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當然知道恩師說的是哪一件事,不由得嘆息起來。
自咸豐七年之前,曾、左二人的關係時晴時陰,疙瘩不斷,風波迭起。但是與咸豐七年二月曾國藩和左宗棠的那次大沖突相比,一切都無足輕重了。
咸豐七年前後是曾國藩生命中最困難、最痛苦的時期之一。此時他創立的湘軍已經轉戰三載,屢立戰功,但是處境卻越來越尷尬:由於咸豐皇帝對他抱有防範心理,不肯給他以督撫地位,使他領兵三載,一直處於孤懸客處之地位,用兵、用人、用餉無處不難。特別是在江西期間,由於手中沒有行政權力,雖然湘軍爲保衛江西終日苦戰,卻仍然被江西通省視爲額外負擔,始終受到官僚大吏們的排擠和刁難,可謂步步荊棘,處處碰壁。曾國藩飽受欺凌,鬱憤滿懷,心力交瘁,走投無路,精神幾近崩潰,以致在與劉蓉的信中說出了這樣的話:“所至齟齬,百不遂志。今計日且死矣,君他日誌墓,如不爲我一鳴此屈,泉下不瞑目也。”
恰在此時,一紙家書傳來,曾國藩父親於咸豐七年二月四日去世。得到這個消息,曾國藩如遇臨大赦。他迅速把軍務交給他人,給朝廷發去一封陳請開缺的奏摺後,不待皇帝批覆,即於二月二十一日起程回家,爲父親辦理喪事去了。
作爲領兵大臣,擅自離開軍營,是一件嚴重違反軍紀的事。一貫以忠貞自誓的曾國藩在軍事危急之際做出這個決定,顯然顯得有些不負責任。但曾國藩此舉,實屬迫不得已。他是想通過此舉,表達對朝廷的不滿,也想借這個機會,向皇帝申明自己所處“極不得位”的真實處境。咸豐皇帝雖然頗爲震怒,但是他對曾國藩的艱難處境心知肚明,加上湖南巡撫駱秉章和湖北巡撫胡林翼不斷爲曾國藩說情,遂傳旨給假三個月,委軍一事免於追究。曾國藩的朋友當中,胡林翼、吳敏樹等都對曾國藩的舉動表示了理解,多次去信對曾國藩加以安慰,吳敏樹在信中還說:“曾公之事,暴於天下,人皆知其有爲而爲,非從其利者。”
但是左宗棠卻在這個當口,寄來了一封信,對曾國藩大義凜然地加以嚴厲批評。信的開頭,左宗棠就引經據典,從儒家倫理原則高度出發,批評曾國藩委軍歸家,是不忠不義、不負責任的表現。接下來左宗棠又嬉笑怒罵,捎帶嘲諷了曾國藩兵略平常:你曾國藩領兵打仗,本來就犯了許多錯誤,喪失了許多機會。朝廷念你忠心耿耿,不予計較。不過這次你這番舉動,使你的忠心都值得懷疑了。你是不是聽我的勸重新出山,我不知道。你重新出山,憑你的本事,對國家大局能否有所幫助,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待朝廷命令,擅自委軍奔喪,則非禮非義,我不能不嚴肅批評你。
從才能到品質,左宗棠把曾國藩批了個一無是處。可以想見曾國藩收到這封信後,會是什麼心情。
事情還不止於此,除了寫信責罵曾國藩之外,左宗棠在公衆場合對曾國藩更加肆無忌憚地大加譏彈。曾國藩此次委軍回湘,是湖南官場一時談論的熱點,左宗棠每見一人,都大談曾氏平日擺出一副理學大家面孔,以誠自命,此次卻以父喪爲由,要挾君父,可見其居心並不如自己所稱那樣正大。
此時正值曾國藩一生中最痛苦的時期,左宗棠的詆譭,成了撒在曾氏傷口上的一把鹽,把曾國藩傷到徹骨,讓他終生難以釋懷。曾國藩對左宗棠的這封信根本不予回覆,從此與左音書斷絕。
“恩師可曾想過,左氏何以如此?”李鴻章道。
“你且說來。”曾國藩笑了笑。
“既生瑜,何生亮?”李鴻章道,“既生左,何生曾?”
李鴻章一語點明,左宗棠之所以如此,是糾結了他一生的“瑜亮情結”。
左宗棠平生以諸葛自命。“每與友人書,自署老亮,以武侯自比。且曰今亮或勝古亮。”因而他對提攜自己的曾國藩,從來沒有表達過感激之意,每提起曾氏,他心中總會涌起一股難言的怨氣。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曾國藩在舞臺當中佔據了本來應該屬於他的“主角”位置。曾國藩正是直接阻礙他成爲“今亮”的罪魁禍首。以主帥身份平定了太平天國,這就是曾國藩對不起他左宗棠之處。
左宗棠曾經爲一幅叫《銅官感舊圖》的畫作序。銅官就是曾國藩靖港之敗後自投湘江之處,銅官感舊圖畫就是畫曾國藩當年自殺之事。左宗棠的序中有這樣一句:“公(曾國藩)不死於銅官,幸也。即死於銅官,而謂蕩平東南,誅巢馘讓,遂無望於繼起者乎?殆不然矣。”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曾國藩那次投水沒死,當然是天下之幸。但是如果說他死了,天下就沒救了,也不是那麼回事。
這句話可以說揭開了左宗棠心底的秘密。左宗棠真恨不得曾氏死於當時,那麼,“蕩平東南,誅巢馘讓”的應該就是他了。他相信,如果這出大戲由他來導演,一定會比曾國藩導得精彩許多。
想當初,創建湘軍這個想法是曾國藩和他共同提出來的。曾國藩最得力的助手塔齊布是他左宗棠首先發現並推薦給曾國藩的。曾國藩建設湘軍,帶兵打仗,他左宗棠貢獻了多少智慧?在大的戰略方針上,多少次事後的結果證明他左宗棠比曾國藩更高明?
然而,說這些都沒有用了。追今撫昔,一切還都是出在“科名”二字上(左宗棠之所以在得知林義哲被賜進士出身後惱怒萬分,亦是爲此)。曾國藩雖然平庸,但因科名順遂,早早佔據了有利地位。他左宗棠早早做好了“隻手擎天”的一切準備,卻因爲身無名分,無法充分施展。雖然最終被皇帝起用,無如“出身太遲”,起身太晚,追趕曾國藩已經來不及。錯過了這個機會,他左宗棠此生無望成爲天下第一。
在平定太平天國之後,當時之人品評天下人物,每以曾、左、李爲序,大家認爲這是左宗棠的榮耀,左宗棠對此卻相當不以爲然。實際上,他認爲自己纔是一時無兩的人物,遠遠高於曾國藩、李鴻章二人。
“是啊!聞其曾對郭筠仙言:閣下以阿好之故,並欲儕我於曾、李之列,於不佞生平志行若無所窺,而但以強目之,何其不達之甚也!”曾國藩嘆道,“這纔是他的心裡話。”
“不說左季高了。”李鴻章及時的岔開了話題,“恩師看郭筠仙如何?”
“郭筠仙識見過人,文章絕世,有經世之才,但書生習氣過重。前幾年在粵與寄雲鬧得不可開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對。早年在都中,寄雲見筠仙之文采,便極欲納交,央我從中紹介。後任湘撫,又屢思延之入幕。比任粵督,廷寄問黃辛農能否勝粵撫之任,寄雲即疏劾黃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粵撫,令兄堪任藩司。寄雲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畢竟有德於筠仙,而筠仙與寄雲爭權,弄得督撫不和。筠仙自己亦不檢點。先是棄錢氏夫人,後迎錢氏入門,其老妾命服相見。住房,夫人居下首,妾居上首,進撫署則與夫人、如夫人三乘綠呢大轎一齊擡入大門。你叫輿論怎不鼎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顧。”
“怪不得粵撫做不下去了。”聽到這些趣聞,李鴻章笑了起來。
“不過話要說回來,筠仙之才,海內罕有其匹,然其纔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氣重,不堪繁劇。他只能出主意,獻計謀,運籌於帷幕之中。他對洋務極有見解,今年我即欲擬保薦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見必定會比志剛、斌椿要深刻得多。我觀他的氣色,決不是老於長沙城南書院的樣子,說不定晚年還有一番驚人之舉。”曾國藩又道。
“津案發生之時,舉國洶洶,反對柔讓,筠仙力排衆議,痛斥清議誤國,真正難能可貴。”李鴻章道。
“是,他在這方面的見識遠勝流俗。”曾國藩道,“此外,你要留心林鯤宇。”
“林鯤宇年紀雖輕,然淳厚謙下,性能下人,精明能幹,不但辦洋務是一把好手,且敢於任事,只是……”曾國藩說着,又長嘆了一聲,“此子之心計,未免太深!”
“恩師何出此言?”李鴻章奇道。
“我原本以爲此子不過是學識淵博,又在見識明白外還多了一個膽……誰想到,他竟是個德、能、權、謀俱全的角色……”曾國藩看着李鴻章,悠悠地道,“少荃真的以爲,他此次出使法蘭西國,是專門爲皇太后索還國寶的麼?”
“難道……”
“結西國以爲外援,纔是他想要做的!”曾國藩道,“而索寶討好兩宮,所爲者,只怕也不僅僅是爲了一身之飛黃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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