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正是風和日麗之時,草葉雖說已有些子枯黃了,可竹林卻蒼翠依舊,每當有風吹過,竹葉兒沙沙作響,游魚在漸已稀少的荷葉間遊蕩,不時地躍出水面,製造些漣漪與聲響,顯示自己的存在,然則主人對此卻視若罔聞——一座半遮半掩在竹林間的面水小亭子間中,一身褐色衣袍的長孫無忌與白衣輕逸的崔澤隔着几子相對長跪而坐,几子上擺開的棋盤上一局棋已漸至尾聲,手持黑子的崔澤木訥訥地舉着枚黑子,卻怎麼也無法落下,一張俊臉上眉頭已然緊鎖成了個“川”字。
“世叔高明,小侄輸矣!”長考了良久的崔澤最終還是沒有落子,苦笑着搖了搖頭,將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中,略有些子悵然地說了一句。
“哦?哈哈哈……”長孫無忌素來好棋,只是棋力卻不甚高,往日裡與崔澤弈棋,總是負多勝少,今日好不容易勝了一回,自是開心得很,大笑着挺直了圓滾滾的腰板,饒有興致地看了崔澤好一陣子,這才笑眯眯地說道:“子詹心神不寧,棋藝大退矣,老夫勝之不武啊。”
“世叔每逢大事有靜氣,小侄自愧不如,歷練不夠,讓世叔見笑了,慚愧,慚愧!”崔澤自嘲地一笑,略躬了下身子,很是誠懇地回了一句。
“嗯,這話倒叫子詹說對了,‘歷練’二字是門學問,子詹之將來當大有可爲啊。”長孫無忌拈了拈胸前的長鬚,讚許地點了點頭,不待崔澤出言謙遜,緊接着便往下說道:“子詹可是還在想先前三王來訪之事麼?”
崔澤被說中的心思,也沒覺得有甚不好意思的,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道:“世叔心中當是有定見矣,小侄恐是多慮了。”
長孫無忌很是嘉許地點了點頭,對着崔澤比了個請的手勢,笑眯眯地說道:“呵呵,那倒未必,老朽其實也尚未拿定主意,子詹不妨說說爾之看法好了。”
“那小侄就獻醜了。”崔澤並沒有推辭,坐直了身子,面色一肅,認真地看着長孫無忌,緩緩地開口道:“三王此來,雖口口聲聲支持世叔等保薦太子殿下掛帥親征之舉,言及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此去必將大勝云云,一派拳拳報國之心,看似全然出自公心,其實不然,這不過是要捧殺太子殿下罷了,世叔以爲如何?”
長孫無忌不置可否地把紮了下眼,笑咪咪地說道:“嗯哼,接着說。”
崔澤也沒推辭,笑了一下,接着道:“陛下先前留諸皇子在京,其用心世叔當已知曉,原也無須小侄多言,據小侄看來,以太子殿下之赫赫武功,由其掛帥出征,原本就是最佳之選擇,只可惜此番陛下心意已決,定是要親政高句麗,恐非他人能說服矣,縱使朝臣們全然反對,只怕也無濟於事,諸王此舉不外乎要推太子殿下上火爐罷了——一旦羣臣齊齊舉薦太子殿下,勢必將太子殿下與陛下並立而論,若如是,則太子殿下的日子只怕就不好過了,小侄說得可對?”
長孫無忌拈了拈長鬚,狡詰地笑了笑道:“未必罷,真若是羣臣萬衆一心,陛下英明,當不致拂了衆意,太子殿下掛帥出征也非不可能之事罷。”
崔澤莞爾一笑,聳了下肩頭道:“誠然,世叔所言亦是有理,然則即便是陛下勉強同意太子殿下代父出征,無論此番出征勝敗如何,陛下心中的芥蒂怕是就將大了罷,諸皇子再上下其手一番,朝局必亂無疑,實非我大唐之福也!”
長孫無忌笑呵呵地一鼓掌道:“好,說得好,那依你看來,太子殿下會如何應對此局?”
一見長孫無忌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崔澤心中猛然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可又不敢確定,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之後,苦笑着道:“陛下這是何苦來哉!”
“陛下之心意非我等所能擅自揣測,子詹不可胡言。”長孫無忌一聽便知崔澤已猜出了此局的關鍵,心中雖暗贊崔澤的機敏,可臉卻是板了起來,一派嚴肅地呵斥了一句。
若說崔澤先前只是懷疑的話,到了這個地步,又豈會不知自己已然說中了——此番三宰相進言東宮太子其實是李世民佈置的一個局,至於爲何要佈置此局麼,崔澤也只是隱隱猜出了幾個用心之所在,原本尚待與長孫無忌探討上一番,可一聽長孫無忌如此說法,立馬將這個念頭打住,忙不迭地欠了下身子道:“小侄失言了,還請世叔海涵則個。”
長孫無忌並不是真的生氣,一見崔澤自請其罪,臉色立馬就是雲開霧散,笑着搖了搖手道:“罷了,此事休得再提,爾便說說太子殿下會如何應對好了。”
崔澤略一沉吟,含笑地看着長孫無忌,淡然地道:“小侄料定太子殿下必能看破此局,應對之道麼,當在世叔身上。”
長孫無忌呵呵一笑,既不承認,也沒有否則,只是追問了一句道:“哦?此話怎講?”
崔澤剛要開口述說,突地見長孫衝急匆匆地從竹林間走了過來,立馬便收住了話頭,詭異地一笑道:“世叔,該是有貴客到了。”
果不其然,崔澤的話音剛落,長孫衝便小跑着進了亭子間,一躬身,略有些子氣喘地道:“父親,太子殿下已到了府門外,請父親明示。”
長孫無忌看了崔澤一眼,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長孫衝滿頭的霧水,愣是搞不懂自己的父親究竟在笑甚子,誤以爲自己的穿着出了岔子,忙不迭地往自個兒身上偷偷地瞄上了幾眼,卻並未發現有甚不妥之處,可一見長孫無忌光顧着笑,卻半晌沒有明示,不由地有些子急了,低低地喚了聲:“父親,您這是……”
“哦,沒事,沒事,去,大開中門,爲父親自去迎接!”長孫無忌心情似乎很好,一揮手,笑呵呵地吩咐了一句,由着長孫衝攙扶着起了身,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看着崔澤道:“子詹,爾便陪老朽一道去迎駕罷。”
“是,小侄遵命。”崔澤自是明白長孫無忌此舉乃是公開宣示他崔澤是長孫世家的嫡系,這是要向太子推薦自己了,心裡頭還真是一陣好笑,只不過崔澤謹慎得很,自是不會顯露出來,笑着躬了下身子,恭敬地應答了一句。
“嗯。”長孫無忌對於崔澤的表現極爲認可,點了下頭道:“子詹先行一步,老朽更衣便去。”話音一落,自顧自地搖晃着胖碩的身軀出了亭子間,往前院行了去……
長孫無忌一向爲人謹慎,門生故吏雖衆多,卻甚少在自己的府邸見客,除了幾位世交之外,平日裡從不輕許朝中官員上門拜訪,故此,長孫府邸向來冷清得很,然則今日卻是怪了,先是三位親王聯袂前來拜訪,接着又是太子殿下親至,這可是稀罕之至,引得無數百姓蜂擁在大老遠地看起了熱鬧來,人聲鼎沸間,氣氛還真是熱鬧非凡。
外頭熱鬧得很,可李貞卻並沒有露面,依舊端坐在金輅車中,臉色平靜得很,透過車廂上的窗簾子,細細地看着已然打開了中門的長孫府邸,心中頗爲感慨——早些年過年過節的時辰,李貞也曾到長孫府中拜訪過,可自打因搶婚之事後,李貞就再也沒來登過長孫家的大門,這一晃便已是數年過去,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唯一的變化就是李貞的身份已經是半君了,出現在此地已經不叫“拜訪”,而叫“駕臨”了,一想到其中的不同,李貞自己都忍不住莞爾地笑了起來,只不過笑容裡玩味的意味卻是濃了些——以李貞的智商如何看不出這幾日來的一切都是一個局,雖尚不能確定老爺子佈置出這麼個局的真實用意何在,可有一條李貞卻已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老爺子這是要逼着李貞來拜會長孫無忌,既如此,李貞也就懶得玩甚子微服出巡的把戲,索性大大方方地排出太子出巡的架勢,大搖大擺地駕臨長孫世家一回,看看長孫無忌究竟會如何應對。
“殿下,出來了。”就在李貞正想着心事之際,長孫無忌領着家中大大小小的男丁已迎出了中門外,鷹大一見,忙貼到車簾子邊,低低地喚了一聲。
“嗯。”李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卻並沒有動彈,依舊是大模大樣地端坐在車中。
長孫無忌行出了自家的府門,突地發現李貞居然是全副太子出巡的排場,登時就愣了一下,眼皮子跳了跳,卻啥表示都沒有,堆着笑,幾個大步走到金輅車前,一絲不苟地大禮參拜道:“老臣長孫無忌恭迎太子殿下。”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長孫無忌這麼一大禮參拜,跟隨在其身後的崔澤及長孫衝等人立馬全都跟着跪了下來,各自請禮問安不迭。
“諸位愛卿免禮。”李貞端足了太子的架子,在車廂裡呼了一聲,一哈腰,由着幾名隨身小宦官服侍着下了馬車,緩步行到了躬身而立的長孫無忌的身前,滿臉子歉意地拱了拱手道:“司徒大人,本宮冒昧前來,多有打攪了,還請司徒大人見諒則個。”
“太子殿下駕臨寒舍,老臣迎駕來遲,恕罪,恕罪。”長孫無忌見李貞拿足了太子的派頭,一時間還真沒搞懂面前這廝到底是來幹啥的——按長孫無忌出迎前的預想,李貞該是有求於自己纔對,可這會兒見李貞竟然擺足了架子,哪有半點求人之狀,心裡頭不犯叨咕纔是怪事了,可在這當口上,長孫無忌就算有着滿腹的疑問,也沒法發問不是,只能是按着接駕的禮節,恭敬地應答了一句。
李貞擡了下手,示意長孫無忌不必多禮,笑呵呵地開口道:“司徒大人客氣了,本宮也就是來走走,串串門,司徒大人不會不歡迎罷?”
“豈敢,豈敢,太子殿下能來,老臣家中蓬蓽生輝,殿下您裡面請。”長孫無忌儘自精明過人,可一聽李貞這話說得如此之隨意,心裡頭的疑惑登時便更深了幾分,可也沒就此帶到臉上來,只是躬着身子,比了個請的手勢。
“司徒大人請。”李貞也沒多客套,笑呵呵地擺了擺手,自顧自地便走進了長孫世家的大門,後頭一大幫子東宮屬官忙不迭地跟了上去,簇擁在了李貞的身邊,由長孫無忌陪着徑直進了二門廳堂,數十名東宮衛士立馬各自散了開來,將廳堂圍得個水泄不通,自有一起子東宮宦官們對前來奉茶送點心的長孫家下人進行盤查、試毒,好一通子慌亂之後,賓主這才各自落了座。
“哦?崔博士也在?”李貞坐定之後,這纔像是突然間瞅見始終跟在長孫無忌身後的崔澤,笑呵呵地問了一句。
崔澤本自垂手站在長孫無忌的身後,此時聽李貞發了話,忙不迭地搶了出來,躬身遜謝道:“微臣崔澤見過太子殿下。”
“嗯,不必多禮,來人,賜坐。”李貞點了點頭,一副反客爲主的架勢,不容置疑地便吩咐了一聲,自有兩名東宮小宦官去取了張圓椅進了廳堂。
“微臣謝過殿下。”崔澤先是看了長孫無忌一眼,見長孫無忌微微頷了首,這纔出言遜謝了一聲,一撩下襬,坐在了下手。
長孫無忌見李貞如此大刺刺的做派,心中自是微微不爽,可身爲臣子,自是不敢公然說李貞的不是,再者,長孫無忌也奇怪李貞整出如此大的架勢的用意何在,心裡頭暗自猜疑個不停,可卻並沒有開口發問,而是滿臉子笑意地躬身坐着,一派聽候李貞發話的樣子,當然了,李貞先前所言的串門子之理由,長孫無忌是渾然不信的。
長孫無忌在那兒猜疑不定,李貞自是瞧在了眼中,可卻宛若不覺一般,也沒先跟長孫無忌套話,倒是一臉子親切的笑意地看着崔澤道:“崔博士年輕有爲,一手文章錦繡非凡,本宮可是仰慕已久了的,呵呵,本宮也頗好文墨,若得閒暇,崔博士不妨到本宮處多走動走動,也好爲本宮之文斧正一,二。”
“太子殿下過譽了,殿下乃天縱之才,微臣萬不能及,能得殿下指點,微臣三生有幸矣。”崔澤一聽李貞這話露着招攬之意,心中自是好笑不已,可臉上卻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遜謝不已。
“子詹過謙了,等這幾日忙完,本宮或許有閒,子詹便來好了。”李貞呵呵一笑,也不給崔澤推辭的機會,一言便即定了論,不待崔澤有所表示,立馬側頭看向長孫無忌道:“司徒大人,昨日午間您與房相、諸相所言之事,本宮深以爲然,已去見過了父皇,只是……”李貞話說到這兒便即停了下來,臉上露出一絲苦惱之色,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卻並沒有再往下說。
“哦?那陛下之意是……”長孫無忌一見李貞這副樣子,便知曉李貞這是當着衆人之面在演戲呢,儘自心中惱火,可一聽李貞提到了聖上,卻還是不得不出言問了一句。
“唉,本宮身爲人子,替父出征本是該當之事,即便司徒大人不提點,本宮也該自請纔對,只是父皇憂心西北有亂,深恐徵高句麗之際,西北有失,特令本宮留守以備不測,唉,本宮恨不得即刻提兵掃平高句麗小兒輩,可……唉!”李貞一臉子痛心疾首狀地說道。
“西北有亂?殿下何出此言?”長孫無忌一聽登時就愣住了,眼珠子轉了轉,不敢相信地追問了一句。
“司徒大人請看,此乃安西大都護府數日前發來的急信,言及薛延陀大汗夷男已病重嘔血,堪堪就要不行了,其二子爭位,戰禍將起矣。”李貞搖着頭,說了一番,一伸手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一份卷着的文檔,遞給了長孫無忌。
這是封私信,並非公函,然則確實是出自安西大都督柴哲威的手筆不假,那信後頭還加蓋着柴哲威的私章,信中除了些問候詞之外,通篇只是在述說安西各項軍政事宜之進展,僅僅是在信的後頭提到了薛延陀大汗夷男命不長久,以及分析了一下薛延陀將亂的跡象,並未說得很詳細。長孫無忌雖也算是打過仗的人,可對於軍務也就是個半吊子水平罷了,看來看去,都不明白薛延陀內亂關大唐何事,遲疑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試探地問了一句:“殿下,薛延陀要亂,豈不正好?若如此,我西北邊疆自該無事纔對,老臣不知殿下所言之西北有亂是何指耶?”
“司徒大人有所不知。”李貞見長孫無忌入了套,心中自是暗笑不已,可臉上卻依舊滿是擔憂之色地道:“薛延陀乃草原遊牧之國,其國中族多且雜,狼性十足,一旦亂起,各部混戰之餘,民生必然凋敝,大亂過後,民無食必慌,以其民之狼性,唯有向外掠奪一道,而今其國近半已被我大唐所圍,先前所能掠奪之西突厥而今已被我大唐降服,其若是要縱掠,只能向我大唐進犯,依本宮看來,其縱掠之方向有三處——其一,安西之北疆,是地方定,民心尚不穩,攻掠之勝算較高,其二,河套、隴右之地,此處富庶,且我大唐兵備不算太強,若是薛延陀併力攻伐,未必不能下,其三,取夏州,而後入關中,直取長安,若是時我大軍在外,其傾力前來,勢大難防之下,京師恐亦有險矣。”
“啊,這……”長孫無忌聽李貞此言不像有假,登時便愣住了,一時間不知該說啥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