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和巴庫回頭一望,才驚訝發現:
這個正怒氣衝衝罵着祖安話的中年男人,竟然就是那位平日裡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工廠老闆。
“埃、埃爾文先生,您...您怎麼來了?”巴庫直接就被嚇傻了:“我...我們剛剛...就是、是在開玩笑...”
“玩笑?”今天的埃爾文先生全然不講風度:“告訴你們——你們要是再敢在背後開我女兒的玩笑,我就馬上讓執法官把你們趕回祖安!”
巴庫戰戰兢兢地閉上了嘴巴。
李維也很是尷尬。
“李維!”埃爾文沒好氣地喊了他一聲。
“對不起,埃爾文先生...”
“夠了,我懶得聽你廢話。”埃爾文先生氣哼哼地說道:“臭小子,你倒是還有心情在這開下三濫的玩笑...可我這次是專門過來找你的,你知道嗎?”
李維心裡一沉。
他一個小小的學徒工,讓老闆親自來找?這恐怕是有什麼壞事要發生了。
果然,只聽埃爾文老闆不悅問道:“李維,你是不是在外面借高利貸了?”
“我...”李維臉色更不好看了。
假如問一個祖安人,他在皮城遇到的最壞的人是誰:
A.皮城企業主 B.皮城房東 C.皮城執法官
他們會選什麼?
答案是D,祖安人。
在皮城對祖安學徒工們最壞的,就是他們的祖安老鄉。
這些壞蛋在皮城拉幫結夥搞黑社會,但卻根本不敢欺負皮城人,更不敢在皮城執法官面前跳腳。
他們就只盯着祖安在皮城的學徒工們欺負,狠狠壓榨自己的老鄉。
如果說皮城的大商人都是吸血鬼,那這些祖安黑幫就是榨汁機——吸血鬼吸完了血,他們還要過來把人體內剩下的最後一絲油水,也給他榨乾淨了不可。
而李維就很不幸地,跟這幫混蛋扯上了關係。
之前爲了給妹妹治病,他向一個祖安黑幫借了高利貸。這筆高利貸利滾利下來,早已是一個遠遠比房租更讓人絕望的數字。
“鐵拳幫的那夥混混,白天甚至都直接找到廠裡來了——他們可是點名道姓地過來找你討債的!”
“李維,我勸你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否則耽誤了廠裡的生產...”
“我也不會再留着你了。”
“我...明白。”李維嘆了口氣。
他知道埃爾文老闆不會怕那些黑幫,但肯定也不想得罪他們。
至少,沒必要爲了一個小小的學徒工得罪人家。
“明白就好。”
“你自求多福吧。”
埃爾文最後甩下一句話,轉身就要離開。
巴庫,還有圍觀的其他工友們,也都紛紛向李維投來同情的目光。
所有人都意識到,李維恐怕要滾蛋了。
“等等,埃爾文先生...”李維突然站起來,叫住了他的老闆。
“你還有事?”
“埃爾文先生。”李維斟酌着語氣:“我能從您這預支下個月的薪水嗎?您知道的,我現在的情況...”
他現在都不用裝慘,就已經很慘了。
工友們也紛紛看着,露出了兔死狐悲的神色。
“開什麼玩笑?”可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埃爾文冷冷地拒絕了他:“李維,你還好意思找我提前拿薪水?你上個月焊壞了幾塊板子,浪費了多少秘銀,你自己也清楚吧?”
“我沒把你這兩個月的工資扣光讓你賠錢,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可你竟然還想要預支下個月的?”
“你怎麼不直接來搶呢!”
李維根本說不出話。
原主印象裡那個面冷心熱的好老闆,這時似乎就只剩下冷了。
可他又能怎麼辦呢?明天房東就要帶着執法官來趕人了,拿不出錢就得滾回祖安。
“埃爾文先生...”李維還想再爭取爭取。
“夠了!”埃爾文老闆只是不耐地打斷了他:“別在我面前裝可憐。”
說着,他還惡狠狠地瞪向那些圍觀的工人:
“你們都愣着做什麼?現在可還是上班時間!”
工人們慌忙埋頭開始工作,連看都不敢再看。
隨後埃爾文再度看向李維:“李維,你不想幹就別幹,別在這兒影響生產——”
“今天的工資扣一半,給我出去罰站!”
說着,都不待李維反應。
那一直跟在老闆身後的兩個工廠保安,就很有眼力見地走上前去,像拎小雞一樣把李維從工位上叉了起來,直接給一路叉出了車間。
“嘶...”工人們全都被嚇到了。
就連他最好的朋友巴庫,也縮着頭不敢說話。
於是,就這樣,李維被粗暴地趕出了車間,還被人摁在了車間外面罰站。
他那件破工裝很薄。夜風裹挾着港口的溼氣,一吹就直打哆嗦。
“我CNM的!”
李維忍不住罵起祖安話。
原主還是太天真了。什麼面冷心熱,這特麼就是心熱?
看來這埃爾文就是那種“帶善人”款的老闆,平時不吝嗇給員工點兒小恩小惠,把員工說成自己的兄弟家人。可一旦真出事了,員工沒利用價值了...他們又會像丟廁紙一樣把員工甩開。
“那幫該死的流氓,竟然討債都討到廠裡來了。”
“現在埃爾文老闆明擺着是怕惹麻煩,想把我直接給‘畢業’了。他又哪會做虧本生意,給我預支下個月的薪水?”
李維無奈地在心中慨嘆。
可就在他罵得正歡的時候,他身後卻又響起一陣漸漸靠近的腳步——
回頭一看,來人竟然就是埃爾文先生!
他巡視完車間,就一個人找過來了。
“老闆?”李維有些訝異:“你特麼...咳咳,您怎麼過來了?”
埃爾文沒說話,只是冷着臉走過來,遞給他一隻小布袋。
李維接到手上,才發覺這袋子有點分量。
“這是?”
“你下個月的薪水。”埃爾文回答。
“您願意給我?”李維不解:“那您剛剛...”
“剛剛裡面人太多了。”
“我是開工廠的,不是做慈善的,不能隨便什麼人過來賣慘就掏錢給他。”
“至少,我不能在廠裡開這個頭...否則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家裡有困難就來找我要錢的話,我這廠就沒法管了。”
說着,埃爾文還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李維先是一愣,然後才神色複雜地握緊了那隻錢袋:“謝謝您...埃爾文先生。”
“我發誓,我不會把這件事往外說的。”
“那就好。”埃爾文先生表情緩和了一些。
他想了一想,又問:“這一個月的薪水,真的夠解決你的麻煩麼?”
“夠應急的,剩下的我會再想辦法。”李維挺有自信:“您放心,我不會再過來打擾您了。”
“呵,你能想什麼辦法!”埃爾文卻是真情流露地教訓道:“高利貸這種東西,沾上就完蛋了。我說你怎麼會這麼蠢,敢信你那幫祖安老鄉?”
“我也不信他們。但沒辦法,那時候我妹妹病了。”
“你有個妹妹?”
“嗯,她都18歲了。”
“她也在這邊?”埃爾文竟跟他這麼一個小學徒工,耐心地拉起了家常。
“是的,我帶她來的。”
“學徒工?”
“不,我妹妹是留學生。她正在皮城大學讀海克斯機械工程專業。”
“你妹妹在皮城大學?”埃爾文微微一怔,然後就像回憶起什麼一樣,感慨地對李維說道:“不錯,你妹妹很有前途。”
“祖安人就是得肯花力氣學習,學得比所有皮城人都更好、更認真,纔有機會留在這裡。皮城終究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實現夢想的地方...只要你肯堅持。”
“嗯?”李維微微一愣。他好像隱隱聽出了什麼。
“好好加油吧...”埃爾文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說完,這位老闆終於轉身離開。
埃爾文的背影漸漸遠去。
突然,迦娜從李維的荷包裡探出腦袋。
“他也是祖安人。”她感嘆道。
“你認識?”
“嗯,二十多年前偶然見過。”迦娜一直在雙城活動,而女神從不忘事:“他那時還是一個學徒工,和你一樣,供着女朋友在大學讀書。”
“爲了讓他們的下一代未來能生在皮城,他們都很拼命。”
“不過...二十多年不見,他有些變了。”
“哪裡變了?”
“以前的埃爾文是個好人。”
“現在不也是麼?”李維覺得這老闆已經很不錯了。他是個好人。
“他還是好人沒錯。”迦娜卻只是唏噓:
“但他不純粹了...”
“他明明同情祖安的學徒工們,但依舊只肯給你們開只夠勉強餬口的工資。哪怕是好心出手幫助工人,也要偷偷摸摸地避着別人。生怕讓自己的善舉壞了工廠的‘規矩’,讓他的良心耽誤他繼續掙更多的錢。”
“就好像他人生的意義就只剩下了讓錢變多,爲此哪怕他心裡不願意,他也必須讓自己變得冰冷無情。”
“等等...”突然,迦娜像是想到了什麼:“召喚師先生,這是不是就是你說的...”
“人的異化?”
“哎?”李維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了:“你學得真是夠快的,迦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