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 109 章

蘇燕聽到徐墨懷的話, 愈發怒火中燒。“我便知道是你從中作梗。”

徐墨懷任由她罵,強壓着不滿撇過頭,咬牙道:“你打也打了, 罵也罵了, 朕好歹是一國之君, 你也要知曉分寸。”

他說完後, 大抵是知道自己的確做得過火, 猶豫片刻,又軟了語氣,說道:“此事的確是我有錯, 往後不會了。”

徐墨懷逐漸發現,似乎對蘇燕低頭並不是件如此艱難的事, 比起讓她離開, 一切都變得輕易起來。

蘇燕顧忌到徐成瑾還在殿外, 並未再與他繼續爭吵。她知道自己也算不得什麼好母親,徐墨懷身爲父親更是令人髮指。阿瑾有他們這樣的爹孃, 也算是一種不幸。

她緩了緩,無奈道:“你不擔心阿瑾日後知道了會恨你嗎?他並非什麼都不懂。”

“我會好好教導他”,徐墨懷微垂着眼,蘇燕難以看清他眼中的情緒。“皇位遲早要交予阿瑾,我給了他最好的老師, 許他培養自己門客, 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他。朝中的人我都安排過, 日後他們也輔佐阿瑾, 我會給他一個完好的天下。”

他不知道如何教導孩子, 也不知如何與徐成瑾相處,這已經是他能給的最好的東西。他不會留給徐成瑾一片爛攤子, 他會將最好的江山基業交予他。

“我遲早要走,這宮裡不是我的歸宿,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若不在,你要好好照料阿瑾。”蘇燕看得出,徐成瑾和她並不相像,他屬於這宮裡,他也樂於享受掌控權力的滋味。可她不願擔上皇后的責任,不願整日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宮牆中,也不喜歡因爲自己的身份被人無端指責譏諷。何況她註定學不會高雅,不能成爲林馥這般林下清風的女子。

徐墨懷聽到這話,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似乎知道無法扭轉她的心意,最終又什麼也沒說出口。

“你也答應過要回來。”他悶聲道。

蘇燕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權當作默認。

——

蘇燕留在宮裡的日子,早晨醒來總能看見徐墨懷守在榻邊,身上僅披着一件外袍,搭在她身上的手被凍得冰涼。

她心中不解,只好與他強調:“我暫時不會走,就好好地留在這裡,你總來找我做什麼?”

即便如此說了,次日清早又能望見徐墨懷的身影。

等徐墨懷去上朝後,蘇燕實在沒忍住,便去詢問宮人緣由。

宮人猶豫片刻,小心翼翼道:“陛下有這樣的習慣已經近一年了,自從昭儀走後,陛下時常當昭儀還在宮裡,夜裡會來含象殿尋找昭儀。後來服食仙藥,說是在此處能見到昭儀的身影,只是偶爾能見到,偶爾又看不見,如今昭儀回來了,陛下興許還以爲你會不見呢。”

蘇燕聽完後良久無話,白日裡徐墨懷來了,又無奈道:“徐墨懷,你夜裡都不睏覺嗎?總跑來我這處做什麼,我是活人,我沒死呢,不會突然不見。”

徐墨懷也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擾,卻始終對蘇燕的時而不見有了後怕,興許是胡亂地吃了太多藥,如今的確會不清醒。“我知道。”

他停頓片刻,似乎覺得有幾分難爲情,語氣也壓低了些。“在你身邊我才能睡得心安,若是擾到你了我會小心些。”

他說得這樣可憐,蘇燕都忍不住疑惑是否她太過不近人情,只好僵硬地點了點頭。“隨你。”

這一日下了雪,徐墨懷在紫宸殿躺下後,半夜照常醒來,心裡莫名慌亂,急切地起身去尋蘇燕。

大雪鋪滿了長長的宮道,雪色將道路映得發亮,即便夜深了也能不需要點燈。等他走到蘇燕的寢殿時,身上落了層雪,渾身都被寒氣侵染得發涼。

這一次他沒有伸手去碰蘇燕,只確認她還在,看到她均緩的呼吸便逐漸安心。

蘇燕是被徐墨懷的咳嗽聲驚醒的,即便他已經竭力剋制了,卻還是有些細微的響動。她看到牀榻邊的人影,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燕娘,是我。”徐墨懷出聲提醒。

她當然知道是誰。

“你這又是何必。”她有些無可奈何,瞧了眼明晃晃的天色,問道:“快天亮了?”

“不是,還早着,是雪下大了。”

“那你還來做什麼?”她沒好氣地說了一句,說完後往裡側了側身子,給他讓出一個位置,示意他躺下。“罷了,我要睏覺,你明日還有早朝,早些歇息吧。”

徐墨懷愣了一下,隨後點頭應了,卻沒有立刻動作。

不等蘇燕問,他便主動解釋道:“我才進來不久,身上太涼。”

“無妨。”

得到了應允後,他掀開被褥躺到蘇燕身側。

他沒有闔眼,而是長久地望着身邊人,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體溫,如同每一次夢中那般。

等到身體漸漸回溫後,徐墨懷十分熟練地將徐燕撈到懷裡抱緊。

他埋頭在她頸側,輕吻過她的微涼的髮絲。

“燕娘,留下吧。”

他問的很輕,語氣裡幾乎是帶着懇求,然而他等了許久,心底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也隨着沉默而熄滅,蘇燕或許是睡了,亦或者醒着,始終沒有回答他。

早晨醒來,徐墨懷習慣性地去看身側,感受到懷裡柔軟的身軀後他才鬆了口氣。

後來的幾日裡,徐墨懷待蘇燕稱得上千依百順。徐成瑾也時時刻刻黏着蘇燕,卻依舊沒有開口讓蘇燕留下,只不斷囑咐她要時常寫信,讓她早日回來。

蘇燕即將離宮那幾日,徐墨懷想盡辦法一拖再拖,甚至宣佈冊封她爲皇后,卻依舊無法阻止她的腳步。

趙真人是個留不住的性子,自從去過江南後便一直不肯安分待在山上,文音元君顧念到蘇燕穩重些,便將趙真人託付給她,她們二人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除此以外,蘇燕出去的一路上也結識過幾個好友,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孤單。

等蘇燕真正要走的時候,徐墨懷一整日的都躁怒不安,反覆問她是否會回宮,是否會寫信給他。

送蘇燕離開長安後,徐墨懷回到含象殿坐了一整夜。

——

徐成瑾看着蘇燕一步步走遠,他想奔過去拉住她,卻又不忍心看阿孃不高興。

他能看得出來阿孃不捨得他,可離開皇宮的時候,她的歡喜要比不捨更多。

徐成瑾在行事作風上與自己的父皇越來越像,他用自己的太子身份去結交好友,徐墨懷教他收買人心,籠絡朝臣。他也開始慢慢豢養門客,爲自己的前程做打算。即便徐墨懷說過無需他憂心,他也依舊想讓自己做得更好。

蘇燕從各處寄信送回長安,倘若單隻給徐成瑾一個人寄了信,徐墨懷必定會整整幾日都陰沉着臉,而徐成瑾則會故意拿着信在他面前走動,洋洋得意地說起信的內容。

蘇燕每一次回宮,徐墨懷都會想盡辦法改變她的心意,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勞。蘇燕去了朔州後,給徐成瑾寄了一根鷹羽,向他說起了朔州的景色。徐墨懷因爲遲遲等不到回信,在宮中萬分焦心,時常擔憂她是否又出了什麼事。

一直等到秋夕近了,蘇燕終於如約回了宮。

在宮中與父子二人團聚不久,蘇燕又走了。

徐墨懷送她走的時候,一瞬間感覺自己好似那閨中盼着丈夫歸來的怨婦,日夜想起蘇燕都覺得她萬分可恨,可當真見到了她,卻又半句狠話都說不出來。

如此這般不知過了多久,蘇燕倘若一段時日沒有書信,他便日夜睡不安穩,擔憂她出了什麼差錯。倘若她遲遲不歸,他又怕她是失約不想再回來。

後來徐墨懷焦急之時,也曾讓人傳出他重病的消息,盼着蘇燕能早日回來,誰知仍是等不到她。反而收到了徐晚音的來信,聲稱看到了蘇燕在與人同遊。

徐墨懷鬱結於心,當真大病一場許久不曾好轉。

蘇燕再一次回宮的時候,是得知了徐成瑾被軟禁在東宮的消息。

她風塵僕僕下了馬車,匆忙趕去東宮,卻被早已候着她的徐墨懷攔住。

以往他都要立刻迎上去抱住蘇燕,這次卻只精疲力盡地站在遠處看着她走近,背後是高大的宮牆,他站在那處,連影子都顯得孤單。

“燕娘。”他喚了她一聲,而後便好似啞了聲一樣說不出話。

“阿瑾怎麼了?他犯了什麼錯?”蘇燕感到疑惑,分明徐墨懷一直同她誇讚阿瑾勤勉,又說他雖年紀小,在政務上已經十分得心應手。如今究竟是做錯了什麼,以至於要被徐墨懷軟禁。

“此次秋獵,太子安排了刺客行刺。”並不是第一次了,徐成瑾十三歲的時候,徐墨懷便得知自己的吃食中被人下了毒,他不願去猜疑徐成瑾,只當做是人栽贓陷害。然而三番五次地謀害,他無法再騙自己這些不是徐成瑾所做。

蘇燕睜大眼,面上滿是不可置信。“行刺?他要殺你?怎麼會呢?你是他父皇,他一直敬重你,會不會是被人陷害,阿瑾爲何……”

徐墨冷聲懷打斷她:“太子並非初犯。”

蘇燕忽然變得無措起來,緊揪着自己的衣袖,茫然道:“你讓我見一見他,阿瑾不該這般,他是儲君,爲何要害你……”

徐成瑾已經十五歲了,他長得很快,如今比蘇燕還要高一些。

坐在殿內的書案前,墨發披散着,露出一副酷似徐墨懷的冷峻眉眼。

然而眼中那點冷意,在望見蘇燕的時候便瞬間消散。

“阿孃!”他站起身,仿若沒有看到徐墨懷一般,衝上來抱住蘇燕。“阿瑾好想你。”

蘇燕心中亂得厲害,她慌亂地拍了拍徐成瑾,就聽他說:“父皇想如何處置我?”

徐墨懷冷睨了他一眼,憤怒與驚駭過後,他如今只覺得疲倦,已經無力再與他計較對錯。當初他謀害了自己的父皇,如今輪到徐成瑾要他的性命。世道輪迴,他無話可說。

蘇燕的眼淚一瞬間便出來了,不解道:“爲何要害你父皇?”

徐成瑾拍了拍蘇燕的後背,安撫道:“阿孃不必哭,如今是我一人之錯,無論如何我自己承擔……”

他站在蘇燕身前,直視着徐墨懷,面上沒有半分恭敬,二人分明是父子,卻只能看出疏離與怨恨來。

“倘若不是父皇,母親不會與我分離,更不會過得這般可憐。即便這皇位落入我手中,我也未必會比父皇差,阿孃也能與我團聚,日後再不必過提心吊膽的日子。父皇當初也做過弒父殺母的事,應當不會不理解兒臣……”

徐成瑾說完這句話,徐墨懷臉上的表情霎時間就變得森寒,下一瞬他又笑起來,笑得極盡嘲諷。“不必拿這些來激怒朕,有幾分是爲了你阿孃,又有幾分是爲了自己,你心裡很清楚。不過是貪圖權勢罷了,朕如你一般年紀時,絕不會有這般多的疏漏,只有在心狠上你比朕更勝一籌。這皇位遲早都是你的,卻不想你竟連一日都等不得,急着要朕去死,當真是朕的好兒子。”

徐成瑾面色灰敗,垂着頭不敢看蘇燕,卻依然牽着她的手不放開。

蘇燕從未想過會有這一日,她不知所措回頭地去看徐墨懷,面上都是淚痕。

“阿瑾,你不該如此……”

徐成瑾即便是敗露了也是死不認錯的模樣,如今見到蘇燕卻變得沮喪起來,垂頭喪氣道:“阿孃,是我不好,你別哭了。”

“燕娘,你跟我出來。”

蘇燕不知道她會如何處置徐成瑾,連忙跟上前抓着他的手臂。

徐墨懷將她的手扯下來牽住。

對於蘇燕而言,殺了自己生身父母是極其殘忍的事,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阿瑾會因她怨恨徐墨懷,會到了要置他於死地的地步。

“是我們沒有管教好阿瑾,是我有錯……”她才說了沒兩句,徐墨懷便將她的話打斷。

“他要皇位,我給他便是。”

蘇燕愣愣地看着他:“你不處置阿瑾了嗎?那你……你要做太上皇?”

“讓我跟你走”,他傾身抱住蘇燕,她下意識拍了拍他的後背。“你留在我身邊……燕娘,你說句好,我們便離開。”

蘇燕一時驚愕,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話,只好說:“你是說真的嗎?你不做皇帝了?”

“只要你說好,我不會處置太子。”

她瞧了眼徐墨懷,突然又覺得他可憐,如今連兒子都要殺了他,思量片刻還是點了點頭,說道:“阿瑾日後會想開的,我會好好同他說清楚,不能讓他鑄下大錯……”

徐墨懷聽着她喋喋不休,一顆心宛如漂泊了許久,終於找到了能讓他停泊的地方。

——

徐墨懷雷厲風行地安排好了所有事宜,朝中也留下了輔佐徐成瑾的人,孟鶴之與一衆臣子在紫宸殿嘆了一個時辰的氣,還是沒能扭轉徐墨懷的決心。

徐成瑾甚至做好了被軟禁一輩子,甚至是死在東宮的準備,卻不成想徐墨懷輕而易舉地放過了他,反而還自願退位,將皇位交到他的手上。

臨走去洛陽的那一日,徐成瑾看到徐墨懷和蘇燕的馬車,心底忽然漫起一股茫然無措來。徐墨懷忽然要走,他在宮裡便沒了親人,似乎想要的都要有了,可他卻覺得高興不起來。

蘇燕從馬車上跳下去,抱了抱徐成瑾,無奈道:“阿瑾,你去和他認個錯吧。”

徐成瑾與徐墨懷有着同樣的傲慢,從不肯輕易低頭,徐墨懷沒有出來看他一眼,他也不肯走過去。

一直等馬車走出一段距離,眼看着就要不見了,他又忽然騎着馬追上去,朝着馬車裡說了句:“父皇阿孃,一路上多保重,等兒臣去洛陽看你們。”

這已經是他委婉地示軟了,徐墨懷聽見後冷嗤一聲,語氣裡不見丁點起伏。“知道了。”

他還肯同徐成瑾說話,已經是給足了蘇燕面子。

等徐成瑾走了,徐墨懷才強調道:“跟你出去住也可以,但我不會去陪你種地放牛,更不會去餵雞砍柴。”

蘇燕沒好氣道:“我種地放牛是爲了生計,不是因爲喜歡做這些事,倘若能吃好住好,我何苦要去辛苦勞作,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徐墨懷面色有些難堪,半晌沒有說話。

蘇燕掀開簾子去看沿途的景色,連綿的青山上繚繞着雨後的雲霧,時不時有飛鳥掠過,連空氣裡都泛着潮溼的泥土氣味兒。

似乎一切都在變得更好。

“燕娘”,徐墨懷突然出聲。“你如今可還後悔?”

他沒有說明,蘇燕卻立刻聽懂了他的意思。

她看着遠山,眉目舒展着,並未回頭看他,只說:“有些事最好不問。”

他側目越過蘇燕,去看窗外的好風光。

亦如很多年前,蘇燕把受傷的他扛起來,他躺在黃牛背上,一隻眼睛還糊着乾涸的血,睜眼看到的卻是煙絡橫林的景緻,和從視線中一晃而過的粉色衣角。

“至少如今你還在,你會陪着我。”他應該知足纔是。

蘇燕輕笑了一聲,語氣略顯無奈:“也只能如此。”

他們只能糾纏到死,永不相配,永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