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鄉縣荷葉塘鄉,就是曾家的所在地。曾國藩的祖父曾星岡在荷葉塘鄉白楊坪置買了田宅,這裡就成了曾國藩的第二故居。1856年,曾國藩兄弟還沒在老家大興土木,堂屋“黃金堂”東西兩邊有十多間廂房,就是曾府中最好的住屋,東邊住着曾國藩一家人,西邊住着曾國荃一家人。
曾紀澤出門一看,“黃金堂”前面,是一片廣闊的田野,涓水悠悠環繞,周圍峰巒疊嶂,後山樹木茂密,古樹參天。
曾府門前則是一片較開闊的平地,曾國荃招募團練,在平地上開闢了演武坪,演武坪上作了一些簡單的佈置。除了平地上簡陋的點將臺,正中一杆旗子引人注目,一丈餘高的旗杆,飄拂一面黃長條旗,上面用黑絲繡着一個斗大的“曾”字。
湘鄉與湖南名城、曾國藩的祖籍衡州毗鄰,所以曾國華和曾國荃招募的兩千鄉勇中,除了湘鄉本土人,還有不少是衡州人。
出征前的一大早,曾國華和曾國荃集合了隊伍訓話。曾紀澤察看了一下湘軍的編制,發現湘軍大體上仿照明朝抗倭名將戚繼光率領的戚家軍營制,以營爲基本單位,每營有一個營官,四個哨官,五百勇丁。這兩千鄉勇,被編成了四個營。
曾紀澤發現,這些營官多是曾家同鄉的儒生,士兵則招募湘鄉和衡州一帶農民,穿着粗布衣服,滿口黃牙。湘勇規矩,天未明就得吃罷早飯,有仗打仗,無仗操練。因爲訓練了一年多,這些穿着湘勇服裝的團練,站姿也還有模有樣,戰鬥力應該不比綠營的旗兵弱。
曾紀澤看了一眼他們的武器,倒是有些憂慮,這支隊伍火器隊與刀矛隊各半。但火器主要是擡槍、鳥槍等舊式火器,每營有兩個劈山炮隊,也是舊式火炮。不過曾紀澤並沒有灰心,畢竟1856年太平軍多數也是用的舊式武器,所以曾國藩才強調“兩軍相逢勇者勝”。
出征儀式,在“點將臺”上,曾國華慷慨激昂將曾國藩的《討粵匪檄》重點講了一遍:“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州縣五千餘里,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
臺下有儒生問起被擄入賊中百姓的情況,曾國華說:“其擄入賊中者,剝取衣服,蒐括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衆婦。船戶而陰謀逃歸者,則倒擡其屍以示衆船。”
聽了這話,點將臺下的衆人皆驚,曾國華大聲說:“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也。最可恨的是,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粵匪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爲之所也……倘有血性男子,號召義旅,助我征剿”。
曾國華自己講得情緒激昂、唾沫橫飛,那幾個書生營官聽到“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也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即飛奔南京殺了洪秀全和楊秀清,但臺下那些臉上帶着皺紋的農民鄉勇,並沒有熱血沸騰,反而面帶麻木的表情,呆呆望着曾國華,默不作聲。
曾紀澤正想要說話,此時,曾國荃咳嗽了一聲,用嚴峻的目光橫掃了一下全場的勇丁,道:“弟兄們,我來說幾句,你們爲什麼要投軍?我看無外乎兩點,一是混口飯吃,上戰場殺敵立軍功,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爲妻兒子女謀福;二是不再受人欺負,死也要死得值得。這年頭,死比活要容易!大家想一想,現在長江流域滿眼瓦礫,遍地白骨,江南很多地方,二三十里地都不見人煙,皖南地區道殣相望,昔日溫飽之家,大半成了餓殍,江西數百里,不聞雞犬聲,野無耕種,村無炊煙,惟見餓民僵斃於道,市人肉已相食。我們投軍,就沒人再敢隨便欺負咱們,我們有槍有炮,就可以搶糧搶錢搶地盤。”
曾國荃對湘勇講話,一副衡陽土話的腔調,他沒有用曾國華那樣文縐縐的語言,也不講修身齊家之類的大話,而是農民們都聽得懂的大白話,臺下的鄉勇們紛紛議論,竊竊私語:“曾大人這講的都是大實話,我們冒死投軍,不就是爲了混口飯吃,求官發財麼?”
“搶糧搶錢搶地盤!”
“他孃的,還要搶女人!”
曾紀澤默默聽着這些議論,沒有說話,他不是一個空想家,也不是一個衛道士,他知道,正所謂“寧爲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生逢太平天國這樣的亂世,曾國荃這樣直接的鼓動,也許更有效果,人家拿性命去拼,當然是爲了生存和功名利祿。而且太平天國,熟讀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的他在想:通往天國的路,在現實中卻通往人間地獄,而且即便太平天國成功,中國恐怕也到不了自由民主的現代社會,以洪秀全和楊秀清那種跳腳大神的領導人,反而可能將中國帶入像歐洲中世紀宗教和政治合一的那種黑暗時代!曾紀澤對搶糧搶錢搶女人都沒興趣,他看得更遠,他要爲民族的未來而戰,爲四萬萬同胞的尊嚴而戰,爲自由的中國而戰!
曾國荃講完話,讓曾紀澤也講兩句,曾紀澤沒有推辭,他當然不會馬上說出自己的理想,他想了想,對臺下的湘勇們說:“我年紀雖然小,但也聽說過戰場的殘酷,所以對我們湘軍而言,團結是首要的。我爹說過,到了戰場,我們就都是自家兄弟,就像自家兄弟打架,我們要互相幫忙,伸出援手,不幫忙自顧逃命的人,那就是不能入祖墳的孬種。剛纔我九叔也說了,投了軍,‘死比活要容易’,所以兄弟們最要緊的是團結,大家互相幫忙,活下來!”
臺下的湘勇們聽了曾紀澤的話,覺得很有理,紛紛表示出了家門就都是兄弟,在外好照應。
等到分人的時候,曾紀澤主動對曾國華和曾國荃說:“六叔、九叔,對小侄而言,兵不在多,正規編制,一營要八百人,所以,你們給我四百人就行,這樣你們一人就可帶一營兵。”
“多少?四百?一個營怎麼也得五百人啊。”曾國華見曾紀澤一臉自信,道:“賢侄,行軍打仗可不是鬧着玩的。”
“四百就足夠了,只不過我的兵都要用火器。”曾紀澤說,他想在路上訓練一支自己的洋槍隊。
“反正你精通使用洋人的火器,就按你說的辦。”曾國荃對曾紀澤還有點信心,說:“不過,我們這些湘勇裡,用火器的都是體格比較弱的年輕人。”
“九叔放心,侄兒覺得年輕好,年輕意味着無限的可能,你們就把最弱的年輕人都給我吧。”曾紀澤胸有成竹回答。
於是,曾國華和曾國荃將隊伍分成了三個營,曾國華的“華”字營八百人,曾國荃的“吉”字營八百人,曾紀澤的“澤”字營四百人。
曾紀澤看了看這四百人,隊伍還真是不整齊,很多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曾紀澤看了一眼最後一排的一位少年,那位少年皮膚黝黑,個子不高,腦袋還挺大,懷裡還抱着一條老黃狗。曾紀澤走到他的面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位少年回答說自己叫“二虎”,是衡州人。
曾紀澤說:“你出去打仗,還帶着老黃狗?”
二虎回答說:“我的其他親人都已經死了。這狗是我從小養的,像親人一樣。”
曾紀澤點點頭,他最後選了二虎當營官,至於理由,他當時沒有說。
曾國華給了湘勇一天時間,去跟家裡人道別,約好第二天就集結出發,前往湖北找胡林翼要人要槍炮支援。
當晚,一輪朦朧的月亮升上樹梢,懸在漆黑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輝映照在荷葉塘鄉。
曾紀澤和家人道別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時秦月推門進來了。
曾紀澤看了秦月一眼,十五歲的秦月,來自姑蘇,一副活生生的江南水鄉美人胚子——兩彎細眉,不施粉黛的鵝蛋臉,白皙的皮膚讓雙頰顯得更加緋紅,身上的月華裙很合身,細腰間的褶襉很密,每褶都有一種顏色,清雅婉若月華,顯得她越發窈窕。
這幾年,都是秦月照顧曾紀澤的生活起居。
秦月凝視着曾紀澤的臉,問道:“紀澤少爺,你這一去,何時歸來?”
曾紀澤回答道:“少則半年,多則一兩年。”
秦月驚訝問道:“少爺,要去這麼久嗎?”
曾紀澤嘆了一口氣道:“打仗嘛,誰又能知道要打多久。”
秦月那雙清澈的大眼,閃現明媚的眸光,沒有一絲渾濁,此刻卻有一絲愁雲,嘆了一口氣道:“聽說打仗會死人的。我的家鄉那一帶遭難,城裡一片焦土,父母雙親帶我逃出城後跟我走散了,到現在還生死不明。要不是老爺好心收留,我早就餓死街頭了。”
曾紀澤這纔想起來,秦月不是本地人,是被曾府收留的,便摸了摸她的頭,說:“我會盡力讓這個世界不再有戰爭,讓中國不再有戰爭。保家衛國,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秦月有點不懂曾紀澤的話,問道:“公子,你能帶上我麼?我在曾府,除了你,也沒有別的朋友。在路上,我也好繼續照顧你。”
曾紀澤看了秦月一眼,她水汪汪的眼睛,純潔無暇,自己竟然一時找不到拒絕她的理由,便答應了。不過,爲了防止別人嚼舌頭,說他在軍營裡帶女眷,曾紀澤便讓秦月女扮男裝。
那一晚,曾紀澤根本睡不着覺,躺在牀上輾轉反側。他來到了這個世界,世上很多事,以後肯定不會按照歷史上存在的。他今後的人生,就是一場充滿未知的戰鬥!但關乎四億多中國人命運的戰鬥,他只能戰鬥到底!今後,他的敵人會很多,不僅是太平軍,更重要的還有日軍,八國聯軍,他必須儘快讓自己的隊伍強大起來,這樣才能結束所有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