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哲人云:“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換言之,人所能夠具有的性質,人所能夠實行的行爲,就不是不自然的。著名性學家金賽也用類似
的方式表達過他對性的觀點:唯一不自然的性活動是不能實行的性活動。金賽的觀念表達了現代社會性規範的思想精華。在進人現代之後,性觀念發展變化的一個總的趨勢是:認可所有的性活動方式,無論其目標是什麼,形式是什麼,內容是什麼,對象(包括性別)是什麼,只要是在生理上能夠實行的,就沒有什麼不可以。
現代人的性規範與性學的興起有直接的關係。關於性學的創建日期有兩種說法:第一種認爲是在1844年至1886年間,以兩本同名書爲其標誌,本是凱恩的《性心理學》,另一本是艾賓的《性心理學》。第二種說法認爲,性學的興起是在1922年至1948年間,其標誌是1922年瑞奇發現他稱作“快感力量的真正性質”,以及在1948年及隨後金賽出版他的兩部性學著作。
有性學專家將艾利斯、餘賽、馬斯特斯和約翰遜的研究稱爲性學的三個里程碑。艾利斯是第一個公開表達出對性的肯定態度的人。他的兩個主要貢獻是:第一,承認了女性的存在及性快樂對於男女兩性同等重要;第二,擴大了合法性行爲的範疇,擴大了對異常性行爲尤其是同性戀行爲的容忍度。艾利斯認爲,像虐戀這樣包含了統治與屈從關係的異常性傾向與正常性行爲僅有程度之別,就是中間狀態的一個例子。這一“科學”觀點建立在這樣一種信念之上,即性行爲中男性的統治和女性的屈從具有生理的根源,因此天然存在於一切性形式和性快感之中。推而廣之,所有的正常性行爲與所有的反常性行爲之間的區別也僅僅是程度上的區別,而不是本質上的區別。他的這一觀點成爲此後性學的一個基本觀點。
性學的一個主要立場就是反清教主義傳統。它把性視爲一種自然的功能,認爲人應當擁有自由表達自己性本質的權利。它激烈地反對禁慾、節慾、禁制和壓抑,批判維多利亞式的假道學,批判性問題上的雙重標準。在美國和西歐,性學研究使性生括開始了一個世俗化的過程,從宗教的、道德的領域降低到純粹私人行爲的領域,降低了控制性表達的間接社會手段的控制程度,如法律或其他非個人的第三方對個人在私下場合的行爲的千預。
從西方的中世紀一直到19世紀末年,對於被允許和不被允許的性行爲的界線劃分帶有明顯的傳統因素,比如把性行爲劃分爲正確與邪惡、美德與罪惡、神性與獸性的對立。性觀念在現代社會中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從道德領域(注重美德與邪惡)轉向或精神健康的領域(注重健康與變態、成熟與不成熟、正常與反常之間的對比)。社會學則對人類的性活動做出傳統與非傳統的區別。有更多形式的行爲被列入得到社會性行爲規範允許的範疇。但是與此同時,一些性行爲也受到了更嚴厲的社會控制,如強姦、性騷擾和等行爲。
在20世紀的70年代,發生在西方世界中的規模宏大、影響深刻的性革命使西方的性狀況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人們可以坦率地談論與性有關的一切話題,各種各樣的性話語都得到了表達的機會。而導致這種變化的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生育控制方法的發展。過去,未婚青年很難得到生育控制工具,只能靠體外**。少女會因“道德危險”受監護。70年代的社會變遷已經在性的領域造成了這樣一種二者擇一的態勢:究竟是鼓勵青少年採用避孕搢施,還是完全禁止青少年的性活動。因爲後者已經根本不可能,所以只能按前者辦。
這樣做的一個直接後果是導致了性活動與生殖目的的分離。可以說,影響現代人性規範的主要因素就是生育與性快年的疏離。目前在中國這樣的國家,已婚婦女的避孕率已達到83%,有的i區更高達%%以上。雖然這個比例在世界上算是高的,但其他國家也有相當髙的避孕率和絕育率。英國1978年人口調查表明,人們對絕育的態度已經大有變化。有超過1∕4的巳婚夫妻在妻子35歲時做了絕育手術。一項由牛津大學所做的樣本容量爲17032對夫妻的調查表明,絕育手術中男方絕育佔2∕3。男性絕脊手術簡單、便宜,成功率也很高(成功率約爲99%)。雖然羅馬天主教會認爲絕育是罪惡,應當“絕對禁止”,但僅在英國,每年就有超過10000例的絕育手術。
即使在避孕失敗的情況下,還可以通過人工流產來終止妊娠。在有些國家,平均每百次懷孕的人工流產比例竟能髙達55%,如下表所示:
世界各國人工流產率
國家年——人流數——人流率——人流比
澳大利亞(1988)——119900——16.6——14.7
保加利亞(1987)——63600——64.7——31.4
加拿大(1987)——10394500——10.23.0——13.5
中國(1987)——588400——15.3——27.0
印度(1987)——15500——53.0——24.9
以色列(1987)——191500——38.8——29.7
意大利(1987)——497800——19.8——2.2
日本(1987)——528000——16.2——25.7
韓國(1984)——34700——18.6——43.0
瑞士(1987)——6818000111.9——28.0——54.9
(前)蘇聯(1987)——1588600——14.6——8.2
美國(1985)——170600——20.4
越南(1980)——63200——50.7
注:人流率,每1000名15-44歲女性中的人流數。人流比,每100次懷孕中的人流數。
在人流比超過50%的情況下,每兩次懷孕就有一次是不生育的,更不必說絕大多數的根本就沒有導致懷孕了。普遍的避孕、絕育和人工流產使得性活動與生育的分離越來越明顯。在這種情況下,性規範的變化是不可避免的。生育不僅不再是性的唯一目的,就連性的主要目的都算不上了。從爲生育的性活動在人類全部性活動中所佔的比例來看,生育在所有的性目的中只能算作很不重要的一種了。
因此,在當今世界,可以說有三種最主要的性觀念和性規範:第一種仍堅持着以生殖爲性的唯一合法理由的規範,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大都有着較深的宗教信仰,他們仍舊性看做自我放縱和罪惡,對他們來說,只有爲了生殖的性纔是正當的。第二種性規範認爲,性是愛的需要,對持有這種信念的人們來說,愛與性是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有愛才能有性,沒有愛的性是不道德的,是違反性規範的。第三種人認爲,性的目的是娛樂,性僅僅是人生多種快樂的來源之一。上述三種性規範又可以被概括爲:以生殖爲主;以人際關係爲主;以娛樂爲主。
有人將後兩種現代性話語分別命名爲浪漫性話語和隨意性話語。浪漫性話語是把情感和長期.關係當做性的條件的觀點,這種話語與一夫一妻制、配偶制和家庭生活有關。隨意性話語是指以性本身爲目標,將性視爲個人的,而不看重伴侶關係。隨意性話語與吉登斯的“愛的會合”這一概念相似。他指出,這種愛情是由“可塑的性”和個人生活的民主化而來的,它與20世紀女性地位的改變有關。相互的性滿足是新型性關係的核心,持久的忠誠關係變得不再重要。
除此之外還有無興趣話語和掠奪性話語。無性趣話語是表明對性完全不感興趣的話語,例如說“我對此事基本上毫無興趣”。掠奪性話語則是傳統的男性氣質的性態度,在這一話語中,一個男性的性伴侶數量與他在同伴中的聲望成正比。隨意性話語與掠奪性話語有相似之處,但有兩個主要區別:其一,在隨意性話語中,性活動的價值在性本身,不是爲了向同伴證明自己的男性氣質;其二,這種性活動最理想的境界是女性與男性起同樣的作用,她們也可以爲自身的性滿足主動提出性要求。
儘管有文化的差異,進人現代社會以來,各種文化當中性的規範還是帶有某些普遍性,例如:夫妻感情聯繫的增強;鄰居親屬的關係減弱;個人獨立感和追求快樂的個人自由權利增強;性快感與罪惡之間的聯繫感減弱;個人身體的增強一這種到1750年在英國社會的中上階層已完全建立起來的規範,在20世紀末已經在全世界普及。現代的文化創造出這樣一些價值觀:對浪漫和熱烈愛情的高度評價;爲愛情而結婚(反對包辦婚姻);家庭成員之間的平等關係(反對父權制,等級制);男女兩性的性自由;男女平等;對性活動的寬容;以童年爲生命週期中需要特別對待的時期(反對使用童工)。自19世紀以來,上述觀念首先在西方社會形成,隨後通過廣播、錄像等大衆傳媒手段傳播到世界的各個角落。
對於現代性觀念影響最大的是上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在西方發生的“性革命”。關於這場性革命的功過是非,各種理論流派和各種政治力量之間存在着極大的爭議。有人認爲,這場所謂的“性革命”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他們的論據是:80年代一些調查表明,年輕人的性價值觀和性行爲模式與過去相比並沒有很大的差異。但是一般看法是,在50年代及以前的年代,社會的性規範相當嚴厲;60年代和70年代這20年,西方的確經歷了一場性革命,主要是性規範大大放鬆,婚姻之外的性關係增多,每個人的性伴侶數量增加等等。自80年代出現艾滋病危機之後,傳統規範回潮,人稱“黑暗時代”,因爲人們全都穿黑衣服,在同性戀社羣中,幾乎沒有人沒參加過正當壯年因艾滋病去世的親友的葬禮;到了90年代,一種新的性規範正在形成,其主要特徵一個是“安全的性”,另一個就是女性性權利的崛起。
目前,關於性規範問題有兩個值得注意的潮流,一個是保守觀念的回潮,另一個是非西方文化對西方性觀念的抵制。
保守觀念的回潮在西方是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的,那時正是艾滋病剛剛被發現的年代。艾滋病在全世界的流行起到雙重作用,一個是傳播了與60—70年代的性觀念,另一個則是重新導致了性焦慮,其中最明顯的是同性戀恐懼症和假道學觀念的回潮。宗教界和右翼人士發起對70年代性革命的全面反攻,聲勢浩大。例如,90年代末,美國人重申家庭價值,成千上萬的男性參加了“許諾”運動,許諾做個好丈夫、好父親,迴歸家庭價值,當然是傳統男權制意義上的好男人。這一運動儘管遭到女權主義的強烈抨擊,也令許多自由派男性所不齒,但仍不失爲一種值得注意的社會潮流。
保守派的夢想中的世界是一個從未發生過性革命的世界。這種社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作爲性革命發生前的典型社會形態,可以以愛爾蘭爲例,在那裡,墮胎、同性戀和離婚至今都是非法的。一位女性這樣講到西方性革命前的生活和人的感受,她說:“50年代十分可怕,我們十來歲時是飢渴的一代人。50年代對於女孩來說尤其可怕。它極其嚴酷,尤其是在像卡里索這樣的地方就更嚴酷。我們如飢似渴地排長隊看好萊塢的電影,對快樂充滿渴望,渴望過上我們想過的那種生活,而你只能在電影中看到這種生活。我們的生活中什麼都沒有,真是嚴格節制到極點,比父母在戰前的生活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