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的日子,又值午間,蟬鳴聲是此起彼伏,不見間斷。
天策府中的海棠花早已凋謝,剩下的都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灌叢樹木,遮擋了大部分的日頭,只剩下點點斑駁的蔥綠透過窗棱灑在榻上。
洛玄就在這斑駁的樹影中閉着雙眼,神色平淡,似在小憩。
窗外的蟬鳴一聲接着一聲,聽在人的耳中,能使人越發困倦起來。
洛玄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正當他閉着眼把頭緩緩轉向一側、即將睡去時,他忽然耳朵一動。
下一刻,他睜開黑不見底的雙眼,從榻上坐了起來。
外面蟬鳴正盛,夏日驕陽。
他坐在榻上默然了片刻,伸手拿過一旁的單衣外袍,反手披在身上,下榻走出了裡屋。
天策府中是一如既往的寂靜,除了蟬鳴之外再無聲響,只是隨着洛玄在府內幽徑中一步步地走下去,除了蟬鳴之外,有另外一種聲音逐漸夾雜在了其中。
低聲、卻又急促的交談。
“公主,咱們還是別了吧……”
“是啊公主,奴婢瞧着這天策府陰氣森森的,就好像、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暗中窺探一樣,怪滲人的。公主,奴婢膽子小,可受不了這些,咱們還是走吧……”
“哎呀,我都說了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你們幾個怕就怕,死拽着我做什麼?再這樣下去袖子都要被你們幾個扯破了!”
“公、公主,海棠說得對,要是被春意姑姑知道,我們讓公主來了這兒,那我們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讓你們幾個回去——”
“公主,咱們還是回去吧,這兒冷颼颼的。木蘭,你說是吧……?”
“是,奴婢覺得……是挺冷的。”
“公主,您可千萬別再往前走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住口,本公主是你隨便使喚的嗎?再在我耳邊嘰嘰歪歪,就自己掌嘴!”
“公、公主,奴婢——”
“周言。”洛玄披着外袍,左手握着長冥,從迴廊處的盡頭走了出來,神色漠然。“你到我這來幹什麼?”
不同於洛玄的淡然處之,那幾個一直勸着周言回去的宮女在見到洛玄的一瞬間俱都慘白了一張臉,說不出話來。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宮女甚至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幸好她足夠機靈,乾脆就行了個大禮,只是聲音和後背有些顫顫巍巍的。
剩下的幾個宮女連忙顫聲着行禮。
洛玄眼風掃過她們幾個,沒說話,也沒多做停留,而是看向周言,漆黑無光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她。
“洛玄!”周言倒是沒怎麼害怕,她甚至帶上了有些興高采烈的笑容,上前走了幾步,又在離洛玄一尺之遙時頓住,視線在她幾個貼身宮女的身上轉過,平聲說了一句,“你們都起來吧。”
那幾個宮女便起身不提。
沒有理會她的幾個宮女,周言的視線直直地落到洛玄右邊的胳膊上,這才收斂了快要溢出來的笑容,神色間染上了幾許擔憂:“洛……洛將軍,你的傷好了嗎?我聽說阿爹要派御醫給你診治,不過都被你趕跑了,沒有治成。”
洛玄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重新問了一句:“我問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找你啊。”周言面色驚訝,似乎很奇怪洛玄會執着於這個問題。“那天你爲了保護我受了傷,我又聽阿爹說沒有御醫敢——呃,你不肯讓御醫診治,所以就想把宮裡的藥材給你一點,這樣你也好早點好起來。”
說到這裡,她忽然啊地叫了一聲,想到了什麼似的睜大了眼:“糟了!我忘記把藥材帶過來了,木蘭海棠,你們兩個快回宮去拿一下!”
“我不需要那些東西,這些傷只是小事,很快就會好。”
“那怎麼行,受了傷就要好好調理,將軍這幾天不是也沒上朝?我阿爹很關心你的傷勢呢。”
“我從來不上朝。”
“那……那也要治傷,木蘭海棠,你們還愣在那裡幹什麼?趕快回宮啊!”
被周言點到的兩名宮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宮女抿了抿嘴,許是被逼急了,也不顧洛玄在場,碎步走上前,附在周言耳旁,急急地小聲道:“公主,君臣有別,男女有別!更何況這一位還是洛將軍!洛將軍啊!您、您就不怕他——”
周言面色一變,甩開那宮女的手,面帶怒容地罵道:“說話走着心點!男女有別?哪裡來的男女有別?我大洛不比前夏,不推崇禮樂,民風開放。這男女有別四個字,給我聽着不算什麼,若是被某些人聽到了,就不怕再掀起一場風波嗎?木蘭,你以後說話給我多過過腦子!”
她這突如其來的疾言厲色讓我驚住了,也讓那宮女白了一張俏臉,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應了聲是,再不敢多嘴。
果然,就算這位周言姑娘面上再怎麼靈動可人,但她骨子裡還是流着帝王家的血,教訓起人來疾言厲色的,讓人不敢不聽,和我那大哥有的一拼。
不過她這一番大義凜然的話是爲了大洛的禮樂着想呢,抑或是因爲那宮女方纔在言語中對洛玄有不敬之處,只是尋個由頭喝罵一頓,或是不讓那宮女的話說全,讓洛玄聽見,我就不知道了。
周言的這一通發作讓她身邊的幾個宮女都噤若寒蟬,不敢再造次,洛玄卻仍是維持着那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只不過眉頭有些皺起,眼瞼也半閉着,看上去被吵得有些頭疼。
果不其然,他打了個哈欠,冷淡道:“你們幾個真吵,都給我退下。”
周言一呆:“我沒吵啊……我不會再吵了。”
“沒說你,”洛玄閉着眼蹙眉,“除了你以外的人,全部都下去。很吵。”
幾個宮女面面相覷,不敢答話。
洛玄眼一眯,眼看着就要開口再說些什麼,周言搶先揮手道:“我之前說了吧?讓你們都下去,你們就是不聽。再不退下,洛將軍可要生氣了。”
她話語間語氣有些嚴肅,看來之前的氣還沒有消乾淨。
經過剛纔那一出,這幾個宮女自然不敢再違背周言的意思,更何況洛玄若是一個心煩,殺了她們也只是眨眼間的事,公子庭更不會因此怪罪。因此,她們只是互相擔憂地對視了一眼,就齊齊行了禮,退了下去。
待那幾位宮女退下後,迴廊上登時安靜了許多,周言小心翼翼地瞟了眼洛玄,張口欲言,洛玄卻在此時轉過了身。
他漠然地往前走去。
周言呆呆地立在原地。
洛玄腳步一頓。
片刻後,他半轉過身,看向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周言,眉宇間有些迷惑:“你不是要看我的傷嗎?怎麼不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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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呆了一呆:“可是……可是我忘記帶藥了。沒有藥,我又不是大夫,看了你的傷,也不會讓它好起來的。”
“是嗎?……那你,要不要回去?”洛玄一愣,緊接着就很是認真地問道。
聞聽此言,周言立刻死命搖頭:“不不不!我之前說錯了,我對於醫術還是略通一二的!可以爲將軍診治!就是……呃,可能醫術有些不精,將軍您……看着辦就好。”
周言在迴廊的一頭絞盡腦汁地斟酌着詞句,洛玄卻在另外一頭彎起了嘴角,笑意逐漸在他的臉上暈染開來。
……還真讓沉新說對了。
洛玄喜歡的定是這位周言姑娘無疑了,只是他喜歡的若是這位十公主周言,又爲何心心念念只記得若言這兩個字?
而且,他不但記得若言,還記得遊洲。遊洲是君言的家鄉,他喜歡的若是君言,那記得遊洲也無可厚非,只是看他目前這模樣,分明是對周言有好感。
那他爲什麼還記得遊洲,記得若言?
這其間到底發生了何事?
我心中隱隱有些擔憂。
不知爲何,當君言告知洛玄的身世時,聽到她話中的那個隱士,我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洛玄在深淵底下待了三萬年,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秘密。
“我自有分寸。”在周言驚喜地擡頭看過來時,洛玄立刻換回了之前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淡漠道。“要跟過來就儘快,現在約莫也快到我部下的進食時間了,你若是願意繼續待在這,儘管待。”
這句話立刻讓周言的笑容僵硬了不少,她下意識地轉頭四處看了看,撫了撫胳膊,才幾步快跑着,跟上洛玄的腳步。
約莫是洛玄剛纔的話起了作用,這一路上週言雖然對天策府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卻是半步也不敢拖拉,跟着他很快地就到了內庭。
內庭和外院一樣,都是一片蔥鬱茂密的高大樹木,就連柳條也不復嫩綠,變爲了蒼翠的沉碧色。只是在灌木叢中開了幾朵的月季,在一片綠色之中零星點綴着幾點亮紅。
周言在看到月季的那一瞬間就亮了眼睛,“這兒還有月季呀。”她揹着雙手,看向走在前面的洛玄,“我之前在走過來的路上看到了海棠和桃樹,還有臘梅,好多花樹呢。這裡一年四季都開着花吧?”
洛玄在周言的詢問之下也看向了那幾朵月季,迷茫着搖了搖頭:“這幾朵花不是我種的。”頓了頓,他又道,“那些花樹也不是我種的,是我府中工匠種的,我就隨便挑選了幾株樹苗……它們都是花樹?”
“是啊,你……將軍在府中住了也有好幾年,怎麼都沒發現?春夏秋冬,無論何時,這府中都有花開啊。”周言興致勃勃道,“那工匠是爲何人,他把這天策府的格局弄得可好了,改天我也請他去我殿中,讓他幫着栽種些花草樹木。”
“他死了。”
“死……”
“被我的部下吃了,”洛玄面無表情道,“當時大黃正餓着肚子,我就給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