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劉仁軌不是臨時起意,是李欽載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
李欽載沒想過風險,因爲他對李治有信心。
論帝王功績,李世民與李治難分上下,論胸襟之博大,李治甚至比李世民更寬容。
史書評價李治說他懦弱,史官刻筆如刀,大多是抹黑之辭。
李治不是懦弱,而是心胸寬廣,若李世民在世,父子倆面對同一件事,李治能原諒的事,李世民不一定能原諒。
劉仁軌確實惹惱了李治,話說得那麼過分,也只捱了十記廷杖,由此可見,李治真不是小氣的人。
所以李欽載敢坦然登門探望劉仁軌,他相信李治不會介意。
唯一能讓李治動殺機的,大約便是皇權受到了威脅。如今的大唐朝堂上,政見不合算不得什麼原則性的恩怨。
劉仁軌對李欽載的到來感到很意外,嚴格說來,他與李欽載的關係並不好,有幾次在朝堂上還與他站在對立面。
沒想到自己捱了廷杖,同僚好友皆退避三舍,第一個上門探望他的竟是李欽載,實在讓劉仁軌感到既意外又警惕。
這紈絝子究竟想幹啥?
李欽載第一次來劉仁軌府邸,環顧四周觀察了一下環境後,緩緩點頭。
“劉草民啊……”
劉仁軌瞪圓了眼,我雖然已被罷官,確實是一介草民,可你特麼的真敢這麼稱呼?國公府出來的人,教養都喂狗了?
李欽載卻渾然不顧劉仁軌的怨氣,環顧屋子四周嘖嘖搖頭:“貴府難道剛被盜匪洗劫過?”
劉仁軌一呆:“啥意思?”
“家徒四壁啊,連條看門的狗都沒有,您這官兒當的太失敗了,放眼望去一片荒蕪,真應該把我爺爺叫來,讓他看看昔日的政敵混得何等的落魄,啥仇都報了。”
李欽載敢對天發誓,這次真不是自己嘴賤,劉仁軌的家是真的窮,窮得叮噹響的那種。
一套二進的老宅子,家裡唯一的下人就是那位老得快走不動路的管家,屋子裡倒是整潔,可是牆壁上光禿禿的啥擺設都沒有,蒲團和矮桌也是破破爛爛的,桌上一隻陶碗還豁了個口子。
賊進了門都會紅着眼眶默默留下兩文錢再走。
清官,絕對意義上的清官。
李欽載雖說性格鹹魚,但在享受生活這方面,過得比誰都精緻,劉仁軌與他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劉仁軌深吸氣。
不生氣,不生氣,長安的紈絝會說人話的不多,自己應該大度……
“今日登門,除了探望老夫,還有別的事麼?”劉仁軌臉色冷了下來。
“哦,沒啥事,就是看你有多窮……”李欽載隨口道,接着立馬改口:“咳,不對,晚輩是特意來瞻仰您的府邸,久聞劉侍中清廉如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嘴上說着違心的話,李欽載心裡卻嘖嘖稱奇。
窮成這樣,婆娘居然沒跟他離婚,真愛實錘了。
劉仁軌見李欽載不以爲然的表情,頓知他說什麼“清廉如水”的鬼話不可信,這貨肯定在心裡罵自己窮鬼呢。
“現在你看過了,老夫有傷在身,不便招待……”劉仁軌說着揚聲道:“來人,送客!”
李欽載急忙道:“哎,不急,世上哪有逐客的道理,再說我還有事呢。”
劉仁軌面色不善道:“有事就說,說完馬上走。”
李欽載坐直了身子,道:“晚輩聽聞劉侍中不懼天威,犯顏進諫,晚輩深感欽佩。”
劉仁軌狐疑地盯着他,心裡默默分辨這貨究竟說的是不是真話。
李欽載笑了:“是真話,您莫多疑,不瞞劉侍中,您說的話其實我也想說,可我沒那麼大的勇氣,在您面前,我顯得很渺小。”
劉仁軌臉色稍霽,淡淡地道:“人各有天性,不可強求,李縣侯做的事,老夫也做不到,說來老夫其實更佩服你纔是。”
李欽載搖搖頭,道:“劉侍中,晚輩雖佩服您的犯顏進諫,但並不覺得您的法子正確,恕我直言,您的做法只會讓君臣關係更緊張,對你也沒有任何好處。”
劉仁軌不滿地道:“天下久貧,陛下還要封禪泰山,渾然不顧百姓死活,老夫若不進諫,還能如何?像你們一樣一聲不吭,置百姓疾苦於不顧嗎?”
李欽載嘆氣道:“晚輩的意思是,咱們可以用委婉點的法子,讓陛下認識到封禪泰山是錯誤的,而不是當面指着他的鼻子罵街。”
“老實說,您罵了陛下,除了自己解氣之外,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會讓君臣矛盾更尖銳。”
劉仁軌冷笑:“你有委婉的法子?”
李欽載無奈地道:“眼下還沒有,但我知道,在沒想到好法子勸諫陛下之前,最好先謀而後動,而不是像某個傻子……嗯,某位德高望重不公開透露姓名官職的劉姓侍中一樣,不管不顧指着陛下的鼻子罵。”
劉仁軌再次深深吸氣。
不生氣不生氣,在晚輩面前要有涵養……
“李縣侯,老夫來總結一下哈,你今日登門,首先是嘲笑老夫窮,然後陰陽怪氣說什麼佩服老夫犯顏進諫,又說老夫所爲像個傻子,最後還指責老夫加劇了君臣矛盾……”
李欽載愣了,聽他的總結,好像……還真是這樣。
劉仁軌臉色鐵青地道:“李欽載,你今日來者不善,是來挑釁老夫的嗎?”
李欽載尷尬地道:“劉侍中莫怪,晚輩習慣先抑後揚,誇您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呢……”
劉仁軌使勁一揮袍袖:“不必了!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老夫一個字都不願聽,好走不送!”
李欽載嘆了口氣,自己跟這窮鬼……嗯,跟這清官真是完全不對路啊,說不了幾句話就翻臉了,難怪被李治打屁股,就這狗脾氣,活該!
李欽載也不想多留,於是起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李欽載突然轉身,道:“以如今的現狀來說,陛下封禪泰山確實是惡政,惡政就必須由忠直之臣站出來諫止。”
“劉侍中,你已盡力了,接下來的事,我一力擔之。”
劉仁軌一呆:“你……”
李欽載笑了:“別誤會,我不是什麼忠直之臣,我幹過的缺德事絕對比善事多,只是純粹見不得大唐傷了國本,影響我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