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室裡,溫和的晨曦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在這個亂世中安寧的上午顯得非常的溫馨。孫中山,楊度,汪精衛,三人對坐在鬆軟的真皮沙發上,喝着芬香甜膩的愛爾蘭咖啡,閒聊起來。正要轉入正題時,胡漢民、王寵惠進來了,熟悉的加入扯淡的行列。
這時候可以看出楊度人面之廣,胡漢民與楊度是東京法政大學的同學,老熟人了,這麼多年不見,乍見之下彼此都很高興。王寵惠與楊度雖然還是第一次見面,但神交已久。那年爲粵漢鐵路收回自辦一事,就是楊度率領的日本留學生鬧的事頭。王寵惠作爲留美學生的領袖,爲了表示收回鐵路自辦的支持,致信東京留日學生會總幹事長楊度,承認楊度兼作留美學生代表的身份,楊度也回信給王寵惠,表示不負大家的期望。最後在日美廣大留學生共同努力之下,粵漢鐵路終於收回!因爲有並肩作戰的關係在內,彼此也可以算是老戰友了,所以也很親熱。
孫中山笑着對大家說道:“都是老友重逢,難得!皙子今天要多談些北方的事,展堂、亮疇也一起聽聽。”
胡漢民看了楊度一眼笑道:“正要聽皙子談談北方,這是當前的大事。”
楊度有汪精衛合演無間道,已經知道孫中山現在是山窮水盡,臨時政府財政破產,又因爲中日合辦漢冶萍這一昏招,無意之間連最支持他北伐的實力派李想也得罪了,加上陳其美刺殺政敵光復會領袖陶成章,臨時政府出於最飄搖動盪的局面。這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便放下咖啡杯,開始談起正事來。
楊度只瞅着他們笑道:“關於北方對局勢的看法,想必諸位已經從南北會談中瞭解了一些。”
王寵惠在旁開了口:“南北談判,兆銘兄和我都參加了,只是北方的唐紹儀代表談得並不詳細,總理剛回國,展堂兄前天才從廣州趕到上海,他們都想多瞭解些北方的內情。皙子先生,你既是清廷的要員,又是我們的朋友,你要多提供些絕密消息喲!”
楊度忙陪笑說道:“哪有絕密消息可提供,只不過是和老朋友們隨便聊聊罷了。”
“我記得皙子是喜歡抽雪茄的,總理,讓我陪他抽幾支吧!”胡漢民突然插話道。他的煙癮很大,因爲孫中山不抽菸,前兩天在這個會客室裡就是兇名傳世的李瘋子也不在這裡抽菸,胡漢民自然也不好意思抽。現在正在煙癮發作的時候,他有了這麼一個陪客的好藉口。
孫中山“噗嗤”一聲笑道:“你這個煙鬼,我就知道你熬不過了。好吧,算是招待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批准你陪皙子抽。”
胡漢民忙掏出一盒從古巴進口的雪茄來,遞一支給楊度,自己也叼起一支,笑道:“聽說這是在洋婆子大腿上搓出來的。”
“也不嫌騷得慌!”汪精衛拿起桌上的宋瓷茶盅兒端詳着笑罵道。
楊度爽朗地笑道:“這和處子用口採摘的惠明仙茶一樣,要的就是這個韻味。”說得孫中山等人開心大笑。屋子裡頓時冒出一股香噴噴的煙味來。
抽了幾口雪茄後,楊度的精神更足了,他侃侃而談:“對待南方的相繼獨立,北方政界大致有三種態度。一種是主張堅決鎮壓,一定要維繫以大清王室爲首腦的君主立憲國體。另一種是遊弋觀望,看到底誰的實力強,再決定倒向哪方。還有一種是傾向於民主立憲,但出於各種因素的考慮,目前還不能公開表明態度。”
孫中山忙插話道:“皙子,請你坦率地說,據你所知,北方目前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楊度又抽了一口煙,稍頓,才轉入論題,說道:“說句不客氣的話,假若北方真的要跟南方打硬仗,南方不一定打得過。”
“何以見得?”胡漢民似乎不大樂意聽到這樣的話。
“我們先來看看軍事上的力量。”楊度將大半截雪茄擱在菸灰缸上,以便騰出右手來打手勢。“目前北方尚有新軍八鎮八協一標約十三萬人,舊巡防營二十七萬人,新募巡防營七萬人,另有八旗兵二十二萬五千人,綠營兵十三萬五千人,總計八十萬出頭。南方獨立各省的新軍爲六鎮十二協三標近九萬人,參戰的會黨和民衆都不能算作正式的作戰力量,他們今日來,明日散,只能助聲勢,不會聽調遣。僅從兵力來說,北方的兵力便是南方的九倍左右,即使把其他參戰人員算在內,也不足北方的一半。”
孫中山默默地聽着。全國各省新軍的分佈他心裡是有數的,楊度的分析大致符合事實。說句實在話,各省獨立的成功,決定的因素是人心所向,並不是戰場較量的結果。倘若在戰場上作一番殊死的搏鬥,大部分的獨立省軍政府未必能維持得下去。當然,最後的勝負還是要取決於人心所向,但那必定是在長期的流血奮鬥千百萬人的犧牲之後的事,國家和人民怎能經受得起那場浩劫!
“從裝備上來說,”楊度看到他們都在認真聽他的話,很有興致地說下去,“南方新軍的裝備大多爲八八式毛瑟槍和漢陽造,機關槍很少。火炮也都是老式落後的。北方的新軍,尤其是北洋六鎮是袁世凱的嫡系,都是一色的德國八九式步槍,而且配備了相當數量的馬克辛重機槍與麥德森輕機槍。”
楊度對軍隊的裝備掌握得這樣清楚,頗令孫中山吃驚。他一向在革命黨的思想建設、組織建設,對民衆的宣傳鼓動和對今後民主共和國的規劃設計上傾注了大量的精力,至於軍事方面,尤其是指揮戰爭、調配武器彈藥等具體事項上,他考慮得不太多,也不太擅長。軍事上,黃興是革命黨中的第一號大將軍。
胡漢民也是文人出身,這一個多月當都督,職務所迫,使他對軍事情況瞭解得多些。他插話說道:“克強對我說,孝感之敗,關鍵的原因是北洋軍擁有機槍和子母彈,而我們沒有。”
王寵惠也說道:“各省代表都說,武器是個很大的問題。過去清廷從洋人那裡買來的武器都優先裝備了北洋六鎮,然後再分一點給直隸巡防營及八旗駐防兵。南方各省新軍領的都是從前湘淮軍留下的老舊破槍,漢陽造對他們來說就是新式武器了。陳其美跟我說,滬軍上個月購買的一批日本軍火,都是日俄戰爭事情淘汰的二手貨。”
胡漢民接着說道:“廣東新軍裡的漢陽造步槍,連發兩三百發子彈後槍筒就燒得燙手,要冷一兩個鐘頭才能再用,真的打起硬仗來,漢陽造也不管用。”
他們的話一句句直搗孫中山胸臆,剛剛平靜一點的心情,驟然又起波瀾,勉強笑道:“這就是你們不知道變通,聽李想說,撒泡尿澆冷了,又可以繼續用。”
大傢伙笑了,這一仗打下來,要撒多了條尿?
“這是講軍事方面,至於財政方面,北方也仍舊佔有優勢。”楊度笑過之後繼續說道:“清廷雖說帑藏空虛,但爲了保命,還是可以擠出幾千萬兩銀子來的。前兩年連續借了三千一百萬兩外債,緊急時都可以挪用來鼓舞士氣。四國銀行已公開表示,只要清廷今後與他們友善合作,他們願意維持這個政府,馬上提供七百萬兩貸款。再加上關稅鹽稅,清廷短期還可湊出七八千萬兩銀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些毫無政治頭腦只知升官發財的丘八們,會爲打贏這場戰爭而拚死上前的。”
聽此一番話,孫中山臉上陡然變色。
楊度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只見革命黨的領袖們個個面容嚴峻,知道他們的內心在緊張地思考。他不願意被他們看作是清廷的說客,於是又說道:“我說的都是實際情況,並無半點誇大不實之處。我和各位都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深知各位革命的目標是爲了國家和人民。我真誠地認爲,當前南北議和是爲國家和人民的福祉所做的最大好事。”
孫中山越聽越驚:“我們是願意和談的。南北和談談得好好的,爲什麼少川先生突然要辭職呢?”他的目光銳利地望着楊度問。談話已進入實質階段了。
楊度放下杯子,鄭重地說道:“我說穿了吧,唐少川的辭職,其實已意味着南北和談的破裂。南北和談破裂的真正原因在於袁項城知道了中山先生就職大總統,袁認爲革命黨人不相信他。”
孫中山心裡咯噔一下,有些坐不住,定定神笑道:“原來是這樣!我這個大總統是臨時的,什麼時候都可以不當。我孫某人幾十年奔走革命,從來沒有想到要由自己來做新國家的總統。革命是危險的事,隨時都有可能犧牲,若爲一己利益着想,我早就不革命了。”停了停,又轉過臉對他的戰友們說:“我們革命黨人都沒有爲個人謀利益的想法。比如說精衛同志吧,他去刺殺載灃前,連以身殉國的血書都寫好了。”
汪精衛、胡漢民、王寵惠也都賠着乾笑,點了點頭。
“革命黨人這種捨身爲國的精神,深爲國人敬仰,也爲我本人所敬仰。”楊度笑着搖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袁項城,尤其是袁項城手下的北洋軍將士們,卻沒有這種寬廣的胸襟。他們放棄了自己奉行多年的忠君思想轉而擁護民憲,若個人無好處,他們會幹嗎?”
王寵惠慢慢問道:“皙子先生這些年與袁世凱的關係較深。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值不值得相信,我想請你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對我們說實話。”
孫中山表面上嬉笑着竭力保持平靜,心裡卻恨不得一腳踢死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傢伙,遲疑着也問道:“亮疇剛纔提出的問題,不只是他個人的疑問,革命黨中有不少人都有這個疑問。袁世凱早些日子還一再公開表示,要留存滿虜小皇帝,要爲君憲而效力,爲什麼又突然轉而贊成共和呢?”
楊度從容不迫地笑笑,不假思索地答道:“要問袁項城是個什麼人,我可以一言以蔽之,乃一識時務之俊傑。從他一貫主張變法維新、訓練新軍、力辦新政可以看出,他思想決不陳腐守舊。這次出山前向清廷提出的六條要求,比如明年即開國會、組織責任內閣這兩條,從施政大計來看,均與革命軍的方針無多大區別。第三、第四條,寬容參與此次事變的人,解除dang禁,很明顯地表現出同情革命黨。諸位可以從這裡看出袁項城決不是一個冥頑不化的舊官僚,也決不是個一心要與革命軍爲敵的人。”
胡漢民心想:“袁世凱,叫了這麼多年的二皇帝,活曹操,全天下都知道他不會爲滿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來不及細想就道:“我看袁世凱不會死心塌地爲滿虜效力,削職爲民的前嫌他哪裡會忘記得了。”
汪精衛也說道:“要說袁項城識時達變也還說得過去。我出獄之後,他就請我給他上民主立憲的課。我接連給他講了三個晚上,他也聽得進,最後還說:看來行民主憲政也不是壞事。”
楊度心裡暗笑,胡漢民和汪精衛的插話無疑爲自己提供了論據,他接着說下去道:“至於袁項城前些日子還說要行君憲的話,我想諸位應體諒他的處境。他身爲朝廷的內閣總理大臣,在公開的場合不說擁護朝廷擁護君憲的話,他的總理大臣能當得成嗎?因爲他識時達變,他能看得出民主立憲是爲多數人所接受的國體,所以他的內心是贊同這個國體的。這點他跟我說過,也跟精衛說過。”
孫中山帶着挑釁的眼光盯着楊度問道:“雖有削職前嫌,但袁家畢竟三代受滿虜之恩,他自己也是靠滿虜的賞賜才位極人臣,親友故舊全是滿虜的高官大員,要他徹底背叛滿虜,能做得到嗎?”
楊度冷笑了一下,連連搖頭,斷然說:“世受國恩、忠於皇上這一類的話,只是曾國藩那樣的人的信條。我今天向孫先生和各位亮個底牌吧,袁項城決不是曾國藩,他也決不想做曾國藩第二……”
孫中山輕嘆一聲說道:“據前段時間北京消息:馮國璋、段祺瑞等四十八個北洋軍高級將領將聯名通電全國,全力捍衛君憲,誓死抵抗共和。”
楊度知道這是袁世凱前段時間走的一步臭棋,逼得南方不得不武力對抗,他的臉不禁一紅,忙回道:“在第一軍前線,馮華甫、段芝泉便對我說過,他們只知有君憲,不知有共和。這些軍人腦子僵化,拿他們真沒辦法。”
汪精衛也忙說道:“這些人都是袁項城的袍澤,對袁的影響很大。”
楊度大蛇隨棍,接過汪精衛的話說道:“正是這樣。我剛纔說袁項城的本意是不想做曾國藩,爲清廷效力盡忠。但如果他手下的這些將領堅決不同意共和,慫恿他維護君憲,那也可能將他逼上曾國藩的道路。倘若袁項城做第二個曾國藩,憑藉北方的軍事和經濟的實力,南方能不能取勝還很難說。”
“哼!”孫中山臉色一變,突然憤怒地站起來,大聲說,“北洋將領誓死抵抗也好,袁世凱做第二個曾國藩也好,大不了戰爭重新打起來,我孫某人奉陪到底!”
楊度震得身上一顫,會客室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
孫中山從上衣袋裡掏出一塊白絹擦着嘴脣,面孔繃得緊緊的。胡漢民和王寵惠拿眼睛望着,一時都不說話。
還是汪精衛起身,對孫中山說道:“總理,莫發怒,坐下吧!”說着便扶着孫中山坐到沙發上,又端起咖啡杯遞上去。孫中山接過喝了一口,臉色開始緩解下來。
汪精衛輕言細語地說道:“正如總理所說的,北洋將領此舉無疑是對我們的恫嚇威脅,不過,若真的戰事重開的話,我們會面臨着武器和經費方面的嚴重困難。這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南方各省的老百姓將要承受戰爭給他們帶來的巨大痛苦。”
楊度立即附和道:“還有一點,中國若長期內戰,正好給洋人以可乘之機。洋人若一旦介入戰爭,中國將有可能四分五裂,後果不堪設想。”
“現在看來,即使損失很大,仗也是非重開不可,難道我們還能屈服於馮國璋這批北洋將領的壓力不成?”孫中山餘怒未消,說起話來仍火氣很大。
“北洋將領的情況我知道。”楊度說,“他們最關心的並不是國體政體,而是自己的官位權力。只要有官有權,至於行什麼體制他們並不在乎。多年來北洋軍習慣於聽袁項城的話,所以大家都說北洋軍是隻知有袁宮保不知有朝廷。他們所謂的誓死捍衛君憲制,那只是一個幌子,實際上要捍衛袁項城的地位。我可以擔保,假若臨時政府公開宣佈,將大總統一職給袁項城,北洋將領們什麼捍衛君憲反對共和的高調就決不會再唱了。”
汪精衛忙接着說道:“皙子這幾句話倒是說到馮段等人的心底裡去了。”
經此點破,孫、胡、王也很快明白過來。但袁世凱只是表示他擁護共和,並沒有具體行動,憑他這句空話,就把大總統讓給他,革命軍豈不太軟弱了?
這時大廳門推開,美麗的秘書宋大小姐進來了,向着在座的各人微微一笑,道:“先生,張季直先生和李想大帥有要事察報。”
孫中山的心情已基本平靜下來,聽到李想這個名字時候,忍不住眼前一亮,他微微揚了揚手說道:“請他們進來吧!”
楊度和汪精衛機警而又隱秘地交換着眼神,狀元公的到來是在他們計劃之中的,可是李瘋子的到來確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偏偏這個意料之外的人是足以決定天平傾斜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