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派菜園幽靜的扁豆架子下,樂越懇切地向琳箐道:“琳箐,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真的。”
今日日暖,無風,幾隻蜜蜂在一旁菜地的金黃色菜花上互逐互繞。
昭沅蹲在菜地邊用前爪試探地觸碰菜花,細碎的小黃花湊近了聞有種特別的幽香。樂越和琳箐就在它身後不遠處說話。
它不明白這種場合,爲什麼自己要在這裡。
世間有很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永遠不要試圖搞清爲什麼。來人間這幾日,它覺得自己對凡間已經很有感悟了。
蜜蜂嗡嗡地振動翅膀,樂越頓了一頓,接着向琳箐道:“但,琳箐你是麒麟,我是凡人,大家終非同路,所以,你對我的情,我雖然明白,卻不能迴應你,抱歉。”
琳箐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怔怔地望着他。片刻之後,她突然撲哧一聲,哈哈地大笑起來:“你……哈哈……你不會以爲我愛上你了吧……原來你這麼喜歡自作多情……哈哈哈……”她捂着肚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擦了下眼角,勉強直起腰道,“嗯,不過,從這些可以看出你很自信。我欣賞。”
琳箐揚起眉毛,她的身周忽然出現金紅色火焰般的光芒:“我做護脈麒麟雖然不久,我的年紀在麒麟中也不算大,但對你們凡人來說,已經是想不到的長遠。一個凡人,從嬰孩到白頭,在我眼中,不過轉眼一瞬。所以,你根本不需擔心,我會愛上你。”
炫目的光輝中,她暖雲色的衫裙漸漸變成華貴的裙袍,晚霞裁做裾,流雲束爲裙,崑崙山頂的祥雲落入她衣衫的紋理,九天上最亮的星辰鑲嵌在她的眉間。
樂越覺得有點眼花,他聽見琳箐的聲音似在近前又似很遙遠:“樂越,我是護脈神之麒麟,你乃我選中之人。我會護佑你成爲即將到來的亂世中最勇猛的將軍,最耀眼的英雄。你將馳騁沙場,所向披靡,你會縱橫山河,千軍萬馬都在你的麾下。亂世將因你而掀起驚濤駭浪,你將奠定新王朝的基石。千古功業,萬世芳名,都盡在你的手中。”
琳箐的話語,幾乎可讓人看到萬里河山連天烽火,吳鉤寒月,鐵蹄塵煙。
樂越將雙手環在胸前:“的確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好事,多謝姑娘看得起我,不過,”他輕飄飄地拋出一句話,“我沒興趣,護脈神姑娘閣下你去找別人吧。”
昭沅從菜地旁轉過頭,琳箐周身的光芒咻地滅了,神色驚異微怒道:“怎麼可能,你的性格我很瞭解,你是個有抱負有功名心的人,你不是一直都想做萬人敬仰的人上之人麼?”
樂越吊起半邊嘴角:“姑娘你自以爲很瞭解的瞭解好像一點都不準確。我要做的是伸張正義,懲惡扶弱的大俠,對於踩在別人頭上,拿別人的命換自己的功名這種事情我沒興趣。”
琳箐道:“逞一己之力者不過是徒有勇武的匹夫,能操控千軍,談笑沙場者,纔是真正的大英雄。倘若沒有匹夫,世間仍是這樣的世間,但倘若沒有大英雄,你腳下的江山,不知道此刻會姓甚名誰。”
樂越挖挖耳朵道:“那就是大家對英雄的理解不同了,姑娘你看不起的只有一已之勇的匹夫,有很多都被世人稱頌,俠名永駐。倒是你所謂的大英雄,有不少頗有罵名。所謂亂世梟雄,最勇猛者,不過楚霸王,下場怎麼樣?烏江抹脖子了。所謂萬古流芳的良將,比如韓信,結果又如何?被呂后給咔嚓了。哪有大俠無拘無束隨心所欲一輩子來得痛快?”
他抱抱拳頭,“所以麒麟大神,我就是你眼中最胸無大志的人,你趁早及時醒悟,去找別人,對面山頭,清玄派裡,一定不乏你要找的這種有志青年。”
他轉身要走,琳箐跺腳喊道:“站住,那我再告訴你,你想要拯救蒼生是吧,你做大俠,一次至多救幾人,甚或一個人也救不了。但若做了大英雄,一次就可以救很多人。”
樂越停下腳步,轉頭看她:“你說得不錯。但,做了你所謂的大英雄,雖能救很多人,也會害很多人。”
他露牙笑了笑,“麒麟大神,你知不知道我爲何身在青山派?我家原本是富商,遊走四方做生意,我娘在途中的一個小城裡生下了我,於是全家就暫時留在那個城裡等我娘坐完月子。結果,那個地段的郡王叛亂,朝廷派兵攻打,城中的老百姓在兩軍交戰中死了多半,都搞不清到底是朝廷兵殺的,還是叛軍殺的,我的全家就在那時都死了。幸虧當時師父路過,將我救了回來。所以,你所說的那種大英雄,我這輩子都不會去做。”
他再次轉身,快步離去。昭沅蹲在菜地邊看着樂越的身影出了月門漸漸地遠,它雖不能明白凡人對生離死別的感受,但樂越方纔說的話讓它心中鈍鈍的悶痛。
它找到了和氏的後代之後,爲了從鳳凰的勢力中奪過皇位,勢必也要打仗吧,到那時,會不會也牽連到很多無辜?
琳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半晌後,自言自語道:“成大事者,必要捨棄細枝末節,樂越現在太執著於小仁而無視大義,他確實還欠磨練。不過不要緊,我定能把他這一點改過來。”
昭沅站起身:“但他如果一直不肯答應你,該怎麼辦?”
琳箐側首看它,忽然陽光爛漫地一笑:“不答應?如今他恐怕不想答應也要答應。”
嗯?昭沅抓頭。
琳箐的笑容有種陰謀得逞的得意:“你還記不記得,昨天在前殿,我給他吃的東西?你當時看出來了吧,那是我的鱗片。嘿嘿,護脈麒麟認定自己守護之人的方法,就是給那人吃下自己的鱗片。所以,我已經是他的護脈麒麟了。”
!!!!
昭沅想起昨天琳箐拿給樂越那枚鱗片時,無害純良的模樣,“不擇手段”這個詞不由自主地浮到了它的眼前。
琳箐用袖子半遮住嘴,笑得猖狂無比:“哦呵呵呵~~不答應?!木已成舟,他要怎麼不答應!”
琳箐也走了之後,昭沅依然呆呆地站在菜地邊,那幾只蜜蜂還在,因爲它的衣襬上沾了些菜花的花粉,蜜蜂便在它的腳邊繞個不停。
琳箐的做法它剛纔以爲是不擇手段,但轉念一想,父王所說的那個用血塗在龍珠上的方法,其實和琳箐的所作所爲是一樣的。只要血融進了龍珠,那人便是和護脈龍神有血契的人了,不管他願不願意。這是不是也是不擇手段?
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它很困擾,感到有點頭疼。於是走到一個瓜棚下,坐了下來,仔細思索。有個聲音在它身邊甕聲甕氣地道:“那隻小麒麟真是膚淺啊,像她那樣,怎麼能做真正的護脈神。”
昭沅嚇了一跳,猛地站起身,那個聲音又甕聲甕氣道:“你也很膚淺,老夫不過說了一句話而已,你怎地就嚇成這樣?太不淡定了。”
昭沅順着聲音四處尋找,終於發現瓜棚的角落裡趴着一隻烏龜。
就是一直趴在杜如淵頭頂的那隻。
因爲它的個頭不大,龜殼的顏色是綠色,和瓜藤葉子的顏色差不多,的確不易被發現。昭沅驚訝地想,自己涉世未深沒察覺到它的氣息也還罷了,琳箐居然也沒有察覺,證明這隻烏龜應該比較了不起。
昭沅端詳了那隻龜片刻,小心翼翼地在它身邊重新坐下:“你是誰?爲什麼不在杜如淵頭上了?”
烏龜咔咔笑了兩聲:“我是誰?少年,你覺得我是誰?”
我要是知道,怎麼還會問你?昭沅不回聲。
烏龜眯着眼睛道:“你可以稱呼我爲前輩。唉,想偷空在這裡打個盹都會被吵醒,世間真的越來越浮躁了。”
琳箐和樂越剛纔的對話被烏龜聽到了,那它已經知道了護脈麒麟的事情,會不會猜到我是誰?昭沅有些忐忑警覺地看着它。
烏龜慢吞吞地道:“那個麒麟丫頭,太不會說話,先用幾句話傷到了那個凡人少年,之後說得再天花亂墜也無用了。你知不知道她哪些話說錯了?”
昭沅道:“是做大英雄和匹夫的那幾句吧。”琳箐固然想讓樂越做大英雄,也不該把樂越想當的大俠貶得一錢不值,昭沅覺得這樣很不對。
烏龜晃頭道:“錯了,她說得最錯的幾句話,就是她活了很久,凡人在她眼裡不過一瞬而已。”
這不是實話麼?昭沅有些困惑。
烏龜道:“凡人的命很短,在我們看來如朝露如煙塵,這是實情,他們自己也明白,但當着他們的面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實在很不應該。而且……”烏龜閉上小眼睛,“她可以看見千千萬萬個凡人,瞬生瞬滅,但與她相遇的每一個都不同,不會有第二個與這個完全一樣,一旦沒了,就不會再回來。只有多經歷些,才能看破這一點,所以我才說她太膚淺。”
烏龜將眼皮撐開一條縫瞄了瞄昭沅:“千萬不要學她這樣。”
昭沅疑惑地皺起額頭:“你,不會是護脈玄龜吧,對護脈神的事情知道這麼多。”
烏龜卻又已經合上眼,把頭縮進龜殼裡,好像睡着了。
昭沅又悶悶地坐了會兒,起身離開。
如果烏龜是護脈玄龜,難道杜如淵就是它挑選的人,也就是與樂越這樣的亂世英豪相對的文臣良相?
一下子,幾乎所有有關的人都碰到了,這算不算很巧?
它又用前爪撓撓頭。
昭沅離開菜園走遠之後,趴着的烏龜又慢慢地從龜殼中伸出頭,撐起眼皮。
昭沅方纔坐着的瓜棚密密的葉簾後,走出了一個藍色衣衫的人影。
他手中握着一卷書,俯身將烏龜輕輕地託在掌上,望着菜園門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揚:“龜兄,你覺得我應該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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