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還有什麼比被人當做替死鬼、平白無故魂魄離體、又莫名其妙來到誰也不認識的四萬年前更倒黴的事嗎?
有。
比如現在,當我經受了花謠這十天半個月的連續嘮叨、好不容易得空休息一下、剛合上雙眼不過片刻時,卻又不得不要面對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並且,不能對他做些什麼,因爲我打不過他。
這是當我聽到蘇晉那低沉溫和的聲線時,心頭唯一閃現的一番話。
“公主?”蘇晉的聲音平緩地響起,帶着三分假惺惺的笑意與幾分刻意的疑惑。
我依舊維持着趴在臺面上闔目的姿勢,一動不動,暗地裡卻咬緊了牙。
過得一瞬,院子裡沒有任何動靜,正當我以爲他離開了時,一道七分淡漠三分刻意的聲線卻自我前方響了起來:“公主?”
我繼續一動不動。
蘇晉就一聲輕嘆:“這藥裡的玄蔻紫色已深,公主若是再不將烏骨藤與月見草放入,這碗藥就要廢了。”
一聽這話,我就知道他已是看穿了我在裝睡,本想不理會他繼續裝睡下去,想着他素日行爲舉止不是一般二般的識相,必定會“善解人意”地讓我繼續裝下去,可我能裝睡,藥卻不能等着我裝睡醒來,只好暗地裡磨了一番牙,而後裝作被他這一句話驚醒的樣子醒來,驚道:“玄蔻?!玄蔻已經熬好了?!”
蘇晉輕笑着看向我,他鬆鬆束了長髮,一派悠然自得地立在藥爐旁邊,見我“驚醒”,立即善解人意地往邊上側了側身,好讓我迅速將烏骨藤與月見草加進砂鍋裡。
玄蔻果真已經變成了深紫色,顏色比前幾天我加藥進去時要深一些,且有一圈薄薄的白沫緊貼着鍋壁泛了上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見玄蔻的顏色有往黑裡變的趨勢,也顧不得許多了,捧了被我碾碎的烏骨藤與月見草就倒了進去,又用勺子攪了攪,蓋上了鍋蓋。
看着被文火慢悠悠烤着的砂鍋,我半是煩躁半是憂心。
早知道就不裝睡了,現在不但被他戳穿,還錯過了加藥的最佳時機,這已經是最後一期的藥,玄蔻已經被我們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後堪堪能用完的幾錢。這藥若是壞了,再重新熬一碗可就缺了半錢的玄蔻,我和花謠都不能出島,那半錢的玄蔻該上哪去找?
“玄蔻泛沫,乃是因火氣過重之故。”蘇晉突然道,“月見草可降火,不過公主差了一點時辰,玄蔻的火氣被燒得多了一些,可以加入四分之一錢的甘草,用來調和藥性,也不用急,在一炷香之內加入就好。”
我很想充耳不聞,但是玄蔻實在是不夠用,總不能爲了無視他就壞了這一鍋好不容易熬製到一半的藥,加之甘草的藥性我也瞭解,的確是用來中和藥性的,在心裡權衡了半天,最終默默地抓了半錢甘草,細細地碾磨了一下,打開鍋蓋放了進去。
“不用攪拌。”蘇晉又叫住了正打算去拿勺子的我,“甘草易於入藥,不過片刻就能溶進藥中,若是攪拌了,反倒打亂了月見草與玄蔻的上下之分,容易降火太過,到時冰麝花一旦加入,反倒要壞事。”
我正欲伸手取勺的動作一頓,僵硬地收回,想了想,還是擡起頭,對他淡得不能再淡地笑了笑:“多謝。”
這多謝二字我說得僵硬無比,蘇晉卻像是沒有聽出我的不甘願一樣笑道:“公主謬讚了,公主救我於水火之中,令姊又爲我悉心熬藥調理,蘇晉感激不盡,今日之舉,不過是滴水之報而已,又怎麼能稱得上公主一聲多謝?”
我扯了扯嘴角:“蘇公子倒是很精於藥理一道,只是看了一眼藥,就知道我在熬什麼,想來你對自己的傷勢也很清楚,該用什麼藥、怎麼熬也是知道的,怎麼平日裡都不見你的人,老是要麻煩我姐姐熬藥給你送去?”
蘇晉微笑道:“公主此言,可是在責怪在下仗着有傷在身、便刻意勞煩令姊替我天天熬藥?那可實在是公主誤會了……公主有所不知,我自能起身下榻開始,便想着自己熬藥,畢竟我也稍通藥理,熬藥混不在話下。只是令姊卻是多次言我傷勢未愈,說她的藥院氣息雜亂,不適合我前去熬藥,我推辭不過,且無法從令姊口中得知藥院落在何處,就只能由着令姊去了。還請公主……不要見怪。”
我冷笑一聲,心中對他這裝模作樣的腔調越發不屑起來:“你不是自己能下榻走動嗎,若真要自己熬藥,就不能偷偷跟在我姐姐身後?還是說,你享受着我姐姐對你無微不至的照顧,所以就故意躲懶,不想動彈?”
蘇晉聽聞,就微微蹙起了眉,他容貌儒雅,這麼一來,倒顯得我像在苛責他一樣,看得我更是心頭火起。
依着他一向表現出來的性格,聽我這麼嘲諷他,他定會辯解一番,以彰顯他的品德與無奈,我正在心裡醞釀着該怎麼反駁他接下來的一大段長篇大論時,沒成想他卻道:“公主莫非也知,令姊對我……”
他舒眉,帶着三分淺淡的笑容綻開,輕聲說了四個字。
“情深意重?”
我心一跳,面色頓時沉了下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別的意思。”像是懶得再繼續僞裝下去一般,蘇晉輕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理了理描邊勾勒的素白衣袖,緩聲道,“只是花神居於有花島千年之久,數千年來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縱使有公主這麼個……妹妹,也只是聊以慰藉罷了。她既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救命之恩大過天,她既然覺得給我熬藥、照顧我是一件令她自己開心的事,我又何必拒絕呢?豈不是徒惹她傷心?落花有意,本就惹人堪憐,我又何必……去做那無情的流水?”
他的這一番話只說得我心驚肉跳、手心發冷:“你這意思——”
他擡起頭,對我微微一笑:“公主是尚且沒有心上人、還是從未照顧過心上人?能爲心上人做一點事情,就算是再小的事情,也是開心的。令姊既然感到開心,我又何必讓她不開心?她想要給我熬藥,就熬好了,總不會給我下毒、想要我死的。”
“你利用她?”我不可置信。
“利用?”他淡漠地反問了一句,“什麼是利用?只憑這一點……就算是利用了嗎?”
“難道不是?”我怒極反笑,雖然在一開始我也曾想過蘇晉是不是不喜歡花謠,可無論是我的記憶、還是蘇晉後來做的種種事情,都表明了他對花謠是真心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做下那些費時耗力的事,可現在看來,花謠對他的喜歡竟然全都是一腔癡情付與東流水?開什麼玩笑!
蘇晉如果不喜歡花謠,那他後來又爲什麼要到處收集沖天怨氣、篡改天道、設置轉生陣?又爲什麼要將引魂燈冰凍於花神殿下?爲什麼要把我放置在冰塊裡?
還有那一座建造在花神殿之上的覆河城,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不都是因爲他喜歡花謠的緣故嗎?!
如果他不喜歡她,那他又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回到這裡來的意義又是什麼?!
“你如果不是利用她,又何必對她態度曖昧?”我聲聲冷笑,“你當我沒看見?有幾次我在廊下遇到你和她二人,你都對她言笑晏晏,談得多麼投入開心,又笑得如沐春風,雙目含情地看着她!害得她也以爲你對她有意,我怎麼勸也勸不了——”
“若我對令姊有意,豈不是一樁美事?”蘇晉笑着打斷了我的話,“公主爲何想要勸說令姊?莫非是公主也喜歡上了在下?”
“笑話!”
“哦?不是?”他繼續笑着,“那就是……想要勸令姊對我收心、不要將癡心付與我身,以免將來……她魂飛魄散,是麼?”
我睜大了眼。
“你……!”
他、他怎麼會知道?!
難道說,他也和我一樣,是從四萬年後過來的?!
不、不可能,他如果是那個蘇晉,不會這麼多天還沒有動靜,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
……如果是四萬年後的那個蘇晉,他想要的是什麼?
花謠?可是他現在的口吻明明白白的說明他不喜歡花謠。
引魂燈?四萬年後,引魂燈早已到了他手上。
復仇?他要復什麼仇?四萬年後他的修爲早已至臻境,他要復仇,爲什麼要到四萬年前來?
我頓感神思一片混亂,幾乎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各種各樣的猜想猜測交織夾雜在一起,混亂得我快要瘋了。
“你爲什麼……爲什麼……”
“公主是想問,我爲什麼會知道花神會魂飛魄散吧?”蘇晉笑得一如既往的儒雅溫和,“其實,這很簡單呀。”
簡單……?
不知何時,蘇晉手中出現了一把摺扇,扇尾抵在我的心口之上,紫檀木的扇骨雕銘刻文,一方小巧烏黑的方形木塊晃悠悠地墜於扇聚之下。
“公主年幼單純,心防未深,想要知道公主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本就易如反掌,更別說,公主還是魂魄之身了……”
仿若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開,我猛地戰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後退了一步。
“你偷看了我的記憶?!”
“記憶這東西,不就是用來看的嗎。”他輕聲笑道,“公主……也曾這麼做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