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虎鬥龍爭 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雲散 聲斷東南幾處蕭

唐萬川揚聲喝道:“姑娘接鏢!”不肯暗襲,先叫一聲。回身撤步,以“反臀陰鏢”手法,展唐門絕技,錚然一聲,直奔柳夢蝶中盤“雲臺穴”。

相距極近,力大勢急,柳夢蝶身回勢轉,只見鏢貼肋旁,倏然穿過。說時遲,那時快,唐萬川已急換身形,第二鏢、第三鏢又劈空打去,一取柳夢蝶的上盤“神庭穴”,一取下盤的“軟麻穴”。柳夢蝶一揮利劍,將取上路的鏢磕開,順着用輕功提縱術“一鶴沖天”絕技,身軀憑空拔起,把奔下盤的鏢也讓過了。

唐萬川這三鏢不過是探柳夢蝶虛實而已,但已使柳夢蝶悚然動容:這老頭兒真得小心對付。原來他也會以暗器打穴。

一退一進,兩人又已相隔兩三丈之遙。柳夢蝶一抖手,嗤!嗤!嗤!珠鏢三粒,連翩打至,怪聲搖曳。唐萬川一辨破空之聲,便知這三粒珠鏢,也是分取自己上中下三處穴道。大喝一聲:“好招!”一個“鐙裡藏身”,讓過第一粒,立伸猿臂,接過了第二粒,一抖手,以珠鏢還珠鏢,把她的第三粒也激射下擂臺去了,他接珠鏢的左手,戴的是鹿皮手套。

兩人這一暗器爭鋒,擂臺較技,大家都知不易輕與。那唐萬川是暗器名家,他身上的暗器不止一種,頭三枝是普通的飛鏢,見打柳夢蝶不着,立刻變換暗器,更換打法。

唐萬川左手一抖,往暗器囊中一探,先後取出十顆無毒的蒺藜,分交兩手。(唐家的蒺藜有有毒與無毒兩種,有毒的見血封喉。唐萬川只是較技,因此不願用喂毒暗器。)唐家的蒺藜,與別家蒺藜不同,打造得特別輕巧,每顆不過四兩,但卻四周鋒利。別人莫說不會打,根本不能緊握。

兩人在擂臺上疾走輕馳,唐萬川的蒺藜忽爾出手,右手一揚,五團寒光,接連飛出,隨着身形一晃,左手一揚,又是五團寒光,向柳夢蝶流星般襲到。

柳夢蝶見唐萬川一探暗器皮囊,已是嚴密防備。只見她也右手一揚,珠鏢五粒分迎第一批的五顆蒺藜,蒺藜雖小,珠鏢更小。五粒珠鏢與五顆蒺藜相撞,五團寒光竟給撞得歪歪斜斜,失了準頭,向柳夢蝶兩旁飛墮下去了。柳夢蝶竟能以暗器打法,使出太極門中的以力打力,以力卸力的功夫。這手絕技,令唐萬川大驚失色。

柳夢蝶打歪了敵人第一批蒺藜,第二團寒光又己流星般襲到。

這時,柳夢蝶不能再以珠鏢,用前法將敵人暗器打歪了。因爲柳夢蝶的牟尼珠鏢手法,到底尚及不上心如神尼的爐火純青。她左手掌心之力,還不能同時發五粒珠鏢,都像右手的恰到好處,可以借力打力,碰歪對方暗器的。

但柳夢蝶的達摩劍法,也得自心如真傳,她青鋼劍展開,一片寒光,呼呼卷舞,只聽得一片繁音過處,金鐵交鳴,五枚蒺藜都給她打落臺上。

唐萬川料不到柳夢蝶劍法也如此精湛,心中更是嘀咕,深怕暗器名家的聲譽保全不了,他一發急,竟施展了平生對敵,未曾用過的絕技,以蛇焰箭夾子母彈向柳夢蝶射來。那蛇焰箭,一碰硬物,便發出硫磺火焰,絕不能用兵器硬磕;那子母彈則是一個母彈上有九孔,中藏九枚鐵蓮子,用內勁發射,一捻一擲,飛出之後,“子彈”會被母彈裡面所藏的機簧引動,自動彈了出來,直取敵人,如冰雹降落。這兩種暗器,一齊運用,端的是相得益彰。

柳夢蝶打落唐萬川蒺藜之後,知道敵人暗器奇多,手法厲害,不敢稍存驕貪,更是特別小心,他見唐萬川雙肩一晃,一抖手,便嗤的一道藍火,直奔自己衝來,她一閃身,火箭掠過身後,砰的一聲,爆炸開來,她嚇了一跳,往前縱去,幸沒傷着,只見得對面有幾個奇形怪狀的鐵球,發着噓噓怪聲,又連翩飛到。她一聽之下,知道其中必有古怪,不待鐵球到,便倏地縱身,“一鶴沖天”,連人帶劍,直迎上去,青鋼劍輕輕一挑,竟把第一枚子母彈,挑起四五丈高,流星殞石般飛越頭頂,徑跌下擂臺去了。那九枚鐵蓮子在地下射出,四面激射,好在擂臺周圍十數丈方圓之地,都不準人近,看擂的不至受了誤傷。

柳夢蝶打落第一個子母彈之後,跟着又避開第二枝蛇焰箭,再閃過正面來路,迴轉劍來,橫裡一拍,把第二顆子母彈,打得橫飛出去,“子彈”尚未發出,母彈已跌落地上。

柳夢蝶連打兩顆子母彈時,第三顆又已飛到,距離柳夢蝶不到一丈,突然叮噹一聲,九枚鐵蓮子同時飛出,柳夢蝶早有防備,將預藏在手中的一把牟尼珠以“天女散花”手法,向上灑去,只見滿空暗器,如天花亂墜,流星四濺,互相碰擊,都向四周飛射出去了。

柳夢蝶連躲開兩枝蛇焰箭,擊落三枚子母彈,她竟是很在行,子母彈敢碰,蛇焰箭則避。饒是唐萬川展盡平生絕技,竟是奈她不何。

但柳夢蝶也已心驚,她不知這老傢伙到底還有什麼刁鑽暗器。她急改守爲攻,變換鏢路,將牟尼珠流星打出,越打越狠。那唐方川也真不愧“飛天神猿”的稱號,只見他輕飄飄閃來閃去,快若訊風,捷似靈猿,手中還揮舞一枝奇形怪狀的兵刃,(這是唐家特製的兵器,擅接暗器的“靈犀撅”。)饒是柳夢蝶珠鏢紛紛攢擊,可也奈何他不得。

柳夢蝶雖奈何他不得,但也把他打得手忙腳亂,無暇還擊,當此時也,忽聽柳夢蝶一聲嬌叱,施展出牟尼珠鏢的絕技。

只見柳夢蝶把手一揚,將一大把牟尼珠射上半空,跟着又是一大把牟尼珠直撒上去。唐萬川非常奇怪:這小姑娘弄什麼把戲?不向人打來,卻射向空際。

唐萬川方在奇怪,只見滿空珠鏢,互相碰擊,有的斜飛,有的直射,有的碰了第一顆之後,再碰第二顆,第三顆,竟是拐彎飛到,滿空珠鏢,激盪之下,竟紛紛向自己飛來。唐萬川這一驚非同小可,平生沒見過暗器有這種打法的。一般暗器不論怎樣厲害,都是直線飛來;唐萬川輕功超卓,又擅“聽風辨器”之術,他遙辨敵人手勢,再聽暗器破空之聲,總會測到暗器打來的方位。如今碰到柳夢蝶這樣打法,暗器互相碰擊,有些竟是走“之字形”來的。他驟出不意,饒是施展盡平生本領,右臂、左肩還是給珠鏢碰了兩下,受了一點輕傷,擦破一些皮肉。

唐萬川這一驚是非同小可,料不到柳夢蝶的珠鏢絕技,竟真個神奇,她能使珠鏢碰撞之後,力度角度還是恰到好處,這手功夫,確在自己之上。他急揚聲喝道:“停!停!姑娘絕技,果是不凡,老朽願拜下風。”他未被打下擂臺,已先自認輸了。

柳夢蝶碾然一笑,青鋼劍歸鞘,牟尼珠停發。也客氣地說了一聲:“承讓。”當下唐萬川躍下擂臺,楊廣達也待鳴鐘之後,出來宣判柳夢蝶勝了這場。

臺下彩聲雷動,嶽君雄這邊的人盡都膽寒,縱有幾個自問武功勝過柳夢蝶的,也因爲害怕她的暗器,不敢上臺比試。柳夢蝶等了半晌,不見有人挑戰,也徑自下擂臺去了。原來她力戰耿卓環,苦鬥唐萬川,也兀自累得精疲力竭,而且她一串牟尼珠,共七七四十九粒,現在也只剩下了三粒,她自己心裡也暗叫“好險”!她雖然有權再打下去,但她也不願再打下去了。嶽君雄見柳夢蝶下了擂臺,這才鬆了口氣,因爲如果柳夢蝶不肯下去,而自己這邊又沒有能接得住的話,這場擂臺便算輸定了。

柳夢蝶一下擂臺,嶽君雄這邊又推出人來,上擂索戰。這人是清宮特選衛士的隊長達什巴圖魯,以十八路鐵琵琶掌法,折服清宮大內的武士,而得慈禧西太后信任的。他也是嶽君雄這邊的主腦人物之一,他一上臺就索戰雲中奇,要和雲中奇比試掌法。他的話說得很難聽。他說剛纔雲中奇竄上擂臺,躍躍欲試。現在他不願教雲老前輩失望,要在掌法上討教三招兩式,如果雲中奇不願比掌,要亮兵器的話,他也只是一雙肉掌奉陪。原來嶽君雄這邊的人,既忿雲中奇剛纔上來打岔,又知他不擅掌法,故意派出琵琶掌高手,向他指名索戰。

當下雲中奇很感爲難,憑自己威名,斷不能以兵刃對他肉掌。但自己擅的是鞭法,而不是掌法,又不願以己所短,攻人所長,心內正自猶疑不定,正在躊躇,驀見一人已越衆而出,雲中奇定睛一看,原來是蝴蝶掌前輩翦二先生,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聲慚愧。獨孤一行坐在雲中奇旁邊,見雲中奇面色不大自然,低聲笑道:“老兄,等會就有你樂的了,這老頭兒準會把他像耍狗熊似的耍個夠。”

獨孤一行話猶未了,只見那翦二先生大搖大擺地走近臺前,把長衫輕輕一-,便縱上臺去,他身軀搖搖擺擺,好像立足不穩的樣子,氣喘吁吁地說道:“人老了,是不行了。”臺下一般人看來,都替翦二先生擔憂,可是兩方成名人物卻暗暗喝彩:這老頭兒功夫好純,他的身法名爲“東風戲柳”,是內家的上乘功夫,與“醉八仙”拳的身法步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達什不是不識貨的人,他見翦二先生“賣”了這手“東風戲柳”,心中也暗暗吃驚,可是他自恃十八路鐵琵琶掌法,駢掌可洞牛腹,江湖之上,罕遇敵手。他邁步迎前,厲喝道:“你想代雲中奇作替死鬼?”

翦二先生微微一笑,說道:“是呀,俺這老骨頭多年沒有捱打了,正想趁這機會鬆散鬆散,你若能打俺一掌,俺倒真得多謝你。就只怕你打不着,相好的,你這就發掌吧。”

達什巴圖魯幾曾受過人這般蔑視,怒吼一聲,“白猿探路”,合着雙掌,便照翦二先生的華蓋穴劈去。

那翦二先生也煞奇怪,既不接招,也不還掌,身軀霍地一翻,便輕如燕子地翻到達什背後,待達什猛地旋轉過來,琵琶掌法連環三掌直劈過來時,他又抱頭一竄,說聲:“哎呀!沒打着!”他繞着擂臺亂跑起來了。

達什巴圖魯又怒喝道:“你這糟老頭兒,往哪裡走?”他邊罵邊追上來。可是翦二先生,左面一兜,右面一繞,忽而如陀螺旋轉,忽而如警箭先衝,直似身不沾地似的。他身法展開,輕靈飄忽,真賽如蝴蝶穿花,孵蝣戲水。

原來他的蝴蝶掌,從小便練習穿花繞樹的身法步法,練習時在地上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地植了百數十個柏木樁,人便在柏木樁中練習奔跑,練到可以閉目奔馳,左右穿插,連衣裳都不致沾到柏木樁時,纔算功夫告成。因此他和人對敵時,只是這麼隨意亂繞,便可引得敵人頭昏眼花,饒你什麼鐵琵琶,金鋼手如何厲害,只是撈不着他。

達什巴圖魯風馳電掣地在擂臺上空自追逐,連翦二先生的衣裳都沾不着。而且更氣人的是:達什不追他時,他反而迎上前來,盡情戲侮,待再追時,他又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只在你身邊亂繞。

這樣不須多少時候,達什巴圖魯已眼冒金星,頭昏腦脹,腳步漸漸緩慢下來。說明遲,那時快,翦二先生一個“金鯉穿波”,反踏中宮,直搶過來。達什忙用“搖龍出洞”之勢,揮臂一格,但翦二先生只一閃身又已到了達什背後,他雙臂前伸,不及遮擋,頓時給翦二先生劈劈拍拍打了兩個耳光,只打得達什耳鼓雷鳴,心頭火起。他突右腳探前,身子向後倒仰,“臥虎回頭”,右拳向後己猛發出去。這是琵琶掌中一個拼命招數,達什救招不及,這才拼着與翦二先生兩敗俱傷。卻誰知剪二先生霍地向後一撤身,冷笑一聲,雙腳連環飛起,“分花拂柳”,直向達什兩胯踢去,只聽得砰砰兩聲,打個正着,登時像拋球一樣,把達什水牛般的身軀,拋起一丈多高,跌倒臺下,弄了個“四腳朝天”。

翦二先生把達什打下擂臺後,在鐘聲悠然中又緩緩地走下擂臺,大搖大擺地回去,只恨得嶽君雄耳邊的人牙癢癢的,可是他們那邊,精於掌法的沒有幾人,見達什鐵琵琶這樣厲害,都吃了大虧,如何還敢輕易招惹。

這時已打了五場,方纔日午。五場中嶽君雄這邊竟輸了四場,嶽君雄心中十分煩躁。正待再選高手攀回場面,只見丁曉這邊,雲中奇已越衆而出,縱上擂臺,嘩啦啦地解下了蚊筋虯龍鞭,迎風一抖,筆直如槍。他一擺蚊龍鞭便發話道:“老朽久已不在江湖爭臉,更不欲挾技凌人。但也不能任人指名累戰,剛纔翦二先生替老朽接了一場,料還不致叫朋友們失望。如今我也不能叫朋友們失望,願憑這幾根老骨頭向列位討教討教。”他說道,把眼睛一掃嶽君雄這邊的人,大聲喝道:“呔!哪位請上?俺不興指名索戰。”他年近垂暮,火氣卻還很盛。

嶽君雄這邊的人,面面相覷,剛纔指名會他他不來,現在他可不請自來了。只是他一上臺就亮出虯龍鞭,當然是要在兵器上見個輸贏。嶽君雄這邊,有許多老資格的清宮衛士,非但知道雲中奇來歷,而且有的還曾和他交過手,因爲雲中奇是匕首會的開山三老之一,而匕首會在很長一個時期,是被清廷嚴歷搜捕的。雲中奇以前,曾在一晚之間,連鬥四名大內衛士,而且殺了其中三個。這事現在說起來,還令他們膽寒。他們知道雲中奇這條虯龍鞭,能奪兵器,可作軌鞭,挺起來還可當練子槍用,端的厲害非常。

嶽君雄這邊的清宮衛士們正在面面相覷,那請來的幾個西藏喇嘛中,有一個叫做宗達陀喇嘛的,使的也是一宗奇奇怪怪的兵器,名爲藤蛇棒,乃是用西藏特產的山間紫藤,浸入油中,百浸百曬而成,棒上纏着鋼絲,頭尾長約八尺,堅韌無比,快刀利斧,也斬它不斷。這藤蛇棒,也跟虯龍鞭一樣,是軟中帶硬的兵器。

宗達陀見衆人似有懼怕雲中奇之意,不禁勃然大怒,他傲然對嶽君雄道:“待俺去接他這場吧,一個糟老頭有什麼值得可怕的。”他昂然排衆而出,跳上擂臺,也學雲中奇的樣子,嘩啦啦地在腰間解下藤蛇棒,迎風一抖,當胸一立道:“請進招!”

雲中奇一望他的藤蛇棒,不禁暗笑道:這條棒大約是俺這條鞭的兒子,長相好似,倒要試試它的威力。因此也不謙讓,一聲“有禮”,刷的一鞭,便向宗達陀迎頭砸來。

宗達陀喇嘛知道雲中奇的虯龍鞭和自己的藤蛇棒同一路數,看雲中奇一出手便用摔鞭手法,樓頭蓋頂地砸下,冷笑一聲,雙肩一晃。藤蛇棒揚頭挫尾,猛抖起來,“金蚊鎖柱”,向鞭身便纏,他是誠心硬碰硬鬥。

雲中奇不知敵人虛實,未過招,先防敗。他不待沾上,立即一坐腕子,把虯龍鞭猛地制回,一個“怪蟒翻身”,刷的一個“盤打”,從左往後一翻,虯龍鞭直似神龍天矯,旋風似的照敵人右肩掃來。宗達陀也自不弱,將棒一旋,“倒踩七星”,身似飄風,“巧步旋身”,連人帶棒,倏地轉到雲中奇背後,手起棒落,“橫江截浪”,呼的一聲響,便向雲中奇攔腰掃去。

雲中奇歷遍滄桑,慣經大敵,更兼“聽風辨器”之術,冠於江湖,他見敵人一旋,早已留神背後,一聽聲響,他連頭也不回,反手一鞭,直像背後長着眼睛似的,便壓棒身,卷敵腕。宗達陀大吃一驚,急用“臥地龍”之勢,往下一殺腰,貼地擰身,閃開了雲中奇招數。說時遲,那時快,雲中奇早已旋過身來,竟施展開“綵鳳旋窩”,“雲龍掉首”,“連環盤打”,三旋身,三猛招,纏頭、鞭腰、繞兩足。一招緊跟一招,狠狠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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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宗達陀喇嘛棒法竟也非常精湛,他以“蜉蝣戲水”身法,略一閃過,也同時展開了進手的招數。他這條藤蛇棒,共分磨、打、推、轉、圈、滑、劈、壓、纏、拿、鎖、扣十二字訣,忽棒、忽鞭,又可當練子槍用,變化倏忽,和雲中奇鬥在一起竟是半斤八兩,各不相讓。

藤蛇捧鬥虯龍鞭,鞭迎棒去疾驚霆,虎鬥龍爭,鬥了幾十個回合還是不分勝負。兩人在擂臺上跑馬燈似的你攻我守,我進你退,不知不覺從臺中央直打近臺邊。宗達陀心中暴躁,殺得性起,猛地虎吼一聲,“夜叉探海”,手起一棒,直取雲中奇的天靈蓋,他似乎忘了護身要訣,只顧進取,下盤大開,雲中奇大喜,略一閃身,一沉鞭頭,“烏龍掠地”,便向宗達陀雙足繞來。哪知宗達陀是存心硬拼,倏地雙足縱起,待雲中奇的鞭一挺時,他疾地一落,沉棒一圈,鞭與棒竟糾纏在一起,他也脫身鞭影之外,用盡全力,用力一扯,那邊雲中奇也用力一拉,兩人都是內外功夫,都差不多到達爐火純青之境的人,這一用力,少說也在千斤以上,那刀劍所不能斷的虯龍鞭與藤蛇棒,竟都“逼卜”一聲,斷了一截。驟失重心,雲中奇和宗達陀都同一時跌下擂臺,各自拿着半截鞭棒,怔怔地喘氣。

一聲鐘鳴,這回是卓不凡出來宣佈,兩方都不勝不敗,既同跌下擂臺,就應算是平手。

這一回嶽君雄這邊的人,雖未得勝,卻是眉飛色舞,因爲竟把雲中奇這一大勁敵,打下擂臺(雖然自己的人也給他打下),總算吐了口鳥氣。正得意間,忽見丁曉這邊,一個方面大耳的和尚,猛地已跳上擂臺,他們一看之下,又不禁面面相覷,相顧失色。

原來這方面大耳的和尚,是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宏真和尚,當時少林、武當兩派,傳人最多,聲勢最大,尤以少林派,更分爲四支:福建莆田,河南登封(即嵩山這支),南海少林、峨眉少林。四派都代出名手,聲聞南北。其中嵩山少林寺,更被稱爲“武林總彙”,據傳有七十二種絕技,每種絕技,都能獨步江湖。例如只談掌法,少林寺中便有鐵沙掌、黑沙掌,紅沙掌、金沙掌、金豹掌、鐵琵琶、鐵掃帚、般若掌、長拳等九種,南北各派暗器約有四十多種,少林寺中便佔了二十多種。而這宏真,又是嵩山少林寺達摩院(武功達第一級的和尚才能進去)的高僧。嶽君雄這邊的人,震於少林寺的大名,又知道宏真的來歷,所以他一上臺,已是先聲奪人。

嶽君雄正待請他倚爲靠山的噶布爾大喇嘛出戰,忽見人叢中竄起一人,也不過來與他打個招呼,便徑自縱上擂臺去了。這人約摸有四十多歲,五短身材,滿嘴絡腮短鬚,相貌醜陋,可是身形步法,顯得很是利落。嶽君雄這邊的人竟沒一個認得他,大家都很納罕。

這人一上臺,便拔出一對精鋼打造的“佛手拐”(兵器名),亮了門戶,一聲冷笑道,“大師,別來無恙?”宏真定睛一看,這人相貌好熟,再一想,驀然憶起一人,也不禁愕然驚顧。

宏真今年近六十歲了,他並不是自幼出家的,他做和尚還不到三十年。三十多年前,他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年紀輕輕已經學成技藝,離開師門在江湖“闖萬”,投到一家鏢局做事。當時武林中門戶紛歧,互相標榜,也互相非議。那鏢局裡原有一位武當派的武師,叫做傅圖南,在鏢局中很有面子,宏真來了,他頗感不悅,有一天互相誇耀門戶,傅圖南說:武當派和少林派,雖淵源極深,(武當的開山祖張三丰是從少林派中出來自創一派的。)但武當已是取少林所長,舍少林所短,另創內家正宗門戶,比少林要強得多了。宏真那時,初出江湖,少年氣盛,聽了大爲不服。說:什麼“內家”“外家”,其實只是武當派造出來,騙外行人的。天下武術派別,雖各有特長,但都要練氣練力,每一派中都有傑出之士,不能說這一派必定勝過那一派,更不能說“內家拳”就必能勝過“外家拳”,兩人互相譏貶,爭持不下,比起武來,宏真一個收不住手,用金豹掌把傅圖南打傷,傅圖南竟因受了內傷,不能再練武功,過了幾年,就鬱郁而死了。宏真經這件事後,後悔得了不得,他又因接觸到一些江湖義士,醒悟到保鏢只是爲達官貴人賣命,殊爲不值。周此他悔恨之下,這才跑去出家,要在古剎青燈之旁,深深懺悔。

哪知傅圖南還有一個弟子,因師門恩重,矢志報仇。傅圖南死後,他曾來行刺過一次,他當然不是宏真對手。但宏真既傷其師,自不忍再傷害他。宏真倒是再三道歉,雖把他打敗,卻反求他原諒。但傅圖南的弟子卻是一個怪人,他一句話不說,既不道謝,也不諒解,就跑開了。這場冤仇,一直沒有化解,不料三十年後,宏真和尚在擂臺上又碰到他了。

那登擂臺應戰的人,正是傅圖南的弟子盧繼宗。宏真和尚先是愕然一驚,隨即斂手說道:“老弟,三十年前舊事,至今尚未忘懷嗎?當年俺誤傷令師,事後悔恨得了不得。‘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況令師不是死在俺的掌下,而是後來病死的。三十年前我已向老弟再三道歉,現在也仍然向你道歉。甚至照江湖規矩擺謝罪的和頭酒都行。老弟,這段樑子,總可揭過去吧。”

“不過你我的事情,要等擂臺結束之後才能辦理。貧僧此來,要爭是江湖道義。這是大事,你我之間的糾紛卻是小事。老弟,他們兩方打擂之事,你不會不知道。何苦憑空插足其間,來擾亂擂臺?難道你也是嶽君雄的羽翼?”

盧繼宗倒的確不是嶽君雄羽翼,而是他心切師仇,幾十年來苦練一門絕技,他也不大清楚誰是誰非,他也不打算幫哪一邊,只是他見有宏真上臺,他就要來打擂。而且他正是想在萬目睽睽之下,替師門報仇,替自己露面,他如何肯聽宏真和尚的勸。

他聽了宏真的話後,把佛手拐重重一頓擂臺,又冷笑道:“說得這樣容易?我的師父因你而死,我忍了三十年還不夠嗎?

“你要我輕易罷休可是不行,你當初怎樣打我師父,我也得怎樣打回你,你叫我師父吃了一掌金豹掌,我必得打回你一記佛手拐。以拐換掌,這便是三十年的利息。”

“至於什麼擂臺之事,誰是誰非,我通通不管,你要我不擾亂擂臺,那行,你先當衆宣佈,輸了這場,不敢與我對打。然後咱們再找一個僻靜地方比試。”

宏真一聽,此事已成騎虎。若在別個地方,要他認輸,他一定願意,他幾十年古剎青燈,還有什麼爭名好勝之念。但此時此地卻非比尋常,擂臺不知尚要打多少場,照卓不凡宣佈,兩方所同意的規矩是:若有一方不肯服輸,就以那方勝場多的爲勝。自己認輸不緊要,但若因此累了丁曉這方輸場,如何對得住柳劍吟,如何對得住江湖俠義?何況自己此來是代表嵩山少林寺,又如何能在擂臺之上,損了師門威望?

宏真心想,輸是不能認輸的。但若打起來,自己又真不忍再傷他,但若不傷他,要將他打下擂臺恐也很難。看他身法步法,眼神充足,英氣內斂,武功想已大有進境。

宏真皺眉瞪目,兀自打不定主意。臺下已是一片鼓譟聲,嶽君雄的人,見宏真低聲說話,似露懼容!他們聽不清楚擂臺上說什麼,以爲宏真害怕了這條漢子,因此齊齊嚷道:“擂臺不是敘舊之場,打擂更不是對親家,怎的那禿驢兀是不動手?”

卓不凡、楊廣達見他們絮絮不休,也覺很是尷尬,正想叫他們快點決定:到底打是不打?只見宏真和尚把直掇脫下,隨便擺了個門戶,說道:“老弟,你把貧僧逼得沒法,你請進招吧!”

盧繼宗瞪了宏真一眼,忽然喝問道:“你是要用雙掌來對俺的佛手拐?”

宏真和尚笑道:“俺出家多年,不慣舞刀弄劍了,老弟,你隨便‘招呼’(動手)吧,別客氣。”

盧繼宗怒極,罵道:“禿驢,你傷害了俺的恩師,現在又小覷我。”他雙柺一分,隨手亮式,“雙龍入海”,拂手拐往外敲擊。宏真和尚微微一笑,身隨拐起,明是走勢,似將閃躲,竟突地橫身猛進,左掌略按盧繼宗右拐,一個翻身反臂,便疾向盧繼宗斜肩帶背劈去。盧繼宗急往下塌身,藏頭縮項。宏真已是在他面門虛晃一掌,又收回來了。他還是不願下辣手打傷盧繼宗。

可是盧繼宗卻怪,他“閃”過一掌之後,卻並不長身展拐,卻趁熱突地肩頭着地,往上便倒,身軀隨着雙柺旋轉起來,好像輪椅一樣,在擂臺上疾轉,雙柺也貼着檯面盤打,狠狠向宏真和尚滾來。

宏真和尚見他展開“地堂拳”功夫,也不禁駭然一跳,急展開“閃、展、騰、挪的小巧功夫躲閃時,只見那盧繼宗竟渾身就像圓球一樣!盤旋騰折,腕、胯、肘、膝、肩不論哪一部分,一沾檯面,立即騰走,而且配合着他的雙柺,只要一拐支臺,便可身不沾“地”,比普遍的“地堂拳”身法,更顯得輕靈飄忽,毫不費力。他的雙柺、腕、肘、膝都可用來打擊敵人,而且專向身下盤敲擊。

宏真和尚徒手作戰,竟是非常費力。他似乎沒有學過破“地堂拳”的功夫,竟給盧繼宗逼得連連後退。這時臺下一片喝彩聲,嶽君雄的人以爲宏真和尚準會輸了。

宏真和尚在給逼得連連後退時,聽得臺下喝彩聲一片,面色倏變,驀然一聲長笑,身形驟換,戰術更張。他雙腿疾發,展開“鴛鴦進步連環腿”的功夫,雙足交騰,穿拐進招,竟是既快疾,又有力,跌蕩之間,顯得下盤功夫,十分堅固。

宏真就只憑一套“連環腿”的功夫,已反客爲主,倒逼得盧繼宗反退回去,這兩人一進一退,一個在臺上亂滾,雙柺盤旋;一個作勢擒拿,雙腿跌蕩,在臺上(裁判)臺下都看得眼花繚亂之時,忽然不知怎的,明明是宏真和尚佔了優勢,卻突見盧繼宗右拐上撩,竟給他一拐擊在宏真的左股上,卜然有聲。衆人大吃一驚,卻又忽地聽得一聲狂笑,盧繼宗已滾出一丈開外,猛地翻身坐起,他的右拐已到了宏真和尚手中,只見宏真雙手用力一拗,把那精鋼鑄造的佛手拐拗成兩截,拋到臺下去了。

宏真和尚邁步向前,笑道:“老弟,俺已受了你的一拐,你的氣總可消了吧?”盧繼宗面色青白,不發一語,持着單拐一步一步走下臺去。宏真向卓不凡等微一頜首,也徑自縱下擂臺。這一場只看得臺上臺下齊都納悶。

原來宏真既不願輸,但又不願傷盧繼宗。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化解,因此在初鬥盧繼宗的“地堂拳”時,要不贏不輸,就份外費力,幾乎給盧繼宗迫下擂臺。後來他見不是辦法,把心一橫,才施展出連環腿絕技,將盧繼宗逼退,可是他還是一面打一面想:要怎樣才能下臺,使兩方面子都好過,因此他故意讓盧繼宗在不是要害的地方擊中一拐。再施展金剛大力手法,將盧繼宗的一支佛手拐拗折。

做裁判的卓不凡和楊廣達都看得有點莫名其妙,他們商議了一會,才由卓不凡出來宣市:這一場算是打和。因雙方都不是被打下擂臺的。一方中了一拐,但另一方卻給拗折兵器,剛好扯直。

宏真和尚在擂臺上給盧繼宗賣了個大面子,他和盧繼宗之間的冤仇,果然如願化解。因爲盧繼宗自己說過:要化解,除非宏真吃他一拐,以拐換掌算是三十年的利息。而今宏真和尚當真給他打了一拐,他是再也沒有說的了。

不提宏真和盧繼宗之間的事情。再說岳君雄見接連打和了兩場,雖未得勝,也未落敗,心中很是歡喜。他想趁勢勝回兩場,遮遮面子。當下就示意要擅於打穴的好手古飛雲出陣。這古飛雲年過六旬,還是精神健鑠。他是清宮衛士胡一鄂的師叔,胡一鄂給婁無畏削了一雙手指,不敢參加打擂,卻請出師叔來幫場。

古飛雲一躍上臺,就亮出了一對判官筆,這判官筆是專門打穴的兵器,共長一尺八寸,普通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點穴兵器卻是“一寸短,一寸險”。他一亮出判官筆,臺下羣雄就知此人本領不弱。

點穴、打穴的功夫,在武學中是一種非常難學的技藝,海內點穴打穴的名家,寥寥可數。古飛雲這一亮相,獨孤一行已知道他的來歷,這人有幾十年打穴功夫,恐怕很難對付,自己這邊雖有四川的打穴名手羅煥先在場,但羅煥先比古飛雲晚了一輩,獨孤一行恐怕他的火候不夠,若萬一落敗,可傷了四川羅家打穴的威名。他不準羅煥先上去,卻自己站了起來,想親自去打這一場,用擒拿手來鬥古飛雲的判官筆。

不料獨孤一行剛站起來,肩頭上就給人輕輕一按,隨即聽得一個人說道:“割雞焉用牛刀,待小弟去接這一場吧。”獨孤一行回頭一望,見是江蘇的鐵面書生上官謹,他吁了口氣,坐下去了。他心中暗罵自己,怎的會忘了這人。

上官謹雖年近五旬,但生得面白無鬚,穿着一件絲綢長衫,拿着一把描金扇子,綢帶飄飄,緩緩而出,顯得很是瀟灑出塵,風流儒雅。

他走到臺前,仰頭一看,“哎喲”一聲道:“這臺怎搭的這麼高,我跳不上。”他一手搖着扇子,一手輕揚長衫,竟一步步地掇級而登(臺高一丈八尺,旁有木梯是給搭臺工人上下用的)。他這個模祥,引得臺下觀衆齊齊發笑。”

上官謹到了臺上,將扇子一合,把古飛雲上下打量,猛地把扇一指,朗然笑道:“找道是誰,原來是你,河南的打穴名家古飛雲。幸會幸會。我正想領教你的打穴手法。”

打穴、點穴的海內名家寥寥可數。他們二人雖素未謀面,但卻久己聞名。古飛雲一看上官謹的裝束神情,已猜到此人便是遊戲風塵,江湖上聞名膽落的“鐵面書生”。他驀然一驚,但隨又惱怒。他的輩份很高,他不能忍受上官謹的戲耍。

古飛雲是受師侄胡一鄂的攛掇(唆擺)纔來幫場的,他對嶽君雄其實沒有什麼交情,也談不到什麼好感。因此他一來時,就聲明不論勝負,都只打一場。這是給師侄一點面子的意思。料不到這一場便碰到上官謹,但古飛雲平生罕遇敵手,心高氣傲,雖震於“鐵面書生”的大名,但也還不怎樣放在心上。

當下古飛雲怒目一盯,大聲發話:“你大約就是什麼‘鐵面書生’了,在前輩面前如此狂法?你亮兵器進招吧,我雖年老,決不含糊。”

上官謹見他以前輩自居,不覺暗笑,論年齡古飛雲是要年長十歲八歲,可是論輩份,兩家武學,素無淵源,這可從哪裡排起?他微微一笑,又將扇一指道:“晚輩對前輩要恭敬一些,我就用這把扇子向你請教請教吧。”

古飛雲鬚眉皆張,勃然大怒,氣憤憤地道:“啐,你怎的這樣小覷人?你既然不用兵刃,咱們就比空手點穴的功夫。”

上官謹又是微微一笑,將扇往前一遞道:“古‘前輩’,你看清楚,我的兵器就是這把扇子,不慣臨時換過別樣。”古飛雲一看,這把扇子外面,烏漆光亮,敢情是鋼骨扇子。而且扇骨上梢兩邊,閃閃發光,很像磨利的刀片。

他心中一動,點穴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他這把扇只長一尺左右,比自己的判官筆還短,若上官謹真能用扇點打穴道,倒真是不容輕視的勁敵。

古飛雲雙筆一交,喝一聲:“既然如此,你接招吧!”話未說完,判宮筆左右一分,“雙風貫耳”,左筆庭點面門,右筆直指上官謹的“華蓋穴”。上官謹道聲:“來得好!”身軀一晃,雙筆走空,他的“鐵扇子”已疾如星火地立奔古飛雲“雲臺穴”點來,古飛雲筆往下沉,待砸碎他的扇子,哪料上官謹又改點爲削,扇子輕貼筆身,便待上削古飛雲手指。古飛雲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一撲身,隨即倏地一個盤旋,雙筆橫敲,向上官謹腿肚的“環因飛穴”和“關元穴”撞去。上官謹“摟膝繞步”,走偏鋒,甩腕子,避招進招,扇挾勁風,又斜向古飛雲的“左肩井穴”打來,古飛雲雙筆撞出,救招不及,急極力斜身繞步,直搶出好幾尺外,才躲過這一招,當下面上也有點發熱了。

上官謹毫不放鬆,緊跟緊打。一把扇子,竟給他舞弄得出神入化,忽地拿來作點穴撅用,忽地又拿來作五行劍使,扇頭到處,全是直指要害穴道。古飛雲不敢大意,也把一身絕技施展出來,雙筆劈、砸、壓、剪、點、打、撥、壓,一招一式也都極其圓熟,顯露出幾十年純淨的功夫。

兩人都是打穴名家,判官筆、鐵扇子,全是指向對方三十六道大穴。一招一式都是驚險非常,霎時間拆了三五十招,古飛雲漸漸覺得招術發了出去,往往受到敵人牽制,不能隨招進招,這時才深知鐵面書生,果然名不虛傳,又鬥了幾合,古飛雲左手筆一遞,“仙姑送子”,直紮上官謹的分水穴。上官謹把身一躬,身移步換,迅如旋風,已轉到古飛雲背後,古飛雲急翻身獻筆時,上官謹突地把扇一開,容他剛一轉身時,就斜踏中宮,向他面門上一撥一扇,和他開了個大玩笑。古飛雲突覺涼風習習撲面吹來,眼神一亂,就給上官謹直搶進來,鐵扇子倏張即合,橫裡一打,電光石火般擊中了古飛雲右腕的“關元穴”,登時當卿一聲,古飛雲右筆墜在臺上,上官謹已哈哈大笑,躍過一邊,把扇輕搖,連說:“得罪得罪,承讓承讓!一時失手,‘前輩’你別見怪。”

古飛雲滿面羞慚,幾十年盛名毀於一旦,只好扔下兩句門面話,便縱下擂臺,其實他還該多謝上官謹,上官謹素來手辣,這次見他也是成名非易,而且有了一大把年紀,這才只給他輕點了一下。這一下固然使他右手血脈登時不能暢通,但他也是老於此道的人,自己可以立即解救,所以還能縱躍下臺。

古飛雲一下了臺,上官謹也下了臺。他在喝彩聲中,仍是一手搖着扇子,一手持着長衫,一步步掇級而下。好像滿不把打擂當做一回事兒。

嶽君雄見又輸了一場,看看自己這方已是能手無多,正在心急。他所倚爲靠山的噶布爾大喇嘛,已站了起來,說聲:“嶽老弟不必憂慮,待我上去做翻幾個,給你勝回幾場吧。”

噶布爾這一登臺,卻又與衆不同,別人都是單身上去的,他卻帶着一個小喇嘛,小喇嘛還揹着一個大皮袋,脹鼓鼓的,不知什麼東西?

衆人都深深詫異。他和小喇嘛已縱上擂臺,只見他先不“叫陣”,卻向做裁判的卓不凡和楊廣達打了個稽首,問道:“在擂臺上是不是任憑比試什麼功夫都可以?”

卓不凡看了他一眼,隨即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訴他道:“隨你的便,要比試什麼都可以。但別人卻不一定要按你劃出的門道來比試。比如你要專比暗器,你可以儘量施展,但別人卻不一定要用暗器來和你相鬥,也許他只憑空手就可打敗你的暗器呢。總之,你有什麼功夫,只管賣出來好了。臺規絕不干涉你。”卓不凡頓了一頓,又看了那小喇嘛一眼道:“但臺規只限兩人對打,不能以二打一。你們到底是哪個先上?”

噶布爾大喇嘛笑了一笑道:“自然是我。”隨即喝令小喇嘛道:“把布袋打開!”在卓不凡楊廣達驚奇的注視下,只見這一大一小的喇嘛,在布袋裡拿出一口一口的柳葉尖刀,這種刀兩頭都有刀刃,中間卻是手握的柄。兩個喇嘛隨即繞場疾走,把一口口的尖刀插在擂臺上。霎時間布成了縱橫交錯的刀林,七十二口柳葉刀白森森的刀尖向上,映日生輝。插完之後,小喇嘛自下臺去,而噶布爾則躍在刀林之上,來回疾跑一遍,驀地在刀林中間,單足獨立,脾睨作態,揚聲喝道:“喂,哪位請上來溜溜?咱們來一個刀林對掌。”

噶布爾亮了對手,看擂的人齊齊矯舌,武學之中,梅花樁的功夫已是難練,何況噶布爾竟用利刃替代竹木,擺成梅花樁形勢,若非輕功絕頂,武藝深湛,休說在上面對掌,連立足恐也不能。

獨孤一行見噶布爾昂首四顧,旁若無人,皺皺眉頭,心想自己這邊,輕功好的人盡有,但刀林對掌,卻怕不容易應付,這非但輕功要好,而且得嫺熟踩梅花樁的功夫,又要精於掌法,內外功夫都得爐火純青,不然稍一大意,就有喪身刀林,血濺擂臺的危險。

獨孤一行又想自己出去接這一場,他雖然自己也覺沒有很大把握,但憑着幾十年功夫,料還不致落敗。但剛一起身,卻忽見到一個鄉下老漢,穿着直掇大褂,已走出人叢,行近擂臺,獨孤一行一看,大爲驚詫,這人功夫好純,他並不奔跑,腳底下卻極其迅疾,晃眼間他就到了擂臺邊了。這功夫真是罕見的上乘輕功。但這人是誰呢?獨孤一行卻怎樣也想不出來。

正在獨孤一行愕然之際,丁曉已是喜形於色地對婁無畏道:“這老漢便是我的師伯。”獨孤一行耳朵很尖,馬上拉着丁曉問道:“什麼?是你的師伯?你祖父太極丁只傳下兩人,柳劍吟和你父親,你哪裡又來一個師伯?”丁曉微笑道:“說來話長,總之他是我的師伯便是了。我是學過太極兩派的功夫的,這位老者是河南陳家溝太極陳的哥哥,如何不是我的師伯?”

原來當時陳派太極和丁派太極同負天下盛名,以前也約略提過。那時陳派太極的掌門人是陳清平的後代陳永傳,排行第三,卻做了掌門。現在打擂的人是陳永承,排在第二,因爲潛心武學,很少在江湖走動,所以獨孤一行不認得他,連丁曉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們對話未完,陳永承已上了擂臺了,他並不蓄勢騰縱,卻是身軀平地拔起,嗖的一聲,一起一落,也是單足輕點刀尖,“金雞獨立”,右足着刀,左足輕提,和噶布爾大喇嘛相對而視,莞爾笑道:“你擺這玩意兒很不錯,我鄉下人沒見過,特地跑來玩玩。喂,你這刀插得並不很牢,你可要小心點呀,不要自己閃下去。”

噶布爾大喇嘛見這老兒貌不驚人,功夫卻很驚人,不禁心裡打突:“他們那邊到底有多少奇材異能之士?連“鄉下佬’也有這種功夫。”但事到其間,但不容他不拼。他把大紅僧袍一束,立了一個門戶,就請陳永承進招。

這時臺下千萬對眼睛,都看着這“鄉下佬”模樣的陳永承。只見他雙手下垂,腳步不丁不八,掌心貼兩脾,指尖向下,十指微分。他竟隨隨便便地就像平日練掌一般,用“太極起式”來應付強敵。

噶布爾大喇嘛雙目圓睜盯住陳永承,只見陳永承笑道:“你還不發招?睜着眼看什麼?等會就有好看的了!”噶布爾大喝一聲,猛地縱過兩口刀尖,嗖的打出一拳,其快無比。這時陳永承已是在手立掌,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尖附貼左臂曲池穴,以“攬雀尾”式,左掌一撥敵腕,一披一攪,勢勁力疾,噶布爾慌不迭地收拳變招,陳永承又是身形微動,變爲“斜掛單鞭”,接着步轉拳收,成爲“提手上勢”。他只是用太極拳的起手三個最普通的式子,已把喝布爾最兇猛的“大力千斤拳”從容拆開,而且逼得喝布爾連連後退。

這時臺下暴雷的喝彩聲響成一片,就連婁無畏和丁曉也大爲驚詫,他們都是精通太極拳的了,但卻料不到師伯竟然可以像練拳一樣,以不變應萬變來拆招,他們不知當年太極陳(陳清平)還更厲害,只以一手“攬雀尾”就打遍江湖。

正當衆人看得神搖目奪之際,大家都不注意到有人疾跑到李來中跟前,好像報告什麼機密似的。李來中面色微變,才一起立,忽又坐下,顯得很是焦躁不安。

這時臺上打得正緊,噶布爾大喇嘛已不敢搶着發掌,他展出西藏的羅漢拳對招,斫、擺、切、打、撥、壓、擒、拿,沉穩迅捷,兼而有之,拳風虎虎,十分凌厲。陳永承的太極拳展開,棚、摒、擠、按、探。捏、肘、靠,更是全身任何部分,都見功夫。

噶布爾走了十來招,已覺得敵人非同小可,憑自己全身內外功夫,竟是難於應付。這時陳永承忽又把太極拳拆散來用,一照面就是太極拳的第二十手“高探馬”,右掌猝擊噶布爾上盤,噶布爾急右掌往外一穿,刷的一個“怪蟒翻身”,翻過一口柳葉刀尖,用出“大摔碑手”,斜劈陳永承的右肩,陳永承一聲冷笑,“野馬分鬃”拆開掌勢,接着便用“倒攆猴”反擊噶布爾下盤,噶布爾大吃一驚,身移步換,鍘閃過時,陳永承又已撲了過來!噶布爾正待揉身進步,以“餓虎攫食”之式,探掌來切陳永承的右臂,但已來不及了,陳永承一個“倒轉連環七星步”,一閃便攻,猿臂輕舒,噗的把噶布爾手腕刁住,太極拳借力打力,“牽動四兩撥千斤”,只微微往外一帶,輕飄飄地似乎並不怎樣用力,就把喀布爾龐大的身軀悠然舉起,在刀林之上,一個旋風舞,一聲長笑,就把噶布爾擲落臺下,登時暈死過去。

嶽君雄這邊的人大驚失色,紛紛來救,罵聲叫聲,響成一片,卻沒人敢上臺來(臺上有的是白森森的尖刀〕,臺上陳永承卻不理不睬,他也像噶布爾剛上臺時一樣,繞臺疾走,只是他一走過,七十二口柳葉尖刀,都齊齊折宙,只剩一小截深嵌臺裡,還未拔出。陳永承再雙足連環疾掃,把臺上的刀片都掃落臺下。笑道:“這些破銅爛鐵,須不能留在臺上,阻礙比試。”他下了臺後,也不去見丁曉他們,便徑自離場,飄然去了。他來是爲助師侄一臂之力,目的已達,也就不辭而行。

這場完了之後,李來中忽然找卓不凡談了幾句話,卓不凡面色陰暗,起立徵求兩方意見道:“總頭目說;今日擂臺較技,已比試多場,是不是可以暫停,移到第二日再打?他說他有點事,恐怕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了。”

卓不凡話聲方停,嶽君雄已刷的一聲,掠上擂臺,大聲喝道:“要暫停也可以,但得先打過我和婁無畏這一場!剛纔是朋友幫場,這回我和他得親自比試比試,才能算數。”接着他又放緩聲調,面向李來中道:“現在不過是申牌時分,時候還早,再打一場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總頭目,你就看完再走吧。”原來嶽君雄見比了九場,自己這邊竟是一勝二和六負,比對之下,淨輸了五場,心中十分氣忿,而且自己這邊,能手幾乎盡出,再讓別人打下去,恐怕敗得更慘。因此,他趕着要和婁無畏打一場,他雖嘗過婁無畏的匕首滋味,但他見婁無畏只是三十來歲,不信他的武功會有所傳之甚。他是想勝回一場,然後趁勢收擂,明天再借故不打。這樣,就不至在萬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

他着急要打,婁無畏更急,婁無畏心切師仇,深恐今日罷擂不打,會生變故。他見嶽君雄先上臺索戰,心中大喜,嶽羣雄話未說完,他已疾如電光火石,輕如飛燕波流的霍地跳上臺來,接聲說道:“很好,咱們先打了這場再說。”他嗖的一聲;拔出了爛銀劍,亮開劍訣,左手齊眉,右手抱劍當胸,挺然卓立,喝道:“嶽君雄,你還不動手,可是要等着交待交待後事麼?”

嶽君雄勃然大怒,罵道:“你有多大本領,敢如此放肆。”他的劍早已拔出,身形一晃,便踏偏鋒進劍,劍光繞處,刷的便奔婁無畏左肩刺來。

婁無畏兀立如山,動也不動,容得嶽君雄劍尖堪堪刺到,突狂笑一聲:“來得好!”隨手把劍一揮,“金雕展翅”疾如電掣,便向嶽君雄左臂揮來、

猝起不意,心膽俱寒,嶽君雄料不到婁無畏劍招競這樣老辣,急忙扭身,斜滑步,好不容易纔避開這劍。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已是身隨劍走,劍隨敵轉,爛銀劍寒光閃閃,把嶽君雄圈在劍光之中。

嶽君雄學過袁公劍法,袁公劍法以輕靈迅捷見長,原也是江湖上罕見的劍法,但嶽君雄卻學得並不很精,他初時還以爲憑這套劍法,定可制服婁無畏,不料一施展開來,才知自己比不上別人。他迅捷,婁無畏比他更迅捷;他輕靈,婁無畏比他更輕靈。只見婁無畏運劍如風,鷹翔隼刺,使到疾處,一片青光揮霍,只見劍光閃閃,連人影也沒在劍光中了!

劍光揮霍,劍風虎虎,劍法縱橫,婁無畏和嶽君雄在擂臺上風馳電擎地大戰起來。拆了三十多招,嶽君雄已漸漸覺得自己這口劍,遞出招去,往往給敵人劍式封住,無法進招。而婁無畏則越鬥越勇,太極奇門十三劍中,又夾雜着飛鷹迴旋劍法,吞吐抽撤,時如鷹隼飛天;擊刺截斬,時如猛虎伏地。嶽君雄氣焰全消,方知自己本領,真不是人家對手。但幸嶽君雄的袁公劍法,雖未爐火純青,也有相當火候;他拼死命只守不攻,婁無畏暫時還不能得手。但臺下羣雄,已全都看出,只要再戰下去一些時候,嶽君雄必定有血濺擂臺的危險。嶽君雄這邊的人,全部緊張起來,已漸漸移近擂臺邊了。擂臺規矩,周圍十丈方圓之地,不許有人,而嶽君雄這邊的人,已站在“禁區”的邊緣了。

正在臺上拼死忘生,臺下緊張萬倍之際,忽地大校場中,數萬看擂的人,齊都聽得遠方好似有悶雷之聲,一連幾響。仰觀頭頂,卻又是陽光耀眼,萬里無雲的睛空,這天氣哪裡有些兒雨意?哪裡會有雷聲?但幾萬人的耳朵,不會同時作怪,再聽一聽,那雷聲已越來越明顯了!

變生不測,萬衆驚疑。正當其時,突地有幾騎健馬,飛奔而來,鐵蹄翻騰,塵沙蕩起。這幾個馬上人騎術精絕,一入場中,就立刻繞過人羣,策馬進入跑道,(跑道是不許人站在裡面的,那是練馬射箭的地方。)加鞭如飛,瞬息之間已衝到李來中的面前。爲首的一下馬和李來中說了幾句,李來中立刻面色大變,趕忙站起,向裁判臺上的卓不凡,楊廣達搖手示意。

這時擂臺上也有了激烈的變化,嶽君雄已是在生死俄頃之間!他使了一招“寒雞拜佛”,劍往外展,正取婁無畏的中盤,卻給婁無畏劍柄微提,劍尖下垂,刷的便往左猛“掛”他的兵刃,他正待變招,婁無畏已是身形略俯,左手劍訣上指,指尖直抵嶽君雄額角,右腕倏翻,爛銀劍“白鶴亮翅”,猛然一撩,刷地截斬嶽君雄脈門!

嶽君雄看看就要血濺擂臺,便正當婁無畏展劍去截斬他的脈門時,卻驀地有幾縷寒星,自臺下飛上,敵方竟不怕冒犯打擂臺的大禁,在臺下發出暗器,幹出卑鄙之行。

在擂臺上相打的人,當然不會注意到臺下的暗器。婁無畏猝遇偷襲,若是他人,非受傷不可。但婁無畏輕功超卓,又曾跟雲中奇習“聽風辨器”之術,他百忙中,騰身涌起,斜身下落,避過了臺下打來的三枝鳳尾鏢,一支甩手箭。而嶽君雄也早趁婁無畏躲閃暗器之際,急急縱下臺去了。

婁無畏大怒,使開爛銀劍防身,便待下臺追趕,丁曉也一掠數丈,迫近禁區,錢鏢疾發,但因距離過遠,竟射不着嶽君雄,這時臺下暗器亂飛,臺上鐘聲大作。

義和團總頭目李來中不顧危險,縱上擂臺,鬚眉皆張,大喝停手!卓不凡、楊廣達兩位老英雄,也解開防身軟鞭,跳到擂臺上護衛。

李來中舌綻春雷,大聲喝道:“停!停!洋鬼子都快打來啦!據報,洋兵現距離北京不足三十里,已與我先鋒部隊接觸,剛纔大家所聽到的,就是洋鬼子的大炮聲。”李來中這一大喝,如迅雷貫耳,頓時間暗器停飛,人聲靜下。原來當時六國聯軍(奧、意兩軍未到)約四萬人,自天津沿運河兩岸向北京進發,通州大本營,因李來中主力撤離,清軍不戰而退,一路退一路焚掠,等於替聯軍掃清道路。通州離北京僅四十多裡,聯軍一入通州,把房屋焚燬一空,立刻就向北京進發。聯軍突入通州之時,也正是開始打擂之時。

李來中報告了通州失守的消息,又報告了另一個驚人的消息,西太后、光緒帝已逃出京城,御林軍現在也逃散了。到緊要關頭,口口聲聲請義和團來“扶清滅洋”的清廷,丟下義和團不理了,這還不打緊,據報告,還有清軍聯同洋兵打義和團的。李來中怒嚷道:“媽巴子的,咱們給慈禧(即西太后)這老妖婦賣了!弟兄們,立即回營,擂臺之事,以後再說。”

李來中話聲一完,突有一條人影,捷如猿猴,盤躍上大校場中的旗杆,那旗杆高五丈餘,比擂臺高得多了。那人瞬息之間就到杆頂,單足一立,衆人一看,正是丁曉,只見他大聲喝道:

“稍停一停,我們要打洋鬼子,也要肅清內奸,免得他們在裡面搗亂,誰是內奸,就是嶽君雄他們。他們是要‘保清’的,你看現在清廷對我們怎麼樣?”

嶽君雄這邊的人現聽得李來中報告洋兵向北京進發時,已紛紛向後面退,(他們也還不知洋兵會來得這麼快,以致滿清的貴族官僚逃走時,也顧不了他們這批奴才了。)這時丁曉厲聲大喝,他們就拉兵器,嘩啦啦地往外奔逃,大校場中數萬人同時吶喊,有的已往前追。李來中急又鳴鐘喝停!喝道;

“弟兄們!冷靜!冷靜!他們逃出去就算了。咱們來不及理他們了,抵抗外敵緊要。軍令要你們趕快回營!”

丁曉也喝道:

“我擁護總頭目的主張,現在總算認清內奸的面目了,他們終逃不掉的,事情緊急,先打外敵,慢慢再和他們算帳。”丁曉是爲了顧全大局,他目的已達——敵我已劃分明,毒瘡不至在裡面潰發了。也就把個人的仇恨暫時擱開了。

這時擂臺的虎鬥龍爭,暫時結束,另外展開了中國老百姓抵抗侵略的驚天動地的壯烈戰鬥,義和團以原始刀矛武器,在北京抗擊了八國聯軍!

中國在咆哮,大地在震撼。中國樸素的農民,第一次在全國範圍之內,拿着大刀、長矛、木棒、鋤頭,展開了對外來侵略者的抗擊。是的,他們簡陋的原始武器,抵擋不了八國聯軍的槍炮,然而他們的行動,表現了中國老百姓的精神,他們不能忍受任何人騎在他們的頭上,誰敢欺侮他們,他們就要和誰拼下去。經過了義和團的事件,西方列強,也感到中國人是不容易“對付”的了,八國聯軍的統帥瓦德西當時就說過這樣一句話:“瓜分一事,實爲下策。”他也不能不震撼於中國民氣的不可輕侮了。

義和團失敗了,但這失敗卻是另一成功的起點,他們退出了城市,退入了鄉村,不再是幾十萬人的大集團,而是結合着數十數百人的小部隊,火種沒有熄滅,火種埋在民間。

在李來中退出了北京時,他才感覺到柳劍吟以前勸他不要入北京的話是對的。他們還沒有條件進入大城市,他們應該做的是生根在廣闊的農村。

京津失陷之後,混入義和團中的壞分子都完全清洗出去了,而滿清政府,也完全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對外諂媚,對內“鎮壓”的面目。它竟然和聯軍一起“會剿圍匪”,中國老百姓,又受了一次大教訓:封建的統治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信賴的。

婁無畏在羣衆的激流中,對他以前的消極頹唐深深慚愧。他和丁曉隨一部分義和團流散東南,他應了他自己以前所說過的話“我這一生將在江湖飄泊終老了”,然而有一點不“應”的是,他不能算是“飄泊”,因爲到處有人歡迎他們。他和丁曉在東南的幫會組織上,很做了些工作。他沒有結婚,丁曉每逢勸他結婚時,他就在彈劍長嘯。

至於柳夢蝶呢?她沒有和婁無畏在一道。她的情緒很是複雜,她心痛父仇,又傷左含英之死。她雖尊敬她的大師兄,卻不願和大師兄在一起。婁無畏也默然無語,沒有勸她。這一來是他也不願挑起心裡的創傷,不願讓情感的葛藤,給他不必要的煩惱。二來也是想火種能在四方點起,會好過聚在一處。

讀者或者會問,柳夢蝶爲什麼不和婁無畏結婚呢。這一問,是我們這一代的想法。在他們那一代,柳夢蝶的想法是:她已經是左含英的人,而且她曾付給左含英以最真摯的情感,她不願再度捲入情感的漩渦。

她到山西省母,服侍到她的母親死後,就飄然來到塞外,在大絡河畔,承繼了心如神尼的古剎。那時慧修尼姑也已經老了。在柳夢蝶到後不幾年,她也死了。

從此柳夢蝶就在塞外削髮爲尼,她雖做了尼姑,然而這個尼姑卻與衆不同,她常常在塞外獨自去來,遇到不平之事,一樣伸手去管。她和塞外牧民建立了友誼,常常給他們說義和團的事蹟。塞外的牧民,常在皚皚的鹽湖之濱,茫茫的草原之上,看見她的青鋼劍,寒輝映日,還似當年。他們不知這個美貌尼姑,曾經歷過那麼多滄桑世變。正是:前塵回首不勝情,龍爭虎鬥京華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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