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喧鬧的喜宴,此刻已經無人敢說話了,除卻周胥痛苦的□□聲,便只剩下周母的低泣。
蘇燕本就被周母所瞧不上眼,此刻也多半知道了這災禍與她有關,看向蘇燕的目光中都是怨毒。若不是徐墨懷氣勢壓人令她不敢做聲,此刻她恨不得撲上去將蘇燕撕下一塊肉。
蘇燕臉上的脂粉品質不算上乘,如今也都被她的淚水給暈花了。徐墨懷只覺得她臉上的淚水分外扎眼,不等蘇燕出聲便擡袖去擦,動作顯得十分不耐煩。
正當他在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院門外突然吵嚷了起來。
他沒回頭,只淡聲吩咐道:“去看看是哪幾個不長眼的東西。”
方纔庭院中的賓客都被趕了出去,按理說已經沒人趕敢靠近,加之有侍衛站在門口,怎得還有人敢在此地喧鬧。
蘇燕稍一凝神,立刻就聽出了來人是誰。能在人大喜之日滿口污言穢語的,不正是馬六一大家子嗎?
薛奉打開院門,馬六的親戚對院內的事一無所知,加之沒見過什麼世面,便理所當然把那些兵衛當做成唬人的假把式,還以爲這是特意僱來防他們鬧事,便叫罵聲不止。
“還想攔住我們吶!蘇燕你個小娼婦害了我兒,還有什麼臉嫁人!今日你若拿不出十貫錢,我們就砸了你這喜宴!”
“別以爲找幾個人就有用了!就是天皇老子來了你這個親事也別想成,賠我兒子的腿來!”
薛奉聽不懂他們嘰嘰喳喳的罵人話,在他們想下手推搡的時候,直接亮出帶血的刀子。
氣勢洶洶的一大家子人忽然就蔫兒了下去,畏縮着往後退了一步,指着他大罵:“想幹嘛!你這狗鼠輩,敢碰我一下就等着去官府吧!”
徐墨懷在馬家村住了許久,由於蘇燕說話帶着鄉音,他也能勉強聽懂幾句,不由地皺着眉,吩咐道:“薛奉,將人丟進來。”
院子外又響起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響,似乎是幾人見狀不對要跑,立刻就被壓制住了。
而後院門被打開,連帶着瘸腿的馬六一共五個人,都被按着齊齊整整地跪在了地上。
幾人進門時還有叫嚷個不停的,待看到眼前這副場景,立刻就呆滯在了原地。
馬六瞧了眼蘇燕,正想問她怎麼一回事,就看到了地上那一大灘的血跡和血肉模糊的斷手,嚇得驚叫了一聲。
而周胥已經慘白着臉靠着周母,虛弱到像是要暈過去了。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啊?”
周圍都是面無表情的兵衛,以及一個手持長刀煞神似的男人。
緊接着馬六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嚇得一個激靈,指着他說:“你不是蘇燕家的野男……”
“啊——”
馬六指着徐墨懷的那隻手忽然飛出去,摔在地上滾了不少泥灰。
他的家人尚未反應過來,等看到斷手後,被嚇得驚恐地叫喊起來,馬六則捧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傷口撕心裂肺地哭叫。
徐墨懷不記得馬六長什麼模樣,然而僅憑這一家人的所作所爲,就能輕易地將他們和蘇燕信中的人聯繫起來。
“殺人啦!光天化日地傷人性命!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家六郎和你無冤無仇,好狠的心!”
徐墨懷覺得聒噪,不耐地說:“將他們先拖出去關押,倘若再喊叫就拔了舌頭。”
兵衛立刻領命,粗暴地將人都捆了丟出去。
院落內這才逐漸安靜了下去,而後他重新將目光落到蘇燕身上。
她正扯了一塊巾帕死死捂住周胥的傷口,然而周胥的衣裳與巾帕都被血浸透了,看着也像是要斷氣一般,院中站了許多人,都冷漠地看向別處,沒有任何一人敢對他伸出援手。
“朕瞧着,你這夫婿也不怎麼樣?”徐墨懷輕笑一聲,問她:“在你這兒倒是個寶貝了?”
蘇燕憤怒到發抖,咬牙說:“我身份低賤,能得此夫婿已是上天眷顧。”
徐墨懷皺了下眉,似乎是看不過去她這副模樣,竟一把將她從周胥身邊扯了過去。
蘇燕被狠拉一把,半個身子趴在地上,手掌摩擦得生疼,不等她擡頭,就見玄色衣袍曳地,一道陰影壓了下來。
徐墨懷半蹲在她身前,風涼道:“你視他爲珍寶,殊不知你這夫婿,也許只當你是踏腳石。”
“陳留郡周氏子孫,前朝宰輔後人,竟沒落至此,要靠着女人來求官。”徐墨懷似笑非笑地看向周胥。“你誤將朕當做是什麼望族之後,猜我不敢留下什麼忘恩負義的名聲,便想用燕娘挾恩圖報,爲自己謀取個一官半職。”
他說到最後,語氣已稱得上是嘲諷。
而反觀周胥,面上只剩畏懼與懊悔,蘇燕聽到此處,也多半能想通發生了何事。
見她半晌沒擡頭,徐墨懷還當她是傷心極了,正想着是否寬慰她兩句,就見她突然擡起臉,滿面怒容道:“即便胥郎待我虛情假意,也是我心甘情願,陛下又爲何要傷我夫婿!他不過一書生,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你爲何這般待他!又爲何要這般待我!”
徐墨懷並未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面上有片刻錯愕,迅速地沉下臉色。
“蘇燕,朕念及舊情,不遠千里接你去長安,休要不知好歹。”
蘇燕手上沾着泥灰和周胥的血,十指用力地扣在地上,指甲都深深地陷進了土裡。
“陛下不需要念什麼舊情,蘇燕是一卑賤農婦,能有幸侍奉陛下已經知足,不敢奢求更多,只求與夫婿安穩度日,更不想去什麼長安……”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徐墨懷的嗓音冷下來,眼神也變得愈發可怖。
世上竟有蘇燕這樣的女子,甘願留在一個破落山村,跟一個心術不正的窮書生成婚。他能給她金屋珍饈,讓她再也不用去採藥種地,給她十輩子都享不來的榮華富貴。
她竟然敢說不需要。
蘇燕伏着身子,頭簡直要低到土裡。
徐墨懷默然片刻,怒極反笑,環視了一眼這清貧的屋子與她瑟瑟發抖的夫婿,如同被針紮了一般迅速起身,陰着一張臉大步往外走。
薛奉沒有料到事態會變成這樣,回頭看了蘇燕一眼,立刻就跟着徐墨懷出去。
從前鮮少有人能讓徐墨懷如此動怒,薛奉見識過他們慘烈的下場,而如今輪到了一個女子,他卻似乎是要放過她,就此算了?
徐墨懷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此刻只覺得像是被抽了一巴掌。從前乖順溫良的蘇燕,如今卻對他處處忤逆,一再拒絕他的好意。他是天子,而她不過是螻蟻一般的村婦。
蘇燕憑什麼敢?
他走到門口,聽到背後傳來極小聲的“胥郎”。帶着微弱哭腔的一聲呼喚,似乎在他腹腔中點了一把火,瞬間就燒到頭頂,讓他腦袋都在嗡嗡作響,渾身肌肉也跟着僵硬了。
他停下來,發出一聲令蘇燕不寒而慄的笑來。
緊接着緩緩回過身,冷漠地看向蘇燕。
“薛奉,將她綁了帶走。”
蘇燕的掙扎在高大強壯的薛奉面前,就像只面對惡犬的雞仔,他輕易就將人提起來丟進了馬車。
周胥本捂着傷口疼到喘不過氣,卻還是強撐着想去拉蘇燕一把,然而卻被周母給按了下來,他閉了閉眼,霎時間淚如雨下。
徐墨懷不想殺他,只覺得他可悲又可笑。
思慮了片刻,便說:“朕命人查過,連着九年,你往林氏王氏孫氏都送過策論,卻始終難償夙願,士族之中門客萬千,偏偏輪不到你。朕看過你的文章……”
徐墨懷說話毫不留情,一針見血。“鄙俚淺陋,多是拾人牙慧。”
周胥被戳中傷心處,面色更加痛苦。
而後就聽徐墨懷不懷好意地說:“你想入仕,朕便給你個機會,封你爲奉御,擇日入京。”
周胥心中一震,如同有股冷氣蔓延了四肢百骸,叫他牙齒都在顫慄。
“謝陛下恩典。”
——
蘇燕是被強行塞上馬車的,等被五花大綁按進去後又幾次想跳出來,都被薛奉給堵住了。
直到徐墨懷掀開車簾,她纔像是被敲了一棍子,突然就停止了掙扎。
“怎麼不喊了?”他涼涼道。
蘇燕眼眶通紅,怒瞪着他:“陛下將我夫婿怎麼了?”
徐墨懷手上拿了塊乾淨的巾帕,毫不溫柔地蓋在她臉上,將早已斑駁的脂粉擦去。
“朕許了他官職,讓他休了你。”
蘇燕知道周胥沒死,眼中又開始泛起淚花,看得徐墨懷心中一陣煩躁。“你若還不滿意,朕現在就讓人殺了他。”
他已經十分好心,讓人給周胥治傷,留了他性命又送他入仕,周胥是聰明人,自該感激不盡,唯獨蘇燕還敢不識好歹。
蘇燕緊抿着脣,低頭呆呆地望着指縫中的血,忽地就聽徐墨懷語氣不悅地說:“穿的什麼衣裳,不堪入目……”
她氣得呼吸不順,卻又不敢還嘴。
當初在馬家村溫柔和善的郎君,與眼前陰晴不定的君王簡直判若兩人!
徐墨懷似乎早有準備,直接命人拿了一身衣裳丟到蘇燕懷裡,隨後自己下了馬車,留下一句:“下馬車前換好。”
而後他頓了一頓,又語氣不善地說:“聽到了嗎?”
蘇燕不吭聲,他猛地掀開簾子重新坐回馬車裡。“既然你不說話,那朕就看着你換。”
她被嚇得手一抖,忙說:“我聽到了,聽到了。”
徐墨懷冷笑一聲,毫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