的海的氣味。對於海德堡人來說,大海意味着少時最美好的景緻,西大洋那波瀾壯闊的潮浪也孕育了他們心底對整個世界最初的想象與期待,而當這種複雜的情感糅雜在一起沉澱於記憶深處時就化成了一股心之所向的信念:我們的征途即是這大洋的邊際!
海德堡人是這麼想的,自然也是這麼做的。四百多年前,當古洛曼帝國的一小撮南方貴族回到帝國的發跡處時,他們灰敗絕望的臉上逐漸展露出勃勃的生機,他們引以爲傲的古老傳統與榮光不正是濫觴於這片蔚藍的大海?利維坦人可以佔據古洛曼的首都,卻無法理解這個偉大帝國的精神,從目所能及的一切開始征服,直至這個世界的盡頭!經過幾代人的不懈努力,神聖洛曼同盟再次站到了西大陸的頂峰,海德堡人自詡是洛曼帝國的正統,這無關乎疆土的大小,而是因爲海德堡人和古洛曼人流着相同的血與淚。
特殊的歷史底蘊和精神傳統造就了海德堡人的熱情、浪漫、樂觀、自信的性格,這座城市涌現出了無數的大詩人、大散文家、大冒險家,可未曾孕育出一位哲學家。自由奔放是這座城市的特有風情,審慎的幽思卻是她所欠缺的風俗傳統。對於這座城市的兒女來說,也同樣如此。莫妮亞低垂着臉,她對班克斯的境遇萬分同情,而她無法理解這個男人爲何變得如此蕭索自閉?一層面具不僅是戴在了他的臉上,也把他的心隔離在最陰暗的角落無休無止地詛咒一切。傷懷自閉踟躕不前應是女人才有的特權,男人的尊嚴就在於他面對絕境時所爆發出的決絕的勇氣與擔當。他是男人,不應該如此懦弱,莫妮亞小聲嘀咕着,可她爲什麼不敢看着班克斯那張熟悉卻陌生的臉?
她想挽住班克斯的手,卻被男人不動聲色地拒絕。莫妮亞的臉變得煞白,青鳥的負責人慌亂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色,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樣的情況。班克斯輕輕地拍了拍莫妮亞的肩膀,他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真的存在着情誼,可他不想看到她因爲自己而傷心。
兩人並肩走進一座莊園,夕陽就快消失在地平線。落葉慵懶地隨風浮沉打着圓圈,老人的臉上蓋着一本書,雙手交叉着陷在躺椅裡。歲月放緩了時光流逝的速度,老人小憩的片刻彷彿成了永恆的謝幕,就像這白天逐漸被黑夜所取代,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有那麼一瞬間,班克斯以爲羅素不會再醒來。老人似乎意識到自己闊別已久學生近在眼前,他拿開書挺起身微笑着看着班克斯,這是一個讓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內中情感的溫暖笑容。
眨眼間羅素的臉上就變成了惡毒的譏笑,他的聲音宛如饒舌的夜梟,“戴上面具,你的臉就顯得不那麼討厭了。”
班克斯摸着臉點點頭,“是啊,連我都有些討厭自己的臉了,還是遮起來爲好。”
“聽說你的左臉毀了還瞎了一隻眼?”羅素狀似關切地問道。
“老傢伙,少打聽些八卦,這能讓你活得長些。”班克斯索性躺在草坪上面,天空已經昏暗不堪,萬千星辰三三兩兩地走上夜幕舞臺。
“人要向前看,光明神也會有打盹的時候。”過了許久,羅素纔打破這這份寧靜。
“你總是拿光明神說事。可你見過他老人家嗎?”班克斯宛如一尊橫臥於地的塑像,只有嘴中呼出白氣還昭示着這是一個活人。
羅素笑出聲來,他更像是在說服自己,“第一次神蹟後,光明神真切存在是無須懷疑的真理。”
“我是說,聖安瑟爾謨的本體論證明真的不可辯駁嗎?”學生班克斯向他的老師提出了疑問。
“小傢伙,我不介意幫你溫習一下功課。聖安瑟爾謨的推論是這樣的:首先在心中假定一個無以倫比的存在的觀念,這個觀念是合情合理的。然後,因爲這個存在是無以倫比的,所以這個存在不可能僅僅只存在於人心中,因爲一個既存於人心也存在於現實中的存在要比一個只存在於人心的存在更加無以倫比。所以一個無以倫比的存在必然現實地存在。這個存在即光明神,光明神必然存在。”羅素揮手示意站在一旁不耐煩的莫妮亞可以離開了,海德堡的女人可受不了這樣飄渺晦澀的哲學思考。
“如果光明神並不是無以倫比的呢?”班克斯喃喃自語,“我可是記得您說過光明神是個大騙子。”
“小傢伙,我那是假設,假設!”羅素笑罵着,眼角卻隱約流溢着欣慰的嘆息。
“我看到一團虛無。老師,在雲際之上,我什麼也沒有發現,那本應該是光明神的位置。”班克斯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就變成了一段囈語。
“在這休息一段時間,就去薩拉斯特吧,那裡有你想要的答案。”羅素安慰着他的學生,老人已經幫不了青年太多,知識可以教授,信仰必須自己去探尋。
“我沒想到你居然背叛了利維坦。我越來越好奇你們所謂的計劃是什麼了。耶格爾真的死了嗎?”看來班克斯提問提上了癮!也許是因爲班克斯自我中斷了實習期的緣故,他又找回了在課堂上的感覺。
羅素攤開了雙手,“誰說我背叛了利維坦?我可是地地道道的海德堡人,過去不過是應幾個老友之約在斯科特神學院打打工罷了。而我現在只是一個退休在家、老無所依的可憐蟲。至於耶格爾是死是活,你得親自去薩拉斯特看看。”
老人等待着班克斯的迴應,他左等右等,班克斯並沒有作出他預期中驚訝的反映。
“班克斯?”羅素小聲詢問着,他的學生依舊躺在地上一言不發。
羅素走近一看,班克斯仰面朝天,呼吸均勻,聖尼布撒西的面容安寧地望向璀璨星空。老人苦笑着把他背到身上,若有若無的呼嚕聲傳到羅素的耳裡,那是此刻莊園中唯一的音響。
一老揹着一少艱難地走向散發出溫暖燈光的房屋,或許這是老師所能爲他的學生做的最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