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裡的租房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些質量很差的回遷房,用板子隔出了好些個房間。
來這邊做工的人,晚上散了工,花兩千多小三千就能住上一個月。
我從十二歲起,便和父親一起去收租。
父親說,我生得太傻,怕不是個讀書的料,幸得家裡趕上了擴建,靠了這許多地,才讓我不至於同許多人擠那高考獨木橋。只學會加減法,能數錢就夠了。
孔乙己是來這租房還帶着許多書的唯一的人。
他身材不高,戴着眼鏡,穿的衣服又老又舊,似乎是十多年前的流行款。因爲他姓孔,又頗有孔乙己風範,別人便從魯迅小說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
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未來科技,生化利好,教人半懂不懂的。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也是某工科211畢業的,但畢業時沒有出成國,農村老家那邊又沒什麼積累,於是只得來一線城市謀生。
孔乙己一下班,到了租房樓下的巷子,所有的房東便都看着他笑。
有人問,“孔乙己,你當真是211大學畢業的嗎?”
孔乙己看着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
他們便接着說道,“你掙得怎的還不如中專畢業的小翠多呢?”
孔乙己立刻便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什麼“技術人才”,什麼“越老越吃香”之類,引得衆人都鬨笑起來,巷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父親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父親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
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
有一回對我說道,“你還在上學麼?”
我略略點一點頭。
他說,“上了學,……我便問你一問。在這裡,想上211,高考分數要在前百分之幾?”
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
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吧?……我教給你,記着!中學時一定要專心讀書。將來才能考個好大學,提升自身的核心競爭力。”
我暗想我離高考還很遠呢,而且就算上大學,父親也會直接把我送出國的,又不和這些鄉巴佬爭;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高中多做點題不就可以了?”
孔乙己立時顯出極高興的樣子,扶着牆壁,點頭說,“對呀對呀!……那麼如何高效率的做題,你知道麼?”
我愈不耐煩了,努着嘴走遠。
孔乙己剛想談論,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父親正在慢慢的算賬,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看到了。還欠我一個月房租呢!”
我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
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住了院了。”
父親說,“哦!”
“他之前回家相親,可惜錢掙的少,嘴又笨,相親對象沒一個看得上他的。孔乙己沒有法,覺得是天坑專業害了他,回來自學幾個月,硬是轉了碼。這一回,是他自己發昏,竟去了黃老爺家打工去了,他家的錢,好掙的嗎?”
“後來怎麼樣?”
“怎麼樣?先是996,後來是超級周,最後竟要007,AI系統24小時監工!”
“後來呢?”
“後來人暈過去擡上救護車了。”
“暈了後怎樣呢?”
“怎樣?……誰曉得?不曾見迴轉,許是猝死了。”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