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雖然怒火熊熊,但出了門以後,還在開着的走廊窗戶刮來的一陣冷風卻讓我猛然清醒了起來,也不自覺的放慢了腳步。
等我走到那間病房附近時,才發現除了門外圍着的一堆過來提意見的人以外,屋裡的兩位婦女竟已經吵起來了!
生病的那婦女說話很難聽,讓還在哭哭啼啼不停的婦女滾出去哭,說影響她休息了,而原本和護士一起勸慰婦女的男人,冷着一張臉坐在自己老婆牀邊不說話。
門外圍着的一羣人也沒了剛纔看到老頭死去時的同情與悲憫之心了,就那麼冷漠看着,時不時也有人插一句,讓死了父親的婦女別再吵吵了,但基本上沒有人幫哭泣的婦女說話。
看到這裡,可能沒經歷過的朋友會有些疑惑,都是在一個屋一起住着的病友,生病的那婦女咋就這麼不體諒隔壁剛死了親人的婦女呢?而同住一層樓的這麼多病人家屬,爲何也不體諒一下人家的背痛呢?
難道大家都是些混蛋嗎?當然不是!這其中是有些原因的。
這原因我倒是可以跟你解釋一二,也就是我個人對於魯迅那句著名的悲歡不相通之說的理解了。
…………
首先,這是十五樓,神經外科病房。
住在十五樓的,有想像我爸這樣因爲幹高空活摔落而大腦受傷的,有因爲車禍大腦受傷的,也有許多因爲三高問題而突發腦血管問題而進來的中老年人。
無論是因爲什麼傷勢,什麼原因進來的,但起碼十五樓住着的人,有很多是腦震盪或腦出血的病症,而這種情況呢,就比如說我爸,我照顧他時都不敢說話太大聲,生怕聲音太大又會讓他覺得頭疼。
對他們來說,最需要的就是用着藥,儘量進行沒人打擾的靜養,多休息。
可問題在於,大腦裡的疼痛往往讓他們很難入睡,基本上都是乾熬着,偶爾睡一會,然後隔不久又疼醒。
所以這婦女這麼大半夜的一直哭個不停,肯定會讓躺在隔壁病牀的女人頭疼的很,物理意義上的頭疼,然後又會讓她休息不好,恢復的變慢。
而且,據我後來瞭解的另一個原因吧,其實女人罵這個哭喪婦女有一部分也是心疼自己的老公。 шшш¤ Tтkǎ n¤ ¢ o
那會醫院防疫政策卡的很嚴格,除非是像我爸這樣明顯表現出狂躁症狀且一個家屬加護士難以制服的情況而允許我呆着以外,其餘病房裡倒是沒有特例,全是一個人陪護,白天到黑夜,沒人接替的。
當然,我也是每次都要做核酸的,而且得趁晚上才能過去,白天就趕緊回去,名義上是探望。光是做那麼多次覈算的錢,都花了不少。
但在我們這種貧困縣,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我們這樣無眼前之憂而可以把所有錢都用到救人上的,他們還有各種各樣的困難。
生病的婦女的丈夫,就是在縣城一家建築工地幹活的。男人白天要去工地幹體力活,晚上還得照顧老婆,休息不好,熬了那麼幾天,整個人眼看着走路都開始虛浮了起來,熬的很辛苦。
爲了這點,女人雖然平時不多說什麼,但心裡也不好受,幾次要求出院都被醫生給攔下來了。她也是實實在在心疼丈夫,擔心把他給熬壞了,於是纔有了我聽到了她喊哭喪婦女滾出去的這話。
門口其他的人其實也都跟我,跟這生病女人的情況差不多,是出於對病牀上的家人的擔心纔過來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當然不會去幫着“罪魁禍首”說話,甚至說的陰暗點,我估計不少人都巴不得這個死了親人的婦女被趕出去,免得她繼續吵吵鬧鬧影響了自己的親人。
…………
我們那麼多人在門口看着,屋裡又有那生病婦女在破口大罵着,哭哭啼啼的女人不但絲毫不停歇,還哭的更加淒厲了,任護士再怎麼勸也沒用。
婦女這麼哭鬧時間一久,那個白天我曾見她複習準備考試的小護士也不耐煩了,乾脆就不說話了,只站在一旁,也成爲了我們的同類一般,冷漠且略帶嫌惡的看着一個剛失去父親的無助女人孤身在病房裡傾訴着自己的悲痛。
我想大概是曾有過那麼一刻的,我爲此感覺到慚愧,感覺自己是冷血不近人情的,好像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一般。
但當我想到我爸爲了掙錢供我讀書而幹高空活出事在病牀上躺着時,想到這婦女的哭聲會影響他的休息與恢復時,我就再沒了半分慚愧之心。
我不是無情,但既然世界只允許我把這份愛與悲憫注於一處時,我當然會選擇爲了我付出了一生的父母,而不是對他人濫發同情心,置自己最親的人於不顧。
可能也就是那因慚愧而動搖卻又迅速爲了我爸而堅定的那糾結一刻吧,我想我大概是理解了人類悲歡並不相通這句話的第一重含義吧。
…………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這種領悟,似乎是一種無情卻有情的感覺,對我這個主體之外的某些事物的無情,對我這個主體最迫近的某些聯繫的有情。
當然了,這是以我爲他者而言,是那失去父親的婦女的悲讓我並沒有生起太多同情,是悲歡的主人公的悲痛並沒有讓我這個他者相通,也就是第一層意義了,第一種視角。
但悲歡不相通這話其實是隱含了兩個主體的,悲歡的主人公與旁觀者,而這兩者的身份又是可以互換的,旁觀者也會在此後某個時刻成爲悲歡的主人公來面對旁觀者的冷漠或厭惡。
很巧和,依舊是在我爸住在十五樓的這十七天之內,我竟又機緣巧合的作爲了悲歡之歡樂情感的主人公而去領會了其第二重意思,去站在病房裡看向病房外那個冷漠站立的我。
當我看到站在門口滿臉嫌惡的看向屋內的她時,突然就有了一種很奇妙且難以言表的感覺,自己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自己的行爲與想法在自己眼前重演,似乎一種深度的自我省察一般。
…………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我爸入院的第九天吧,我爸牀隔壁那張挨着廁所的病牀,突然住進了一位輕度腦震盪的五六十歲中年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