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處置糧商張寸金,後果立馬顯現出來了。
李欽載是強龍,糧商們則是地頭蛇。
強龍剛到地盤上,就拿地頭蛇開刀,剩下的地頭蛇們不舒服了。
李欽載早已漸漸覺察到,幷州的糧商不單純只是糧商,或者說,他們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工具。
糧商的背後是有一股勢力的,否則大災之年敢把糧價哄擡數十倍,尋常的商人沒膽子敢幹這事兒,更沒膽子慫恿百姓當街阻攔官駕。
眼前這些百姓,多半便是糧商們蠱惑來的,一來爲了向李欽載顯露一下肌肉,暗含警告意味,二來也是讓這位新上任的刺史下不了臺,折一折刺史的官威。
李欽載並不怪眼前這些跪拜嚎啕的百姓。
百姓終究是平民,他們的閱歷和格局只有那麼一丁點兒,他們不知道李欽載拿問張寸金其實是爲了打壓幷州城的糧價,更不知道李欽載這麼做是爲了百姓能早日吃上平價旳糧食。
百姓看到的,是新刺史年輕氣盛不懂妥協,剛上任就與本地糧商勢如水火,最終卻害苦了他們。
嘆了口氣,李欽載扶起跪在面前的一位老人,彎腰幫他撣了撣膝蓋上的灰塵,苦笑道:“老人家,你們不去怪糧商哄擡糧價,卻怪我打壓糧商,道理是這麼論的嗎?”
老人面容苦澀,垂頭道:“我們不是不識好歹之人,糧商哄擡糧價確實可惡,但我等皆是有家有口,只求每日溫飽。”
“以前糧價再高,咬咬牙拿出積蓄多少還能勉強度日,可是自從張寸金被拿問後,糧價再漲,我等小民實在吃不起了,全家都餓着肚子,除了求告刺史,別無他法。”
百姓們紛紛哭着向李欽載磕頭,哀求李欽載放過幷州糧商。
有那麼一瞬間,李欽載心都涼透了。
明明自己辛苦奔波,從城內到城外,正在慢慢佈局打壓糧價,拼盡全力爲百姓殺出一條生路,偏偏卻不被人理解,反而成了禍害百姓的惡吏。
從穿越到如今,李欽載何曾受過這等不被理解的憋屈?
可他卻無法責怪眼前的任何人。
大衆是愚昧的,他們樸實敦厚,卻缺少見識,李欽載怎能怪他們?
咬了咬牙,李欽載仍然堆起笑臉,道:“諸位,再容我一些時日,幷州糧價會被我打下來的,你們相信我。”
面前的老人搖頭,泣道:“李刺史拿問張寸金,是爲了我等子民,可……我們要的不是罪人伏法,而是全家溫飽啊,求李刺史開恩,莫再爲難糧商了。”
李欽載面色漸冷,道:“我縱不拿問糧商,敢問你們的積蓄能吃幾天?今年註定是災年,你們能撐得過去嗎?如果能,我絕不多事,馬上放了張寸金,跟糧商賠禮道歉,讓他們繼續賣三十文一升的糧食。”
跪拜在地的百姓頓時啞然。
如今的他們,靠着微薄的積蓄苦苦支撐,如此高的糧價,撐破天了也僅能支持數日,他們其實是懷着苟且度日的心情,苦苦熬着每一天,絕不可能撐過一整年。
李欽載緩緩道:“你們若信我,給我十日時間,我必給大家一個交代,我是幷州刺史,今年絕不容許我的治下餓死一個人!”
百姓們遲疑地看着他,面面相覷卻無人吱聲。
劉阿四上前一步,暴喝道:“速速讓路!不得阻攔官駕!”
跪在街心的百姓們慢吞吞地讓開了一條路。
李欽載剛邁開步,卻聽得人羣中突然衝出一人,厲喝道:“天災人禍,民不聊生,爾等官吏只顧施官威,不知百姓疾苦,我家五口人已餓了三日,生望已絕,唯死而已!”
說完這人猛地往前一衝,以必死之心一頭狠狠撞上路邊的石階。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李欽載和部曲們都始料未及,眼睜睜看着這人活活撞死在石階上,鮮血流了一地,身體不住地抽搐,隨即沒了動靜,眼見不活了。
李欽載心神俱震,呆怔地看着這個死去的人,神情陷入恍惚。
百姓們剛剛被安撫下來的情緒,被這人的死頓時重新激發了出來,繼續跪在路邊嚎啕大哭,人羣越來越躁動不安,眼看不可收拾。
劉阿四見狀不妙,急忙道:“護住五少郎,速離!”
李欽載被部曲架着雙臂,幾乎是半托半拉將他帶離。
回到刺史府,劉阿四下令緊閉大門,面色鐵青地看着李欽載:“五少郎,這人死得蹊蹺!”
李欽載仍沒回過神來,神情恍惚喃喃道:“是……是我害死了他嗎?”
劉阿四重重地道:“不是!這人死得蹊蹺!毫無預兆,臨死前還說了一番煽動百姓的話,真正求死之人不會在臨死前還如此處心積慮。”
李欽載身軀一顫,終於回了神。
疲憊地閉上眼,剛纔那人臨死前的一言一行在腦海重新回憶了一遍。
劉阿四沒說錯,那人確實死得蹊蹺,尤其是臨死前那番煽動的言語,更讓人覺得刻意。
表情漸漸冰冷下來,李欽載沉聲道:“速召宋森來見我。”
劉阿四朝門外一揮手,一名部曲飛快離去。
李欽載接着道:“明晚刺史府設宴,遍請幷州城糧商,阿四,你去安排。”
“是!”
劉阿四離開後,李欽載獨坐斗室,臉上閃過凌厲的殺意。
“幷州糧商,你們終於惹火我了!”
…………
百姓觸階而亡,第二天消息便飛傳幷州城。
然而傳遍全城的消息卻漸漸變了味道,城中百姓皆傳新任刺史年輕無能,得罪糧商,惡政誤民,百姓舉家無米可炊,最終被新任刺史逼得當面自盡。
流言蜚語喧囂塵上,李欽載的名聲一夜之間全毀,莫名成了城中百姓人人喊打的對象。
刺史府內,劉阿四暴跳如雷,叫囂着要派出部曲,將背地裡議論五少郎的百姓全拿入大獄問罪,被李欽載淡定地阻止。
事態發展到現在,陰謀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李欽載察覺到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背後操弄掌控着一切,從他拿問張寸金那天開始,或者說,從他拜會韓國夫人那天開始,那雙無形的手便已開始攪動幷州風雲,矛頭直指他這個新任的刺史。
眼下李欽載已臭滿大街的流言,當然也是他們的手筆。
不出意外的話,消息恐怕已被有心人快馬傳到長安去了,長安的御史給事中們只怕已在磨刀霍霍。
輿論能殺人,無論好人還是壞人。
突然陷入被動,被千夫所指,李欽載反而冷靜下來了。
事情的起因也好,最終的目標也好,歸根結底只有兩個字,“糧食”。
李欽載要救民於水火,那些操弄陰謀的人要發災難財,雙方的利益訴求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衝突了。
利益衝突當然會導致敵對,李欽載很理解,而且他也不是習慣被動挨打的人。
現在該輪到他主動反擊了。
今晚,刺史府夜宴。
天色剛黑便有客登門。
韓國夫人來得最早,一乘華麗奢豪的馬車在刺史府門口停下,雙馬拉轅的馬車,扈從如雲的排場,李治冊封的“夫人”名號,儀仗排場真是一點都沒節省,能用的全用上了。
韓國夫人剛進門便掩嘴咯咯直笑,朝李欽載扔了個媚眼兒,道:“聽說昨日李刺史鬧出了動靜,如今全城百姓可都認識您了呢。”
李欽載含笑道:“無妨,下官在長安城照樣聲名狼藉,還不是無病無災活到現在,外人不明事理,嚼幾句碎嘴而已,不跟他們計較。”
韓國夫人眼波一轉,笑道:“滿城風雨之時,李刺史還要宴請糧商,今晚這場酒宴,怕不是鴻門宴吧?”
李欽載眨了眨眼,笑道:“夫人看看堂外廊下,我已埋伏了五百刀斧手呢,夫人怕不怕?”
韓國夫人不顧儀態地大笑:“我怕甚?該害怕的應是那些糧商纔對。”
李欽載用玩笑的口吻道:“夫人此言差矣,說不定我也得了某人的授意,欲置夫人於死地呢……”
韓國夫人笑聲立頓,臉色立馬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