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 第七章 黃泉之路

“我從諾瑪的數據庫中調出了所有能調到的日本分部的檔案,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先聽哪個?”愷撒合上了筆記本。

路明非想了想:“先聽壞的吧,這樣好歹還有些盼頭。”

“日本分部確實是個黑道組織,不僅如此它還是日本歷史最久遠的黑道家族,一直是日本黑道的至高領袖。”

“我就說嘛我就說嘛!那個源稚生一看就像黑道分子!”路明非心中的懷疑終於坐實了,“那好消息呢?”

“現在我們也是了。”

“這是屁的好消息啊!老大你腦抽了麼?”

“至少我們和黑道分子是一夥的,這樣他們不會砍我們的手,不會把我們澆築成水泥樁,也不會送我們去當男妓。”愷撒聳聳肩,“他們在這裡勢力很大,對我們的行動會有幫助,所以勉強可以算是好消息。”

“可是我履歷清白童叟無欺,沒毆打過男同學也沒偷窺過女浴室,要說違法亂紀的事只有下載過幾首盜版mp3,怎麼就成黑道了呢?”路明非很抓狂。

“彆着急,我先給你普及一下日本法律,日本足世界上唯一一個允許黑道組織依法存在的國家。比如說三合會號稱日本最大的黑道組織,而且是個合法襯.團。日本法律只追究犯罪的人不追究犯罪的組織。黑道組織在日本民間很活躍,每逢地震或者水災,第一波趕去救援的往往不是軍隊和警察,而是黑道。在日本黑道是一種特殊的就業,在黑道工作還有社會保險和失業救濟。”愷撒說,“在日本我們是黑道分子,只是因爲我們跟黑道組織有關聯,並不是說我們就是罪犯。”

“就是說在這裡黑道不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狗賊?”路明非有點明白了。

“不能完全這麼說,雖然依法可以存在,但民衆對黑道還是有戒心的。”楚子航說,“黑道在日本的歷史非常悠久,它們最初是各行各業的行會,碼頭工人有行會妓女也有行會,這些行會奉行自己的規矩,這些規矩往往跟法律有所衝突,但行會也有自己

不見光的規矩。如果取締行會只靠警察來管理,有些行業就會亂套。一些行會最後演變爲黑道幫會,歷史悠久的黑道幫會中會有黑道貴族。黑道貴族的生意多數合法,而且跟政要和大商人來往密切,因此日本纔會允許幫會依法存在。黑道不一定都有案底,比如有個大阪婦女打電話給黑道公司說出錢僱黑道砍她丈夫的一條胳膊,黑道受不了騷擾最後報了警。“

“這日本黑道聽起來有點慫啊。”路明非說。

“總之日本黑道非常剋制,非必要不會訴諸武力。他們這些年都收縮起來,維護着自己旗下的買賣,大家都不會輕易破壞行規。但一旦有人破壞了行規,報復還是會兇殘的。據說日本黑道幫會如果肆意報復和仇殺,全日本的警察出動也不夠鎮壓事態。”楚子航說,“所以我們確實要慶幸黑道是我們的朋友而不是敵人。”

“校長居然會允許日本分部搞這種飛機?”路明非說,“校長那種混上流社會的人,經常跟歐洲的皇室成員們喝下午茶,跟黑道格格不入啊。”

“具體內情我們這種級別的人是沒法知道的,諾瑪對日本分部的說明也很模煳。大致就是說日本分部不是學院的派駐機構,而是學院和日本混血種家族合作設立的。這個家族被稱作‘蛇岐八家’,分爲三大姓和五小姓,全部都是混血種,他們上千年以來一直坐鎮日本黑道,任何黑道首領在打下一片地盤之後都得親自去蛇岐八家的神社‘燒香’,表示遵從蛇岐八家制定的黑道法律,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地發展幫會。蛇岐八家的勢力強盛到連歐洲混血種家族都敬畏的地步,學院不能強迫他們,只能採取聯合的方式。所以日本分部喜歡虐待本部派來的專員,學院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態度還算不錯吧,開了豪華越野車來接機,還帶了好看的女孩。”路明非想想覺得櫻和源稚生也算俊男美女。

“對,他們對我們不錯,所以我才覺得詭異。”愷撒說,“我翻守夜人討論區找到了以前來日本出差的專員發的遊記帖。每個人都覺得日本分部是地獄一樣的地方,在這裡他們被百般虐待,完全沒有做人的尊嚴……媽的!”

“怎麼了?”路明非吃了一驚,愷撒那句罵忽如其來。

“我忽然明白了,難怪聽說我要來日本出差,學生會的幹部們集體跟我視頻告別。有個傢伙很動情地湊在鏡頭前對我說‘老大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打獵’,讓我有種自己得了絕症不久於人世的錯覺。那幫傢伙一定是覺得我來日本怕是沒法完整無缺地回去了。”

“難怪……上火車前蘭斯洛特趕到火車站跟我交接獅心會的工作,讓我簽署了一份文件,說如果超過三週以上無法聯繫到我,那麼他會自動獲得代理會長的資格’如果三個月以上無法聯繫到我,獅心會就會選舉新會長。”楚子航說。

“這已經不只是依依惜別了好麼,這是看着你立好了遺囑啊!”路明非瞪眼,“他這是做好了你回不去的準備啊!”

“反正從能找到的資料看來,日本不是好混的地方,”愷撒若有所思,“以前來日本出差的專員都患上了強迫症,見人就鞠躬,被批評時立刻會惶恐地大喊‘我錯了’,很神經質。日本分部奉行強者文化,唯有強者中的強者纔會被尊重。”

“怎麼才能算強者?”楚子航問。

“在他們眼裡本部只有—個強者,希爾伯特?讓?昂熱。”

“那是強者麼?那是風騷的老瘋子。”路明非說。

“對比看來,日本分部對我們的優待確實有些不可思議。”楚子航說。

“看看我們下榻的這間酒店,看看你們周圍的香檳、水果和服務生……你們中國人不是說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愷撒從冰桶裡取出香檳。那是一支1998年出產的酩悅香檳,對於香檳收藏家來說也是難得的好酒,但在這裡它只是饋贈給頂級貴賓的小禮物,附贈的水果是來自臺灣的蓮霧、泰國的金芒果和從中國南方空運的名種荔枝“掛綠”,屋裡瀰漫着優雅的白檀香氣。入住之前他們只知道會下榻在東京半島酒店,這是東京最豪華的酒店之一。但直到vip電梯把他們直接送上頂樓,兩側服務生同時深鞠躬說“您辛苦啦歡迎入住東京半島”,白檀木的房門敞開的瞬間,連愷撒也驚歎了……日本分部給他們預定的居然是總統套房,而且是特別加料的總統套房。總經理親自等候在酒店門口迎接他們,行政主廚正在待命,隨時爲他們安排想吃的夜宵。服務生都是梳高髻的美女,一水兒的高開叉緊身小旗袍,款款扭動着細腰來去,爲他們安置行李、沏好玄米茶和開夜牀,而浴室裡他們的浴袍已經加熱完畢。

“請洗個澡好好休息,如果有什麼需要請隨時通知我們。”美女們無需吩咐就抱走了他們受潮的衣物,這是要送去清洗和熨燙。路明非無法剋制自己三俗的心,盯着旗袍美女們線條優含蓄的腰臀多看了幾眼。

“我也覺得,女服務員都在用眼神勾引我!”路明非揉着心口,“日本分部是想引誘意志堅定的我犯錯誤麼?然後用針孔攝像機拍豔照?”

—文—“這倒不至於,”愷撒說,“想要誘惑你的話美女沒用,他們應該在你臥室裡放一個裸女抱枕,你一定會抱着它做出種種可供拍攝的奇怪po色來。”

—人—“傷自尊了!”路明非抗議,“我可不是那種只會對着朝比奈實玖瑠的抱枕想入非非的死宅!”

—書—“你已經把2d夢中情人的名字都說出來了!”

—屋—“這就是你們說的朝比奈實玖瑁?”楚子航去路明非的臥室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腋下夾着一人高的大抱枕,抱枕上女僕裝美少女的胸部唿之慾出。

“居然真的有……”路明非滿臉黑線。

楚子航把抱枕扔給路明非:“這個套房的三個臥室各不相同,愷撒住的是歐修風格,絲絨和水晶吊燈,我那間用的都是原木傢俱,而路明非的那間只要打開電視就是帶中文字幕的新番動畫,除了抱枕還有一臺大屏幕電腦,顯然他們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喜好。他們調查過我們而且在用心地討好我們。可我們不是校長,他們爲什麼要優待我們?”

“我們組裡有老大,老大家在校董會裡有地位,日本分部是給老大家裡面子。”路明非說。

愷撒搖頭:“加圖索家在全世界各地都有產業,但在日本連一棟破房子都沒有,這就說明加圖索家和日本的混血種家族之間並不和睦。”

“說得我心裡越來越沒底了……”路明非說。

愷撒給自己斟滿香檳:“倒也沒什麼可畏懼的,男人舉杯的時候就該暢飲,放下杯子拔劍決鬥。日本人向我們示好,我們就舉杯回敬。我們看日本人怎麼出招,他們怎麼出招我們就怎麼破。也許我們能征服的不止海溝裡那艘沉船,還有一羣傲慢的日本人。”

愷撒心裡對日本分部的接待表示滿意,以他的自負樂觀和超長的反射弧,他覺得自己從落地開始已經初戰告捷。素來狂傲的日本分部已經低下了高昂的頭顱向他行禮,這是他征服日本的第一步。如果學院史上只有昂熱曾經征服日本人,那麼愷撒已經準備好做第二個了,雖然比昂熱晚了一步……但他畢竟比昂熱年輕,昂熱在日本分部建立威望的時候,愷撒還沒出生,再努力也沒法爭第一了。

“要不要來一個香檳之夜?”愷撒舉杯,“爲我們征伐日本!”遺憾的是無人回答他此刻的雄心壯志,轉眼間路明非已經抱着他的朝比奈實玖瑁睡着了,總統套房寬大的沙發就像牀一樣舒服。

愷撒沒有對飲的同伴,天上又沒有明月可以供他“對影成三人”,杯中的醇酒也顯得有點沒味道了。他猶豫着要不要向窗邊那個消瘦的背影發出邀約,杯子舉到一半在空中停了好幾秒鐘……最後手還是垂了下去,他起身走向自己那間歐式裝修的臥室,從背後關上門,摸出手機給諾諾發了條短信,等了很久沒有等到諾諾的回覆,已經很久了,諾諾一直處於無法聯繫的狀態,只有通過她登陸諾瑪系統,愷撒才能知道她還安好。

客廳里路明非發出輕微的鼻息,楚子航默默地站在窗前,窗外下着雨,淅瀝瀝彷彿無始無終。

此時此刻東京郊外的山中,瓢潑大雨打在神社的屋頂,屋檐上飛落的雨水劃出漂亮的拋物線,園中的百年櫻樹下着哀豔的櫻雪。身穿黑衣的男人們腰插白鞘的短刀,從燒焦的鳥居下經過,他們的步伐整齊劃一,走過灑滿櫻花的石階,在本殿前硃紅色的石壁下停步,深鞠躬三次,而後敞開爲兩隊夾道。

緊接着踏入神社的是打着紙傘的七人,他們都穿着正式的和服,男人們穿黑紋付羽織,女人們穿黑留袖,足下是白襪和木屐,目視前方,步伐極其穩重。他們穿過那座燒焦的鳥居時,先前引道的男人們深鞠躬,一言不發,場面肅穆得像是一場葬禮。打着紙傘的七人也在那面硃紅色的石壁前深鞠躬,爲首的銀髮老人點燃三支線香插在石壁前,看着香菸彌散在雨幕中,輕輕地嘆了口氣:“真是迷惑啊。”

這七個人進入本殿之後,大隊人馬才涌入了神社,這些穿着黑西裝的男人肩並着肩,雖然擁擠但秩序井然。沒有人搶道也沒有人拖後,所有人都在石壁前深鞠躬,然後把手中的傘放在本殿前,最後黑傘密密麻麻地一大片便如雲集的烏鴉。而此刻神社前後近百輛車封鎖了道路,荷槍實彈或者扛着長刀的男人們站在陰影中,沒有人敢再接近這座硃紅色的建築哪怕半步。

這是座非常古典的神社,但經過細緻的翻修,沒有任何破落的感覺。唯獨沒有修的就是那座被燒焦的鳥居,還有就是硃紅色的石壁,仍舊保持着當年的模樣,甚至沒有僱人來清洗,石壁上大片大片乾涸的血跡,滲進了石縫裡。本殿地上鋪着榻榻米,並未供奉神龕或着佛像,內壁一圈都是浮世繪,精心巧繪筆意淋漓,畫一場妖魔神鬼的戰爭,雲氣噴薄火焰飛舞,鬼物的眼睛映着燭火瑩然生輝,居然是用磷質的顏料繪製的。幾百個黑衣男女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們都清楚自己在這個龐大組織中的地位,沒人跪錯位置。

“大家長,參會人員已經到齊。戰略部石舟齋、丹生嚴、左上部等長老、聯絡部負責人及屬下計三十四人、五小姓家人計一百三十四人、卡塞爾學院日本分部下轄關東支部支部長及組長十九人、關西支部支部長及組長十七人、巖流研究所十四人、丸山建造所七人……共計四百四十人在此。”黑衣的秘書把名冊呈到銀髮老人的面前,

“政宗先生請過目。”

“稚生暱?沒有他開什麼會啊?”政宗先生看了看場中唯一空着的座位,“夜叉烏鴉,稚生在哪裡?”

跪在後排的烏鴉小步出列:“少主已經到達很久,一直在巡視周圍以確保諸位家主的安全,可能還未得到大家都到了的消息,我和夜叉這就去通知他!”

大顆大顆的雨點在玻璃上撞得粉碎,從山上居高臨下地看去,東京矇矓得像海市蜃樓。本殿後的供奉殿裡黑着燈,源稚生坐在窗前,一個人喝一瓶18年的山崎威士忌,看着外面的雨景發呆。

“少主,大家長和各姓家主都到了,”烏鴉偷偷摸摸地進來,湊近源稚生耳邊,“他們都在等你,你再不去那些人又會嚼舌了!”

“知道了,喝完這杯就去。”源稚生皺眉,“你和夜叉都跑到這裡來開會了,誰負責監視愷撒小組?”

“櫻在那兒,少主你喝多了,是你說我和夜叉靠不住,還是櫻盯着他們比較好。”烏鴉摸出漱口水來,“去本殿前漱漱口,別讓他們聞見你滿嘴酒味,還有,我說你在四周巡視,少主你別露餡啊。”

此刻夜叉正在門口放風,以免有人接近供奉殿發現裡面酒氣熏天的真相。夜叉和烏鴉都知道源稚生沒到場肯定是因爲喝得有點多了,源稚生對這種家族集會一直都很排斥,每次參加集會前他都會找各種理由推脫,如果不是今天這個會議重要到逃不過,源稚生大概會以必須盯住本部專員爲名溜走了。但是這話是不能說的,作爲家族的少主,卻不喜歡面對忠心耿耿的部將,怎麼說都讓人心寒。關於少主在美國留過學、喜歡的是西式生活、跟日本格格不入這樣的傳聞在家族中已經流傳得很盛了,好在同樣留學卡塞爾學院的少壯派力撐源稚生,情況還不至於太糟糕。

“我想起來了,”源稚生拍拍額頭,“我是不敢把你們留在半島酒店,你們會把本部專員赤身裸體地吊在東京塔上吧?”

“少主你對我和夜叉有偏見,我們雖然是變態但是對男性的裸體可完全沒興趣。但少主你想,要是櫻是個深藏不露的變態,她倒是有可能喜歡哦。”烏鴉說。

“櫻喜歡男性裸體那就不叫變態了,你和夜叉纔是。”源稚生微微有些搖晃。

“哎喲哎喲喝到這種地步,”烏鴉趕快扶住,“那少主我先去回話就說你在換衣服,喝完這杯就別喝了啊!還有千萬記得用漱口水!”

他一邊說一邊跌跌撞撞地往外跑,這種家族集會,來的每個人身份都比他和夜叉高,要是他和夜叉也離場就沒影子了,會受罰也說不定。

關上門之後烏鴉又從門縫中偷看,源稚生仍舊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窗前,背影透出一股厭倦,不是對某個特定的人,而是對整個世界。烏鴉輕輕嘆了口氣。

有時候跟夜叉喝酒聊天,兩個人都有些擔憂自己的前途。他們都曾是組織裡聲名赫赫的精銳,憑藉浴血搏殺的汗馬功勞才得以直接效忠於少主。令他們慶幸的是少主不但身份尊貴而且是名刀般犀利的人,無論能力還是性格都令人折服,掌握執行局只不過三年,執行局已經一躍成爲日本分部中最強的部門,整個機構都圍繞着執行局運轉,毫無疑問下一任日本分部長會是源稚生。而在家族內部,他已經被確立爲政宗先生的繼承人,總有一天會成爲日本黑道中的皇帝。

按照舊例,他和夜叉也會隨之嶄露頭角,拱衛在新家主的身邊,成爲新一代的權力集團.可源稚生居然是個沒什麼慾望的人,他拼殺在執行局第一線,只是出於某種責任感。雖然僅憑責任感源稚生就已經做得很好了,但是沒有慾望的人是掌握不了蛇岐八家的。家族每年從日本黑道中收取超過300億日元的奉,自己名下的產業則有上千億日元的收入,執掌它的應該足那種殺伐決斷的男人,他在人們心中的形象彷彿鬼神。

聽到他的名字人們就會戰慄!可源稚生的人生理想真的失去法國買防曬油,開始夜叉和烏鴉都以爲源稚生在說笑,直到他們發現源稚生在桌子上放着蒙塔利維海灘的照片,還會網購各種防曬油來研究它們的紫外線透過率和性價比……他們纔不得不相信少主真的想在天體海灘的陽光中消磨此生……東京對他而言是個牢籠。舊例又說一旦侍奉了少主就要終生盡忠,不能想辭職就辭職。即便少主真的想去賣防曬油,夜叉和烏鴉也當隨行,想象自己黑衣黑酷黑墨鏡一臉“擋我者死”的冷硬站在少主背後,一身格子襯衫的源稚生正給腰若凝脂的比基尼女孩抹防曬油,烏鴉就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幻滅很崩潰。

源稚生把瓶中殘酒淋在刀上,刃上流動着湛青色的寒光。刀銘“蛛蛛山中兇拔夜伏”,這柄刀的名字是“蜘蛛切”,上千年來傳承有序,歷代持有者用它斬殺過諸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留下一篇篇瑰麗的傳說。源稚生就是用它刺穿了櫻井明的心臟,那以後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那個墮落者。

死前的櫻井明已經不能作爲人類來看待了,如果畫進浮世繪里必然是“青鬼”之類猙獰的怪物。如果在古代,家族的神官會把源稚生誅殺櫻井明寫成浪漫的斬鬼傳,描寫英雄源稚生如何千里追殺吸食婦人骨血的青鬼。但源稚生卻無法把櫻井明看做一個鬼,因爲被長刀貫穿心臟的櫻井明居然笑了起來。他的笑榮那麼猙獰可怖,卻又透出刻骨的嘲諷。

將死的墮落者居然用他最後一絲力去嘲諷執法人,源稚生驚得連握刀的手都僵硬了。幸好櫻井明沒有在那一瞬間反撲,下一秒鐘他就停止了唿吸,心臟漆黑的血像是被泵出來那樣沿着蜘蛛切的刀身噴涌。源稚生去端詳那張猙獰的面孔,,已經找不到嘲諷的痕跡了莫洛托夫櫻井明體表那新生的鱗片脫落,重現顯露出一張稚嫩的臉。他坐在破爛不堪的長椅上,被窗外的夕陽照亮,像是睡着了的孩子。而源稚生自己站在沒有光的角落中,喘息未定,刀上血跡斑駁。

生在黑暗中的蛾子終於把自己燒死在火中了,在化灰的同時,居然流露出一種獲得救贖的表情……真是荒唐。

源稚生用雙手矇住眼睛,想象自己是隻生在黑暗中的蛾子,在永夜的黑暗中飛舞,無從辨認方向也沒有目標,只能飛向自己認定的前方,永遠觸不到邊界也無從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別的蛾子存在……寒冷的感覺一點點沁入身體裡,源稚生的耳邊又一次迴響起櫻井明的話:“一輩子沒有見過光的蛾子,遇到火就會撲上去。燒死別人無所謂,燒死自己也不可惜,燒掉整個世界都沒什麼,只是想要那光……這是一隻蛾子對光的飢渴。”源稚生看過櫻井明寫的小說,語法結構和詞彙運用上簡陋幼稚,跟這句話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那一刻彷彿有幽冥中的魂魄附在櫻井明身上,借他的嘴說出了這句哀豔中透着瘋狂的話。

那絕不是櫻井明自己的話,源稚生再次確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句話是有人故意說給櫻井明聽,又故意讓櫻井明在臨死之前說給自己聽的……也就是說櫻井明的死早已經被計算好,他是個被放棄的試驗品也是個信使,他坐上長途列車去往遙遠的北海道,其實是奔向自己的墓地,那節車廂是櫻井明的處刑地,也是幕後那個人設置好的舞臺。這場悲劇的結尾早已經寫好,櫻井明一定會死,死前一定會說出那句早就設計好的遺言……源稚生不寒而慄!

他隱約想到那個人可能是誰,那是個他拒絕回憶的名字,在記憶深處他已經把那個人的名字埋掉了!他下意識地握緊刀柄,豁然起身,便如一隻預備捕獵的豹子繃緊全身的肌肉。

沒有敵人也沒有任何異狀,只聽見落地窗外的狂風暴雨聲,電蛇在烏雲中游走,在地面上投射出源稚生的影子。

源稚生默立良久收刀回鞘,披上黑紋付羽織轉身出門,整個家族都在等待着他,今天這場會議將決定家族的未來,也許日本黑道會迎來一個新的時代,他不能繼續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了。

武士不能想的太多,想太多拔刀的時候就會猶豫,武士的使命只是斬,把一切違背“道”的東西,都斬絕。

“嚎由根!嚎由根!”隆連續兩次躍起,打出他的升龍拳,春麗躲避不及,被斬去一大截血槽。

烏鴉和夜叉回到本殿的時候,神鬼繪卷前垂下了白色的投影幕布。家族的全體精英屏息靜氣神色嚴峻,觀賞大幕上的《街霸iv>的對戰。

大幕前擺着八張小桌,桌上供奉着不同的長刀,刀柄上用黃金描繪着八種不同的家紋,分別是橘家的十六瓣菊、源家的龍膽、上杉家的竹與雀、犬山家的赤鬼、風魔家的蜘蛛、龍馬家的馬頭、櫻井家的鳳凰和宮本家的夜叉。八姓家主都會出席這次家族聚會,此刻唯有源家的小桌前還空着。諸位家主也都保持着肅靜,畢竟這是家族的神社,神社中游蕩着祖先的魂靈,任何大唿小叫都是對祖先的不敬。

唯有上杉家主猛按手柄,在《街霸iv》中戰意飆升……春麗躍起空中用中腿點隆的頭,隆翻滾躲避之後推出了消耗氣槽的大氣功波,春麗再度躍起,輕踩之後落地重腿……上杉家主居然是街霸達人,她操縱的春麗動作精準,攻守一體;但隆的使用者同樣是高手級別,尤其是對升龍拳的時機判斷極準‘春麗在空中技上有優勢一總要跳來跳去,而升龍拳則是幾乎一切空中技的剋星,每一次隆喊着“嚎由根”躍起’便砍去春麗一大截血槽。

這是聯網對戰,操縱隆的玩家不知在日本的哪個角落,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對戰正被幾百個黑道精英像看電影一樣觀賞,不知道會不會嚇得手抖。

上杉家主居然是個很年輕的女孩,雖然她用黑紗遮面而且穿上了男人穿的黑紋付羽織,但寬大的和服遮掩不住她的身體曲線。玲瓏窈窕,顯然是青春少女的身材。最初她是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裡不像個堂堂家主倒像是等待老師來上課的女學生,因爲源家家主的缺席會議延後,這時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和服裡拿出了遊戲機的手柄,然後本殿中的投影設備啓動,上杉家主麻利地進入遊戲選擇人物。區區十幾秒鐘,其他幾位家主和下面的幾百人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fight”聲已經響徹本殿,對戰開始。

用“肆無忌憚”來形容她的舉動並不很合適,更合適的詞是“旁若無人”。似乎在她看來既然要等就抓緊時間玩兩把,至於場合至於祖先完全都不是問題。

“繪梨衣!繪梨衣!”政宗先生跟她隔得很遠.不便起身阻止,只能低喝。但他的聲音淹沒在拳腳的風聲中,上杉家主的全副心思都在遊戲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

場面有點尷尬,這是黑道宗家的重要集會,三大姓五小姓的家主到齊,又是在供奉祖先靈位的神社中舉行,氣氛極其凝重莊嚴,每個人都竭力表現出合乎這個場合的儀式感,屈膝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雙手按着膝蓋,腰挺得筆直。這時無論是誰都不便起身隨意走動,政宗先生也不便在這種場合高聲地教育孩子,畢竟對方也是一家之主。

“少主已經完成了巡視,正在換衣服,片刻就到。”烏鴉和夜叉鞠躬之後小步疾奔回自己的位置,奔跑的時候他們拉緊自己的和服袖子以免帶起風來。在場的沒有人把目光投向他們,所有人都筆直地看向前方,就像戰國時代大名召集武士們商議出征之事,武士們心意己決,只等待着命令下達就拔刀上馬。

事實上沒有人知道這次家族集會的目的,足足有幾十年家族沒有舉辦過這樣隆重的集會了,在場的許多人平時都分散在外地,爲家族駐守不同城市的地盤。即便是每年新年的慶典,到場人數也不過是這次集會的一半。這種規模的集會傳出去會令整個黑道不安,這可能意味着蛇岐八家要重新規劃日本黑道的格局,或是把某個幫會徹底抹掉。

但他們居然正在圍觀《街霸iv》的聯網對戰……這意味着家族要進軍遊戲產業麼?或者開發《街霸iv》的capcom得罪了家族,家族準備把它抹除?

“賭二十萬,繪梨衣小姐贏。”烏鴉壓低了聲音。

“難,她的血比隆少一半,對方走位準。”夜叉也壓低了聲音,兩人只是嘴脣微動。

“繪梨農小姐怒槽滿了,隆已經把怒槽消耗掉了,只要把他逼到版邊,重腿接ex百裂腳,用風扇華-終結技,町以一發ko。”

“賭了。對方肯定小會讓繪梨衣小姐把自己逼到版邊的。要我說還是輕腳加中拳接千裂腳,慢慢磨隆的血,但磨着磨着他怒槽又滿了,他再出一次‘滅?波動拳’,繪梨衣小姐根本就躲不過去。”

“慶幸你們在少主身邊做事吧,在我身邊的話,你們十根手指全砍下來謝罪也不夠。”前面一排的關東支部支部長明智阿須矢也是嘴脣微動。

夜義和烏鴉同時閉嘴,烏鴉暗暗地對夜叉豎起中指,這個動作在他們兩人之間代表“ok”,是說“我跟你賭了”,夜叉也豎起中指回應。

繪梨衣果然用了夜叉的辦法,重複地使用輕腳中拳和千裂腳,這套連招的優點是距離很長而破綻極小,用得好的話幾乎沒有被反制的機會。隆的策略也跟夜叉預想的一模一樣,他寧願傷一點血防禦也不願意躲到版邊去,他的血還夠跟春麗耗下去,但被逼到版邊的話他就可能被一招終結。春麗的每一次擊打都令他的怒槽增加,很快他就能再用一次恐怖的“滅?波動拳”了。夜叉露出得意的笑容,在他們三個人裡,烏鴉是個軍師類型的人物,更擅長紙上談兵,真正能領會街頭搏鬥精髓的還是夜叉這種在街面上混出來的凶神惡煞。

春麗躍起,再度中腿點隆的頭。這是要誘使隆發出升龍拳,這一次春麗躍起的時候略微留了一點距離,隆的小升龍拳無法命中她,她會比隆先落地,落地點接近版邊……她準備用烏鴉說的那一招了,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但隆依然防禦,春麗點中之後彈起,隆向後翻滾躲入了他一直不肯去的版邊,因爲他的怒槽在這一點後終於滿了,“滅?波動拳”蓄勢待發。即使春麗落地防禦也沒有用了,隆的最強一擊會強行磨光她的血槽。

夜叉捻了捻手指,向烏鴉比出數鈔票的動作,烏鴉歪眉斜眼,心痛着即將飛走的鈔票。春麗居然版邊彈跳!這是春麗和忍者特有的技能,在接近版邊的時候她能把版邊用作牆壁進行反彈。絢麗的特寫鏡頭,隆馬步收掌,大吼着推出了“滅?波動拳”,那是海潮般的氣功波。但他失去了目標,版邊反彈延緩了春麗的落地時間,雖然只有區區半秒鐘,但海潮般的氣功波貼着春麗的身體滑過。

春麗落地,隆的怒槽耗空……春麗近身重踢,中途取消,ex氣功掌,前衝,近身重拳,再次取消,ex百裂腳……風扇華!完美連擊!ex氣功掌、ex百裂腳和風扇華全中,眷麗旋轉着,雙腿化作致命的刀刃把隆踢上天空。

“還差一絲血他媽的!”烏鴉心裡連叫可惜。

這套連招的時機把握得剛剛好,本來可以一發逆轉,但是隆的血槽剩得太多,雖然一招全中,但是爲了連招所以中途取消了重踢和重拳,給隆留下了最後…絲血。春麗落地,隆也落地,春麗起身,隆也起身。春麗和隆都只剩最後一絲血,這時無論是誰只要被磕碰到就會結束戰鬥。在這種情況下隆佔據絕對的優勢,因爲隆有小升龍拳,帶無敵時間的小升龍拳。夜叉鬆了一口氣,沒有任務的時候他和烏鴉就用《街霸iv》來消磨時間,天長日久都算好手了。他完全可以想象這時隆的玩家已經完成了小升龍拳的輸入,這樣在隆起身的瞬間小升龍拳就會發動,升在空中的隆無懼任何攻擊,而即便春麗防禦,小升龍拳也會磨去她最後一絲血。

沒有預料中的小升龍拳,隆的頭頂上飛着星星和小鳥,他被連招打暈了!夜叉和烏鴉這纔想起那套連招雖然不是傷害最高的,卻是暈值最高的!

春麗走過去和隆貼面而立,輕拳一點,“k.0.”。

源稚生把手柄塞回上杉家主手裡:“勝了一局就別老想着了,開完會再玩。”

他從側門入場,入場後悄悄地跪坐在上杉家主背後。最後一刻上杉家主敗局已定的時候源稚生一把接過手柄,利用版邊彈跳延緩落地時間,而後狂風驟雨般反擊。他只用了五秒鐘,五秒鐘裡把本來已經在對方懷中的勝利女神強行拉回了自己這邊。他跟上杉家主說話的語氣並不疾聲厲色,也不像哄孩子,就像長兄對妹妹說話,略微帶一點點嚴厲。

“我有空會陪你玩的。”源稚生又說。

上杉家主點點頭,收起了手柄,在源稚生面前她顯得格外乖巧。本殿中尷尬的場面終於結束了,源稚生起身鞠躬,和服和禮節都一絲不苟:“抱歉來晚了,已經檢查了神社前後,確認了安全事宜。”

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橘政宗率先鼓掌,跟着所有人都鼓起掌來。

“不愧是少主啊。”烏鴉讚歎。

“不愧是少主啊,”夜叉也低聲說,“政宗先生到場都沒有這麼多的掌聲,不愧是天照命啊。”

“不,我是說酒量那麼好,撒起謊來居然還這麼淡定自若。

“來了就好,快坐下吧,這種大風大雨的天還要你親自檢查安全事宜,真辛苦你了。”政宗先生說。

源稚生在源家的小桌邊坐下,本殿中忽然靜到了極致,雨聲越發清晰起來,絲絲入耳.所有人都看向政宗先生,政宗先生整了整自己的和服,站起身來,退後幾步,深鞠躬。這個舉動令所有人都意外,家族中有地位的老人立刻俯拜下去後輩們也跟着效仿。蛇岐八家奉行着非常古老的家族制度,大家長地位之尊崇,平時這後輩們連拜見政宗先生的機會都沒有,如蒙“召見”莫不心存感激,有些平時囂張跋扈的組長在走進政宗先生辦公室的瞬間就變得溫馴如綿羊,政宗先生若不責問而是和顏悅色的鼓勵幾句,他們就會覺得莫大的光榮。而現在政宗先生居然向他們行大禮,這個禮不是他們能受得起的。

有些人則意識到今天的議題可能比重新規劃黑道格局還驚人。戰國時期的武道家說言談之術就像拉弓射箭,往後引弓引得越多,發出的箭矢就越兇猛,步如正題之前越是謙遜委婉,正題也就越叫人心驚膽戰。

“我擔當大家長已經有十年了。十年中有幸認識諸位,有幸被諸位認可,也有幸和諸位一起承擔這段歷史,這些年過得無怨無悔。多年來託諸位的照顧,勉強地維持着這個家,很多事情做得不盡完善,給諸位添麻煩了。”政宗先生說。

“是政宗先生照顧我們。”風魔家主說。

“是政宗先生照顧我們!”所有人異口同聲。

“大家都是一家人,我確實努力照顧諸位,希望各位能過上好生活,諸位也確實照顧我.沒有諸位的努力,我這個大家長早已經死了。”政宗先生招招手,示意大家都坐下。

“又是雨天,真懷念啊!”政宗先生自己也坐下,“很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日本,飛機落地的時候打開艙門,外面也下着這樣的雨,風又溼又冷,冷到骨頭裡。”

他頓了頓:“這裡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並非生在日本,得以被大家推舉爲大家長,對我來說是意外的光榮。但在過去的十年裡我確實有很大的失職,我想諸位都清楚在過去的十年裡,我們失去了很多地盤,也損失了很多同胞。每年我都要出席這樣那樣的葬禮,穿着黑色的和服,戴着墨鏡來遮掩悲痛。戰後日本越來越繁榮,家族也隨之興盛,然而我們的敵人也越來越壯大,我未能將他們擊潰。”

“這些並非政宗先生您的責任,在對抗猛鬼衆這件事上您已經身先士卒,如果沒有您,家族的局面會更加危急。”風魔家主說。

政宗先生伸手示意他不必勸慰自己:“今天我想先給大家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主角叫櫻井明.”

源稚生微微一怔。

“他出生在櫻井家,各方面都算是個健全的孩子。但在五歲的時候被檢測出血統不穩定,換而言之他是個‘鬼’,檢測結束後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同胞,而變成了我們監控的目標.他被送往神戶深山中的寄宿學校,那以後他再也沒能出來,直到二十三歲。他是那麼孤獨的—個孩子,每年只有一個人去探望他,卻不是父母,而是家族的執法人。他沒有過女友,也沒有過生日蛋糕,沒有去過遊樂場,也沒有畢業旅行。諸位都應該能明白他是多想要這些東西,但因爲他是個鬼,所以他得不到。”政宗先生的聲音如古鐘低鳴,“有一天有人給了他一種藥物,說那種藥能純化他的血統,給他力量和自由,你們說那麼一個年輕人,怎麼能拒絕這種誘惑呢?”

“他把藥劑注入了自己的身體,喚醒了自己體內的龍血。他確實獲得了力量和自由,但僅僅是十五天的自由,十五天之後他被執行局抹掉了。執行局局長源稚生親自執行了抹殺。”政宗先生嘆了口氣,“十五天裡他強暴並殺死了許多女人,他瘋狂地發泄着慾望,好像一個餓了太久的人要把沒吃的東西都補回來。”

“你們怎麼看待那個死去的年輕人呢?”政宗先生環視四周,“厭惡麼?憎恨麼?嫌棄麼?還是可憐、可悲、可恥?”

無人回答,在蛇岐八家中這是一個令人迷惑的問題。

“我只是覺得很難過。”政宗先生輕聲說,“他是我們的家人,他犯了錯,被處決。可他還是我們的家人,作爲大家長,我有權厭惡或者憎恨他麼?我只是覺得……很難過。”

“政宗先生……這是自有家族以來就有的詛咒啊。”櫻井家主說。

“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是被詛咒的,這個詛咒隨着我們的血統傳承。在外人看來也許龍之血脈是值得自豪的,但它同時也是魔鬼,它成就我們中的某些人,卻毀掉另一些人。諸位今天能在這裡集會,是因爲你們有幸擁有穩定的血統,但假想你們生下來就像櫻井明那樣,那麼你們一個個都是那張監控名單上等待被抹殺的人。但我無法改變自古以來的規矩,因爲我們不能允許龍之血脈侵蝕我們的家族,蛇岐八家從古代存續至今,便是要鎮守龍之大門,決不允許龍族復活於世!”

“是!”所有後輩彎腰行禮。

“接下來我想請問諸位一個問題,是誰給了櫻井明危險的藥劑呢?巖流研究所的分析結果已經出來了,那種藥劑確實有激活龍血的效力,它被研製出來是爲了幫助混血種進化爲真正的龍類。那麼,又是誰這麼多年來一直想放棄自己人類的身份進化爲龍呢?”

“猛鬼衆?”沉默了許久,龍馬家主低聲說。

“那麼又是誰一直在黑道中和我們競爭呢?是誰教唆那些曾經依附於我們的幫會背叛’又是誰這些年來不斷地蠶食我們的地盤呢?”政宗先生接着發問。

“猛鬼衆!”風魔家主說。

“是的,還是猛鬼衆,只有和我們一樣繼承了龍血的猛鬼衆才能挑戰我們,正是因爲猛鬼衆的存在,我們才一刻不敢放鬆劍柄!每一個違逆我們的幫會都有猛鬼衆在背後支持,也是猛鬼衆不斷地教唆那些血統不穩定的孩子,誘惑他們墮落。正是因爲有猛鬼衆的存在,我們纔不得不嚴密監視每一個血統不穩定的孩子。執法人的刀上沾滿了血污,因爲我們不敢冒險留下任何墮落者!我們擔心他們落入猛鬼衆的手中!”

政宗先生吐氣開聲,聲如驚雷,“在日本我們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猛鬼衆!但我們爲什麼多年來始終無法消滅猛鬼衆呢?”

下面一片沉默。

“因爲所謂猛鬼衆,其實都是我們自己的同胞啊。”很久之後,櫻井家主輕聲嘆息。

“是的,因爲猛鬼衆就是我們的同胞,和我們流着完全相同的血。猛鬼衆中的每一個鬼都從家族中誕生,你們的兒女都有可能變成鬼,他們的龍血越純能力越出色越可能變成鬼。猛鬼衆就是蛇岐八家的影子,我們沒法殺掉自己的影子。只要我們一代代繁衍下去,後代中總會出現新的鬼,鬼聚集在一起就是猛鬼衆。這支猛鬼千年來一直跟隨在蛇岐八家身後,這是我們的宿命!”政宗先生說到這裡忽然頓住,“是時候把宿命斬斷了,這件事總要有人來做。”

他原本中氣十足聲如洪鐘,可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忽然平淡下來,彷彿隨口道來。但熟悉這位大家長的人會明白,在政宗先生口中越是淡淡的彷彿隨口道來的話越是堅硬,這說明他反覆思考這個問題已經得到最終的結論。此刻他便如久經沙場的武士已經把刀拔了出來,反而殺氣內斂雲淡風輕。

“政宗先生是要對猛鬼衆發動戰爭麼?”犬山家主說,“先不論家族的勝算有幾何,但在家族中的某些人看來這無異於手足相殘。猛鬼衆並不都是墮落者,他們只是血統不穩定的混血種,不留生路……這好麼?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同胞啊!”

“猛鬼衆確實跟我們有血緣關係,但他們真能說是我們的同胞麼?他們選擇了龍的道路,在他們眼裡龍是完美的生物是世界的皇帝,人類就該匍匐在那些完美生物腳下,忍受它們的奴役,這是自然競爭的規律,那就是強者爲王!而我們選擇的是人的道路。在我們眼裡龍是魔鬼,是我們流盡鮮血也要誅殺的宿敵!龍類的僕從和人類的守護者,兩者能說是同胞麼?”政宗先生伸手指天,“猛鬼衆,那是一切的惡!一切的罪!唯有徹底把猛鬼衆抹掉,纔有和平和安寧!”

各家主人都露出震驚的神色,包括源稚生。他比其他人更早知道政宗先生的計劃,但在他想來也不過是給猛鬼衆沉重的一擊,而不是將其徹底抹殺。蛇岐八家中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把猛鬼衆徹底抹殺,因爲這是根本不可能的,猛鬼衆是蛇岐八家的影子,有蛇岐八家就有猛鬼衆,要抹殺猛鬼衆就得把蛇岐八家也抹殺掉。

“徹底抹掉?”宮本家主問,“我們能做到麼?”

“能,但那絕不是容易的事,所以需要極大的決意!”政宗先生轉向風魔家主,“風魔先生的話,應該是聽說過.黃泉之路,這個詞的。”風魔家主沉吟了片刻,微微點頭:“自從那個人焚燬了家族的檔案館,很多以前的資料已經失傳了,尤其是那些荒誕不經的東西。如今的後輩們很少聽說黃泉之路了,但在猛鬼衆心裡,那是救贖之路。猛鬼衆相信世界上存在一條路,可以讓混血種進化爲純血的龍。”

“純血的龍?”其他家主都震驚地看向風魔家主,唯有上杉家主把玩着自己的衣角。自始至終無論任何人說任何話她都無動於衷,非常清楚地表達出“我只是來列席的你們說什麼都跟我沒關係”的意思。

“被龍血吞噬的人唯一結果是成爲死侍,我從未聽說過有混血種能夠進化爲真正的龍。”櫻井家主說。

“所以我說那是荒誕不經的傳說,”風魔家主說,“神話中說諸神的父親伊邪那岐曾經沿着神秘的道路去往黃泉幽冥救他的妻子,那就是所謂黃泉之路。那是一條沒有光的小徑,蜿蜒入深山,羊腸般曲折,活人能夠從那條路抵達幽冥。因爲進化之路極其神秘而艱險,所以猛鬼衆就用‘黃泉之路’來暗指進化的方法。這是禁忌之路,即使能找到那條路,一千個人裡九百九十九個都會走着走着走進永遠出不來的迷宮,唯一意志最堅定的那人能從萬千路徑中分辨出真實的道路。但即使最熱衷於此的人也不曾摸索到哪怕一點線索,只是從古代文獻知道這個名字罷了。”

“但千年來猛鬼衆仍前赴後繼地追尋着黃泉之路,這是猛鬼衆的信仰。”政宗先生說,“現在他們終於摸索到了一點線索。”

風魔家主的瞳孔驟然放大:“真有黃泉之路?歷史上從未有混血種進化爲龍的先例!”

“我不知道他們找到的線索對不對,但猛鬼衆正準備探索神葬所!”政宗先生環顧衆人,“最近五年來,日本有三個機構在研究能夠潛到日本海溝底部的深潛器!

而這三個機構都有猛鬼衆的資金支持!他們相信黃泉之路的開端就在先輩埋葬神的地方,而黃泉之路的盡頭就是‘龍門’,越過那扇門他們就能進化爲純血的龍!而打開那扇門的鑰匙就是深井中神的骨骸!“

“他們想開掘神葬所?那不可能……不可能有人重回那裡!那是被天照和月讀封印之地!”風魔家主說。

“封印又有什麼用?只要神葬所仍舊存在於世間,封印總有破損脫落的一天,這一天已經來了。”政宗先生低聲說,“所以要不要開戰並不由我們決定,在諸位不知道的時候戰爭早已一觸即發。”

“那麼政宗先生,您所謂永遠抹去猛鬼衆的辦法是?”櫻井家主問。

“炸燬神葬所,連同神的遺骨,斬斷黃泉之路,毀掉猛鬼衆的希望!然後全面清洗猛鬼衆的勢力,依附於他們的人、依附於他們的幫會、依附於他們的企業,一個都不放過!用這場戰爭來終結一切!”

“戰爭一旦開啓……恐怕會血流成河。”風魔家主說。

“這時間總有正義的血不得不流。”政宗先生說,“然而雖則作爲家族的大家長,我卻不能以一己的決意把諸位推向戰場。我知道前路艱難,已有殞身之志,但我不知道多少人會贊同我,多少人會追隨我。家族的未來應該由家族中的每個人決定,因此我召集大家到這裡來,請每個人告訴我你們心中所想。”

他拍拍手,側門開了,穿着白衣的神官們擡着兩面白色的屏風進來,樹立在政宗先生背後,在屏風下襬放筆架和蘸飽墨水的毛筆。政宗先生起身,在左側屏風上寫下墨意淋漓的“戰”字,在右側屏風上寫下婉約的“忍”字。同是一個人的書法,“戰”字彷彿刀劍交錯殺機縱橫,“忍”字則圓融不露一點鋒芒,都有名家的風範。

“覺得家族應該和猛鬼衆決一死戰的,請提筆在左側屏風上寫‘正’字。覺得家族應該繼續隱忍不發的,請在右側屏風上寫‘正’字。”政宗先生說,“我身爲大家長,雖然一心求戰,卻不能脅迫家中的所有人,所以我放棄我的那一筆。我以橘家家主橘政宗的尊嚴起誓,今夜無論什麼樣的言論都不會受到懲罰,無論諸位是支持我還是反對我,我都衷心感激。”

他從懷中抽出白色的布帶矇住眼睛,端坐在兩面屏風中間:“諸位請賜予我你們的判斷,打消我殺人的惡念或者助我戰氣!”

“大家長,這樣的方式在家族中從未有過。年輕的後輩怎麼敢在這種事情上做判斷呢?如果大家長真的決意跟猛鬼衆開戰……我們也只有以命奉陪。”風魔家主長嘆。

“小太郎,你我都是老人啦。這個家族,最後還是年輕人的家族,爲什麼不能由他們來決定未來呢?如果這場戰爭真的開啓了,我希望先流你和我的血,因爲我們已經太老了,也該活夠了。”政宗先生微笑,“如果用我的命能終結家族的詛咒,我無怨無悔。”

滿堂寂靜,只聞風如鬼嘯,窗外櫻花紛墜,令人覺得生命之無常。沒有人起身,連家主們都躊躇着,無論在哪一扇屏風上落筆都很難,筆上彷彿蘸滿了年輕人的血。死寂足足維持了五分鐘,忽然犬山家家主起身離座,走到右側屏風前提筆一畫,然後把筆扔在筆架上調頭離去,推開衝上來給他打傘的隨從,直撲風雨中去了。

有些人的目光有些鬆動,犬山家主的態度也是很多人的態度,還能維持和平的時候人總想維持和平,而且猛鬼衆畢竟是大家的同胞。他們雖然叛離了家族,可他們仍舊流着蛇岐八家的血。

更多的人起身在屏風上寫畫,有的寫在“戰”字下,有的寫在“忍”字下,更多的人選擇了“忍”字。寫完的人走到矇住雙眼的政宗先生面前深鞠躬,然後走出本殿。

除了犬山家主其他的各姓家主都沒有表態,他們清楚此刻自己的表態會影響到家中的後輩。如果按照西方民主來投票應該匿名,但在日本,每個勇於作出決定的人都該敢於把自己的決定告知其他人。

源稚生看着屏風中間端坐的橘政宗,忽然想起西鄉隆盛來,那個爲了維護下層武士利益和武士道精神而死的男人,那麼固執卻又那麼孤獨。其實在他帶領武士們舉起戰旗的時候,日本已經不再是武士的國家了,新的階級已經興起,商人和政治家們在主導國家的未來,人們雖然讚賞他的勇毅,卻也只會旁觀他如落櫻般死去。

“稚生,很對不起。”橘政宗含笑說。

源稚生一愣:“爲什麼這麼說?”

“我曾經答應你會竭盡全力消除暴力,卻決意要用暴力的方式來爭取美好的未來。這很可笑不是麼?爲了將來不流血,今天要流更多的血。可放棄暴力對我們這種黑道家族來說真的太難,就像一生不敗的劍聖,他的道場前生徒如雲,根本沒有仇家敢接近大門,可一旦他決意封劍不殺,生徒會散去門庭會冷落,多年未見的仇家們會接二連三地來拜訪。所以學習殺人劍的武士們都會在第一次握劍前被老師警告說,握住劍柄的手,鬆開的時候便是死期。”橘政宗輕聲說。

“我知道老爹你已經很努力了。”源稚生用了私下裡的稱唿,“但你不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

“人性中就有暴力的一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暴力。想要控制暴力,就需要掌握更大的暴力。”橘政宗緩緩地說,“想要終結暴力……就得先成爲最大的暴力。”

源稚生悚然,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會議開始前他一直在喝酒,因爲他心底裡抗拒出席。橘政宗說這次家族集會會開啓家族全新的時代,但源稚生覺得自己無法承受它的重量。執行局是日本分部中最令人敬畏的機構,被某些人稱作殺人機構,在下面的人看來身爲執行局局長的源稚生應該是那種決斷力極強的鐵腕人物,但其實源稚生是個不願作決定的人。

每個新時代的來臨都意味着要流無辜者的血,若干年前倒幕派的人斬們聞着江戶月夜中瀰漫的血腥氣,說着“這是爲了新時代必須流的血,這氣息便是新時代的風”之類的壯烈之詞,可倒在血泊中的那個人卻看不到以自己的鮮血和白骨鑄就的新時代了。橘政宗曾送大久保利通的傳記給他看,大概是想鼓勵他成爲一個能夠掌握權柄的男人,但讀完之後源稚生奉還了那本書,言下之意是他無法成爲那樣的男人,他握刀的手堅硬如鐵,握住權力的手卻遠不夠有力。如果置身在那個動盪不安的江戶時代,他既不會是固守武士道殺身成仁的西鄉隆盛(1),也不會是堅忍卓絕的木戶孝允(2),更不可能如大久保利通(3)那樣在腥風血雨中牢牢掌握權柄,他會逃去法國賣防曬油。但此刻他無法什麼都不做就轉身走出這座神社,他看着橘政宗蒼老的面孔和挺得筆直的腰,想起多年前這個男人手把手地教他打刀。年少的源稚生問他說大叔你什麼時候才能打出好刀呢?橘政宗淡淡地笑着說,大叔打的刀其實是大叔自己啊,總有一天我把自己磨礪爲寶刀,我要做驚世的一斬,我斬出去的時候妖魔會退散!

這就是橘政宗一直期待的出鞘之日吧?一柄鍛打了幾十年的刀,源稚生不忍心它出鞘時發現自己是那麼的孤獨,沒有名刀和它一起轟鳴。

源稚生霍地起身,從橘政宗身邊經過,拾起飽蘸濃墨的筆在左側屏風上畫下粗重的一筆!然後他扔下筆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滿殿隱約的驚歎聲。上杉家主也急忙起身在左側屏風上畫了一筆,拖着木屐踢踢踏踏地跟上源稚生。她站起來便可見是成年女孩,身體修長,但她拉着源稚生的袖子輕輕地搖着,渾如嬌憨的少女要兄長陪她玩。

在家主們猶豫不決的時候,大三姓中的源家和上杉家都宣佈了對橘家的支持,戰與忍的天平必將因此顛倒。

(1)(2)(3)西鄉隆盛,木戶孝允和大久保利通合稱“明治維新三傑”.其中木戶孝允又名桂小五郎,因爲曾經在江戶領導倒幕的地下運動,經常出演各種熱銷漫畫如《銀魂》和《浪客劍心》.明治維新結束了幕府統治,這三人都是新政府領袖,但隨後的度藩王縣遠動中,三人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推翻摹府統治的過程中諸侯也有出力,但以大久保利通爲首的政治寥們力圖學習西方政治.廢除諸侯控制藩致的制度.這危害到了下層武士的利益.西鄉隆盛爲維護武士之道進而發動西南戰爭.戰敗由部下“介錯”而死’他曾感慨武士的時代已如薄櫻飄落,最終鐵血宰相大久保利通以鐵腕鎮壓了所有反對者,推動了日本政冶的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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