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側臉看看她,依然毫無表情,彷彿魂靈已遠離這具美麗的軀殼,他無奈地嘆口氣,想不出還能說什麼,眼角一瞥中,卻發現牀上有一本卷冊,封面印着八個字: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他赫然一驚,衝過去拿起那本卷冊,失聲道:
“你不能練,不能練這上面的功夫。”
他尚未拿穩,花千顏已從後衝過來,劈手奪過,他近乎哀求地道:
“千顏,你真的不能練,你會害死你自己的。”
花千顏冷冷看着他,櫻脣微啓:
“我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朱三頭髮均皆直豎,這套功法雖威力絕倫,且能速成,但對自身戕害極劇,花容的滿身內傷均由練習這套功法而致,這套功法也沒起眩惑世人的奇奧名目,而是借用一句俗話,卻點明瞭其中害處。
朱三知道花容早已決意不傳授弟子這套功法,也只有被仇恨蔽塞的心竅的人才會練這種自殺功,與“偕敵同亡”也不過百步與八十步之別,連五十步的距離都沒有。
這套功法最奇妙也最誘人之處在於能化腐朽爲神奇,能使平常淺俗的招法發揮巨大的威力,而且出招換招速度也快了十倍有餘,是以又有點石成金的“黃金指功”的雅號。
朱三厲聲道:“不許,花姨早些年就對我說過,她撒手西歸後,讓我來照顧你,當時你也在旁,只要我不死,你就不許練這套功,否則就是有違師命。”
花千顏自小和他嬉笑打鬧慣了,從未見他對自己聲色俱厲,她並不怕,倒很感動,嘆道:
“三哥,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但這事你攔不住我,就算你燒了卷冊都沒用,我早已背熟了,除非你把我腦子劈開,把我記的都挖出去。”
朱三頹然嘆道:“你這是何苦,你不知道嗎?你一練上這功,就等於踏上不歸路,即便你能練成又怎樣?
“花姨也未能將馬如龍斃於掌底,豈不白送一條性命。”
花千顏道:“這事我早想過了,或者我殺了馬如龍,或者他殺了我,我們兩人不能一同活在這世上。”
朱三跌足連連,情知難以勸轉,她在花容門下早已被薰陶成了乖戾偏執的性格,這一點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苦笑道:
“妹子,你想把命豁出去,也得值得呀,我說過,花姨的事並不能怪馬如龍,罪魁禍首是這套功法,即便爲花姨,你也不該走這條路。”
花千顏冷冷道:“你錯了,你以爲我是想爲師傅報仇嗎?我是爲我自己。”
朱三詫異道:“爲你自己?馬如龍怎麼得罪你了?”
花千顏冰山般的眼神第一次噴出冰冷的火焰,吼道:
“他羞辱我兩次,這還不夠嗎?我還能讓他羞辱我三次四次嗎?”
朱三驚得目瞪口呆,直感啼笑皆非,她說的這兩次羞辱他也知道,無非是在客棧對馬如龍出手受挫,繼而在酒樓想擺馬如龍一道,卻被馬如龍化解。
以他的觀點來看,這完全是正當防衛,而且絕無過分之嫌,根本稱不上羞辱,她竟然因此細故而欲與馬如龍拼命,看來她師傅的本事她沒學到幾成,她師傅的瘋病她倒學了個十成。
他張口想說什麼,卻看到她眼中的冰山融化了,變成熾熱的火焰,她的聲音嘶啞卻含着深入骨髓的怨毒:
“他羞辱我還不算,還是爲了護着那個上不了檯面的粗俗丫頭羞辱我,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那丫頭給我提鞋都不配,他卻寵着她,羞辱我,分明是要把我一腳踩進亂泥裡。”說完,她驀然奔出。
朱三恍然大悟:她竟是因自己的美貌沒得到應有的仰慕而生怨毒,這世上的仇恨也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他急忙追上,卻只看到花千顏的背影,門外的侍衛也不敢攔截,只是呆呆望着她,他跺腳道:
“快追,還看什麼?追上她,把她勸回來。”
一名侍衛面露難色道:“堂主,這位姑奶奶發起脾氣來,誰能勸得動?”
朱三道:“那就跪下求她,叩頭求她,再不成就抹脖子自殺,她吃軟不吃硬。”
四名侍衛得令,街尾追出,朱三鬆了口氣,他對花千顏知之甚稔,這法子雖損些,卻保管管用,只是苦了這四名侍衛了。
他在院裡踱着步,暗自思忖該當如何化解她心中的怨毒,卻想不出適當的招數,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擡頭一看,竟是樂廣在一名侍衛的引領下快步走了進來,他大驚道:
“樂老,出了什麼事?找到馬如龍了?”
他心頭驀然一喜。
樂廣嘆道:“哪裡,剛接到三個消息,咱們的三個兄弟被殺了。”
朱三道:“在哪裡,這一定是馬如龍下的毒手。”
樂廣搖搖頭:“不是,除非他有分身術。”
他說出那三人死亡的時間地點,時間相差不多,地點卻在東南北三個方向上,除非馬如龍會筋斗雲,否則不可能在相近的時間裡,在相隔幾十裡的三個地方殺人。
“不是馬如龍。”他們兩人面面相覷,眼中都是這種肯定的眼神,這一帶方圓幾百裡是他們的勢力範圍。
所有江湖門派幫會,他們都瞭然於心,大多已經歸附,即便有幾個不肯歸附的,也很難殺得掉他們派出的弟兄,這些人在馬如龍手下固然不堪一擊,但在江湖上都是能獨當一面的高手。
“我們要有番惡戰了。”樂廣沉聲道:“看來馬如龍的後援來了。”
“哥,你明天能不能把我扮成別的樣兒。”三娘子早已把外面衣服脫下,滿頭的首飾也拔的一乾二淨,她這才知道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也不是好當的。
“你想扮成什麼樣兒呀?”馬如龍還想在她的裝扮上精益求精呢,不意她竟出言抗議,三娘子道:
“什麼樣兒都成,就是不要這個樣兒,這身衣服像繩子似的,綁得我動不得,這一頭的頭飾把我脖子都快壓折了。”
馬如龍看看攤了半牀的頭面首飾,是多了些,卻也不至於像她說的那樣,她只是還未習慣罷了。三娘子又央求道:
“你把我扮成粗手笨腳的小丫頭好了,你坐在裡面裝少爺,我來趕車,你放心,我車趕的好着呢。”
馬如龍道:“這個以後再說,咱們在這裡住上幾天,我還要查些事兒,如果被他們看破了,就得馬上走,那時再琢磨把你扮成什麼樣兒吧。”
三娘子喜道:“那我在這裡可以不穿那套衣服,不戴那些墜人的首飾了吧?”
馬如龍笑道:“衣服還得穿着,首飾戴上一兩樣兒就行了,雖說客棧夥計不會進來,也要防暗中有人窺探。
“你明天也就習慣了,人家那嬌怯怯的千金小姐頭上戴的比你還多呢,也沒見誰把脖子壓折了。”
三娘子沒話說了,苦笑着扮個鬼臉兒,她只是心裡覺得太彆扭,穿戴上那身行頭,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既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如中禁咒一般。
收拾停當後,三娘子很快就睡着了,馬如龍盤膝坐在一張軟墊上運動調息,進入半入定狀態。
聽說那位“風婆婆”已死後,他也不急於把功力恢復至全盛狀態,只要恢復到五成以後,即便不運動,只消不迭遇大戰,內力也會自動慢慢恢復,而今晚過後,內力便可恢復到五成。
朱三的臨時總堂內燈燭通明,他已下令派往各處的人緊急撤回,尋找馬如龍的事只能託付那些下線門派了。
“會不會是霹靂堂的人在暗中保護馬如龍?”他在燈下思忖着,在已知的馬如龍三大死黨派系中,金陵王的人只能配在金陵作威作福,一進入江湖,連他那些下線小門派都不如。
王家在江湖上勢力雖然龐大,門下堪稱高手的也不多,最具威脅的還是霹靂堂,就他所知,霹靂堂主雷霆對馬如龍也最爲忠誠。
可他又隱隱覺得不對,假若真有人在暗中保護馬如龍,在馬如龍兩次被圍困住的時候,這些人不可能不現身相救。
他想不明白,只好頹然而止,想到馬如龍他不禁笑了,他承認自己其實很喜歡這個人,甚至引爲同調,馬如龍出現的地方,身邊便會有一個姑娘,他只是替他感到些遺憾,這次的姑娘不夠漂亮。
他忽然感覺到什麼,警覺地擡起頭,巡視屋內,他手一按桌面,騰身而起,蒼鷹攫雀般撲向一根梁木。
甫至中途,一股勁風當頭壓下,朱三不敢怠忽,雙掌齊出,掌風如濤撞了上去,兩股掌風接實,發出一聲悶響,如中敗革,朱三上衝之勢受阻便借反彈之力蕩至後面一根梁木,單手吊住,這一式也是俊極。
“什麼人?”他大喝一聲,卻見一道黑影從樑上電射而出,稍一盤旋,已衝出門去。
“什麼人?”門外侍衛紛紛叱喝,旋即便是“撲通”幾聲,朱三心頭凜然,情知遇上了高人,他已無暇爲那些侍衛擔憂,而是思忖着如此高人怎會甘心做樑上君子,他伏在上面窺探什麼?
“留下!”外面傳來樂廣的喝聲,朱三心中一喜,身形一蕩也衝了出去,但見院子裡兩名侍衛剛剛站起,身上沾滿了土,顯見摔得夠結實的,他兩個起落翻牆而出,卻見大街上樂廣正呆然木立,一道身影已閃進一條小巷,消逝不見。
他微感驚愕,不意樂廣也沒能截住此人,樂廣更是滿臉愕然的表情,朱三已放棄追趕的念頭,走到樂廣面,問道:“是馬如龍嗎?”
樂廣搖搖頭,那人蒙着面巾,只露出一雙眼睛,他只能識別出不是馬如龍,馬如龍那雙眼睛太特別了。
他與那人過了三招,這三招可謂盡出全力,那人卻輕飄飄避過,身法之妙令他歎爲觀止,他沉吟半晌,才吐出一句:
“他比馬如龍還厲害。”
朱三也有同感,他與樂廣雖被馬如龍整治得夠慘,但那是掉進招法的陷阱裡,稱不上是真實的較量,他和那人對了一掌,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內力較量,絲毫沒有討巧的餘地,他卻稍遜一籌。
兩人回到院內,侍衛們都惶然請罪,朱三大度地擺擺手,這委實怪不得侍衛,連他也不知被人在頭頂隱藏多久才發覺。
“這人潛伏進來究竟想幹什麼?”朱三和樂廣心中都想着這個問題,入室行竊絕不可能,江湖中十大偷王他們都瞭如指掌,偷技固然高超,武功卻均屈居二三流。
況且這屋內也無任何機密或貴重物品可偷,若說是行刺,卻也不像,且不說以那人的身手完全可以在他發覺之前得手,而且他也沒有任何理由成爲別人刺殺的目標,除非那人是想爲馬如龍解除困境,然而爲何沒有出手呢?
“這是個警告。”樂廣沉吟道,朱三一怔:“什麼警告?”
樂廣道:“這是警告我們不要再與馬如龍作對,這人分明是用這種方式向我們表明,他任何時候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們身後,而且能輕而易舉地除掉我們。”
“輕而易舉?未必見得。”朱三不以爲然,“我和他對了一掌,雖然不敵,但我是倉促出掌,若真個較量,也未必就遜於他。”說着他又豪情萬丈。
“那倒也許。”樂廣也覺得自己太過滅自己威風了,忙改口道,“咱家是江湖走老,膽子變小。
“小朱,你說這人會不會是打前站的,只是想來窺探我們的虛實。”
朱三道:“那豈不是說他身後還有許多比他更厲害的人?這不可能,高手不是樹林裡的蘑菇,一夜之間會冒出很多。”
樂廣點點頭,他倒不是完全認可他的說法,只是祈盼不要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