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 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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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洛陽回長安的路上, 醫師與徐墨懷稟告過蘇燕的傷勢。

薛奉在一旁聽着冷汗直冒,他在後方將箭對準了蘇燕的腿,生怕有丁點的疏忽會害得她性命不保, 亦或是從此殘了瘸了。即便徐墨懷總說着要將蘇燕的腿打斷, 但他也知曉這僅僅是嘴上說說, 要是真的打斷了, 徐墨懷反會先殺了行刑的人。

好在醫師查看過後取出了箭, 也並未傷到要害,倘若好生休養日後不會有大礙。

薛奉鬆了一口氣,看向徐墨懷的時候, 他的臉色依舊不大好。

此次來洛陽,假意被行刺失去動向, 再隱匿行蹤, 本就是爲了釣出那些蠢蠢欲動的逆賊, 蘇燕只是其中並不緊要的一環,即便沒有蘇燕, 徐墨懷也會有其他的法子。

刻意留下蘇燕這樣大的破綻,只是因爲他想賭一次,賭他在蘇燕心中的分量,賭他會不會如同多年前在觀音山時被蘇燕堅定地選擇。

薛奉沒有忘記當得知兵馬去圍剿寧清坊時徐墨懷的表情,宛如有狂風暴雨凝聚在他眼底, 呼嘯着要將一切碾碎。他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一日水米不進, 誰也不敢去打攪。

在看到李騁用蘇燕的性命做要挾時, 徐墨懷從薛奉手中接過弓箭, 僅小聲地提醒了一句“射她的腿”, 他便領會了徐墨懷的意思。

救下蘇燕之後,徐墨懷並未去查看蘇燕的傷勢, 而是冷漠絕情地帶着兵馬離開。蘇燕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污,模樣看着分外悽慘,然而徐墨懷面色可怖,一行人連多看她幾眼都不敢。

——

很早以前,徐墨懷便學會了對人不再有期望,無論是待誰都只給出三分信任,七分虛情假意。

即便相伴十數年的恩師背叛了他,連一直恭敬的外祖也與人謀和,想要害他性命。他也僅僅有片刻的悵然,很快便在心中冷靜地反覆提醒自己:這些都是平常事,他早該料到。

唯獨對蘇燕,他是有過期望的,倘若寧清坊沒有被供出來,興許要再費些功夫引出叛賊。而蘇燕的出賣也不在意料之外 ,於是他在房中來回踱步,嘲諷自己的自以爲是。

世上果然沒有人可以相信,他不該耗費自己的心神給無用之人,更不用貪戀什麼情愛,世上唯有權勢能常伴着他。

當他將箭矢對準蘇燕的時候,他是真的有片刻猶豫。世上背叛他的人都該死,蘇燕也不該意外,她不過是種地放牛的無知農婦,是他讓蘇燕有衣有食,讓她成爲人上人,而如今她卻毫不猶豫地出賣他。從前種種,當真是他鬼迷心竅。

直到回了長安,徐墨懷讓人將蘇燕打入大牢,一直沒有去見過她一次,似乎是鐵了心不再對她心軟。起初連薛奉都以爲徐墨懷會殺了蘇燕,可每日去牢獄中替蘇燕看傷的醫師,也會每日照常去紫宸殿與徐墨懷稟告蘇燕的傷勢。

一直到有一日獄中的看守前來稟告,說是蘇燕不吃不喝一心尋死,徐墨懷便讓人叫來了宋箬,交代一番後宋箬便去了大牢探望蘇燕,而後不久,蘇燕便昏迷着被人送回了含象殿。

薛奉這才漸漸確認,徐墨懷是不會殺蘇燕了。

——

碧荷一見到奄奄一息的蘇燕便眼前一熱,立刻讓人備好熱水替蘇燕擦洗身子,聽聞蘇燕腿上有傷,衆人在替她脫衣時也小心翼翼的,然而縱使已被提醒過了,在見到蘇燕腿上可怖的血洞時仍然被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蘇燕似乎是感受到了疼痛,夢裡都在皺眉頭。碧荷給蘇燕拿來衣裳,眼睛甚至不敢去看蘇燕的傷口,生怕再看一眼便心疼地要落淚了。

醫師早在殿外候着,等她們給蘇燕換好衣裳,他纔跟在徐墨懷身後進了寢殿。

碧荷在看到徐墨懷的那一刻,連忙低下頭,以免自己面上的隱隱不忿讓他瞥見。

等走遠了,同伴才拉過碧荷,小聲道:“美人怎得被磋磨成這副模樣了,你說陛下究竟是怎麼想的?”

碧荷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大清楚,早先美人不曾進宮的時候,陛下便是如此,一陣好一陣壞的,咱們哪兒能說清呢。”

同伴小聲嘀咕:“這麼瞧着美人也挺可憐的……”

榻上的蘇燕消瘦了許多,安安靜靜地躺着,呼吸時的起伏都顯得微弱。

醫師小心翼翼查看了蘇燕的傷勢,重新換了傷藥,纔去給蘇燕把脈。露出蘇燕腿上的傷處時,徐墨懷別開了眼。

宮裡的醫師爲了不出差錯,把脈總是要多費些功夫,這次比從前還久一些,甚至欲言又止地回頭看了徐墨懷一眼,又重新將手指搭在了蘇燕的腕部。

徐墨懷皺了下眉,說道:“張醫師只管說。”

張醫師便如實道:“臣看蘇美人的脈象似乎是有了身孕,然美人身子體弱,如今又有傷在身,倘若當真有孕,也未必能保住皇嗣。”

徐墨懷錯愕了一下,才說:“那她自己呢,可有大礙?”

張醫師眉頭皺得更深了。“臣醫術不精,若是不出錯,蘇美人的身孕已有三月,此時再落胎恐會傷及美人性命。”

他攥緊了手指,語氣沉了沉,說道:“皇嗣必須保住,有什麼需要顧忌的,醫師儘管說出便是。”

等爲蘇燕診治完,張醫師又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張紙,抄了一份留在含象殿,而後回去吩咐人抓藥。

殿內靜謐無聲,蘇燕穿着輕薄的寢衣,烏髮堆疊在肩頸處。脖頸上被匕首劃傷的傷處已經快好全了,只剩一條輕淺的痕跡。

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徐墨懷心中升起一種古怪的情緒,可他不願承認這是懊悔。

蘇燕背叛了他,世上沒人能在背叛他以後全身而退。

可他們又有孩子了。

蘇燕這回還會千方百計地想要殺了這個孩子嗎?

他將目光落到了蘇燕平坦的小腹處,嗓子忽然有些發乾。

在李騁將匕首架在蘇燕頸間之時,在回到長安的馬車上,徐墨懷都在心中反覆告誡過自己,無論蘇燕這一次如何認錯求饒,他都不會心軟半分。然而等他站在馬車外,聽着醫師給蘇燕拔出箭時她疼得嘶啞的哭聲,他又掐着掌心,等着蘇燕與他認錯,只要她認錯了,此事便可以揭過。

可惜一直到落入大牢,蘇燕終於求他了,卻只求着一死。

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慌亂,他立刻叫來了宋箬……

——

蘇燕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嗓子裡又幹又疼,嘴裡有一股苦澀的味道,不知是誰在她昏迷時灌了她湯藥,

殿內僅有一盞昏黃的燭火,她看清了這是含象殿的寢殿,怔愣了片刻,扭頭朝着牀榻的一側看去,果真看到一個僵坐在一旁的身影。

殿內很暗,蘇燕卻還是看清了他黑沉沉的一雙眼。

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望着帳頂怔怔地發呆。

昏迷時她做了夢,是一個難得的好夢,阿孃穿着好看的衣裳,牽着她的手走過長安的街道,滿街都是炫目的花燈。夢裡的阿孃腰肢窈窕,比她要好看得多,這才讓她相信阿孃年輕時也是坊間最貌美的舞姬。

只可惜自她有記憶的候,印象中的阿孃已經是粗衣粗布,被磋磨得形容枯槁的婦人模樣了。

蘇燕失落地想着,倘若讓她一夢不醒也好,不用醒便不用面對這些噩夢。

“燕娘”,徐墨懷突然出聲打斷了沉默。“你有身孕了。”

蘇燕眼神微動,依舊沒有看他,也不做任何答覆。

徐墨懷重複了一遍。“這個孩子,你必須生下來。”

她如同聽不見一般,漠然地望着他,嗓音乾啞:“徐墨懷,你怎麼不去死?”

“若是重來一遍,我寧願你在野外凍死,被野狼咬死,都不會再看你一眼。”

徐墨懷面上強裝的冷靜終於因爲這句話有了一絲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